第132章 結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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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有親人的, 不用義……”

    “安大人說笑了, ”初九看向安韶華, 明明笑著,眼淚卻流個不停, 她也不擦, 仿佛感覺不到。隻是絮叨著重複:“我沒有親人了。”說了好些遍,一次比一次堅定些, 不知是為了說服誰。

    忽然, 她眼裏有了焦距, 看向安韶華:“我從小就在人牙子手裏,十多年前被買到春意樓,早已沒有親人。”

    安韶華完全沒想到是這樣的,愣了一下。倒是初九一副無畏的樣子看向福貴:“這位大人, 不錄一下口供嗎?還是說口供應該是我自己寫?”

    福貴看了眼安韶華, 安韶華點了點頭,福貴趕緊拿出一張空白筆錄開始寫。

    “我, 被賣到春意樓,也沒什麽好說的。樓裏的姑娘們都大同小異, 說了你們都不願意聽。原因都差不多。老家饑荒、父親賭錢、兄弟要成親、女兒太多養不了。旱災賣女兒,澇災賣女兒,雪災賣女兒, 蝗災賣女兒,缺衣少糧賣女兒,老子賭錢吃酒賣女兒, 沒錢抓藥賣女兒,沒錢辦年貨賣女兒。賣身的錢都不多,贖身的錢,”初九說著撇了撇嘴,似哭似笑,“反正大家這一輩子贖不了自己。我攢錢也沒用,就買了好幾個丫頭,後來都放了,給了她們身契,她們向我磕頭,說什麽大恩大德,說什麽下輩子伺候我,誰信。隻有初十不肯走,我給她還了籍,她都已經是良民了,還是不肯走。”

    安韶華不打斷她,讓她說,人犯願意開口,你等就是了。初九說了這麽多賣孩子的理由,卻都是私賣,沒說官賣。

    初九反應倒快,說了幾句,猛然刹住,馬上說到案子:“陸老爺給我贖身,我以為是要做續弦,哪知他竟然要我做丫鬟。我氣不過,一次爭執間,殺了他的小廝小北,不成想正好讓全娘看到,我便殺人滅口了。”

    不止是安韶華,連顧銛、高信立、毛舟都皺著眉一副不相信的表情。

    “後來,偶然在滄州渡口遇上了南哥兒,我看他長得太像小北,驚駭之下失手殺了他。少爺成親當晚,老爺問起我小北為何沒跟我一起回來,我……”初九咽了下口水,深呼吸一下,“……殺了老爺。結果被齊燃看到了,我又殺了齊燃。”

    “你是怎麽殺小北的?”初九所謂的口供破綻太多,安韶華決定從頭問。

    初九倒是沒猶豫,略皺著眉頭就把殺人的過程細細說了,怎麽殺的,殺完為什麽焚屍,怎麽燒,怎麽跑。因著那個案子是京兆府的,所以他們並沒有很詳細的記錄,隻能把初九所說記錄下來。安韶華中間隻問了一句,陸泉的續弦是不是全娘?初九倒難得沉吟了一下,看向陸夏苗,說:“陸老爺和全娘跟多年前永安京花間錦的陸家並沒有關係,但他倆的確是失散的原配夫妻。”

    聽她這樣說,安韶華倒皺著眉頭不知想到了什麽。

    然後初九說到了南哥兒。她說當時她給了車夫一筆銀子,假裝自己坐馬車而來,其實她已經先一步乘船到了滄州,隻是到了滄州才發現距離十二還有些日子,她無處可去,便渾渾噩噩住在了渡口。她也猜測陸泉會讓人在渡口等全娘母子幾人,於是她想在渡口先把人截住。最初倒不是為了殺人,隻是想讓南哥晚幾日再去陸府。南哥不肯,偏要馬上見到陸老爺,兩人在渡口後麵的樹林中爭執,初九著急無法,跪下來求南哥,可南哥繞開她繼續走。她情急之下撲上去抱住南哥的腿,哪知南哥跌倒,竟撞了腦袋,一動不動了。她嚇壞了,南哥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她自然是搬不動,便把人推進河裏盼著水流能把屍首衝走。

    安韶華拿著案宗看,一點點一絲絲倒跟案宗對得上,但總有一些不妥之處。比如初九開始說她是看到南哥長得太像小北,於是把南哥殺了。怎麽現在又說是就在渡口等南哥?等十二日又是什麽意思?十二?陸中元成親?難道她是想來看陸中元成親?再想到她這幾日頭上一直帶著的劍簪,安韶華願意為她是要負隅頑抗的,但方才猛然間卻覺得她隻怕早已存了死誌。

    “十二一早,”初九眼中射出明亮的光,顧盼間竟然有了些驚豔的顏色。“十一日一整日倒無事,我在滄州街麵上閑逛。吃了好些個滄州的吃食,也……四處……就是閑逛。”說著,她匆匆看了陸中元一眼,又趕緊低下頭。

    “都去了哪些地方?”安韶華也不知道自己為何這麽一問,問出口之後倒愣了一下。

    初九不疑有他,回答得卻十分艱澀:“也……也沒去哪些地方。我時間不多,隻能……”

    時間不多,安韶華正要問為何有此一說,初九顯然發現自己說錯了話,馬上改了:“我無事可做,就是四處逛逛。”

    “你若不說,我們到可以找人四處查訪。”這個問題本來無所謂,可初九的態度倒值得推敲了。她越是要隱瞞,安韶華就越覺得她十一日一整日的行蹤重要。

    “安大人,我都認罪了,十一日去了哪裏,不……無所謂吧。”初九有些緊張了,卻還是偷偷看了陸中元一眼。

    毛舟馬上說:“吩咐下去,查訪十一日還有十二日一早初九去過的地方。”

    初九慌了一下,說:“不用,不用。也不用寫進口供……”

    “口供寫什麽不是你說了算的。”高信立冷冷的說。

    “不是我的口供,我不會畫押的!”初九眼中顯出堅定的神色,隻一瞬,又變作楚楚姿態。“我不是滄州本地人,隻是找些人多的地方去。”說著看向安韶華,安韶華卻示意她繼續說。初九垂眸,終究閉上眼睛輕歎一口氣,“十一日去看了寸陽山,去了康樂巷子,去了永寧春,去了……蒼……山書院。十二日,去了通春街,天仁巷,和樂坊。”

    安韶華多了個心眼,初九說的時候他就盯著陸中元,前幾個地方陸中元到沒有多餘的表情,畢竟那都是滄州地界有名的去處,吃喝二字而已,都是些富足人家帶著孩子去的。說到蒼山書院,陸中元抬眼看了眼初九,又木然轉過臉去。安韶華心想,蒼山書院大約就是陸中元讀書的地方了。待說到十二日一早她去過的地方,饒是安韶華也都知道……那是迎親的隊伍走過的地方。初九一直跟著他們!

    “中午,陸府宴席開了,我便過來幫忙。誰成想竟然叫認了出來。”初九說著,抽了下鼻子,竟又掉下淚來。“被認出來,後來……總之陸老爺是我殺的。齊燃那廝居然看到了,可他竟以此要挾於我。”

    關於陸府中發生的兩起案子,初九也細細說了事發過程。口供跟物證倒也合得上,安韶華卻越聽越覺得古怪。猛然想到全娘、小北是用全娘家中的菜刀殺死,陸泉是用陸泉家中的菜刀殺死,南哥兒是在渡口被砸破了頭,唯獨齊燃不同,不光致死原因不同,整個作案手法都不同。其餘幾人都是殺人之後再做掩飾,而齊燃卻是在動手之前就早有布置,而且布局之人心思縝密,環環相扣。

    思及此處,安韶華說“不止於此吧。”

    “初九,你從實招來!”毛舟深覺被愚弄,猛的拍了一下桌子,嚇得在場的人齊齊一激靈,倒是醒神。

    “大人,初九說的都是實話。”

    毛舟看向安韶華,安韶華微微搖頭,還是問出了口:“齊燃,跟其餘幾位死者,不是同一人所為,對嗎?”

    顧銛“嗯?”了一聲,安韶華看向他,隨口解釋了幾句。眾人一聽也覺得確實不同。

    初九苦笑了一下,看向安韶華“安大人果然神探。我當初在春意樓的時候,姑娘們也愛聊一些稀奇事情。有好些個姑娘暗地裏都敬佩安大人辦案神準,隻是沒想到有幸親眼見到。”

    見無從抵賴,初九便說了,其實她原想著十三日晚間見到齊燃的時候下手殺他,誰知自己還沒下手之時,齊燃竟然死了。

    看來齊燃是初十殺的無疑。可惜初十已死,無法簽字畫押。

    毛舟拿起口供,看了一下,自覺能夠自圓其說,便拿給安韶華。安韶華看口供之時,毛舟問初九為何要說自己已經是孑然一身?為何要說陸泉一家跟當年永安京花間錦的陸家無關?

    初九一聽先愣怔了一下,接著便問安韶華要來口供,看了一下便簽字畫押。畫押之後高信立拿過口供翻看。

    初九看了看安韶華,說:“此案這回可以結了吧!”

    安韶華點了點頭。高信立見狀就跟毛舟開始整理案宗。

    毛舟手上忙碌著,又問初九“你究竟是誰?”

    “安大人,案子既然已經結了,這些瑣事便可以不用記了罷!”

    初九的身份早有記錄,此刻安韶華也不介意做個樣子。安韶華點了點頭,轉過頭看向福貴,福貴放下了筆。初九當初被賣到春意樓,依舊是官賣。官賣與私賣不同,私賣是窮人家把孩子賣了換錢,將來有錢還能買回來。官賣是罪人親眷,贖身的時候不光要銀子還要有人擔保。此番出了這些事情,且不說保人將要麵臨怎樣的責罰,接下來幾年內官賣的人都別想贖身了。

    “我知道現如今這個陸家跟從前永安京花間錦的陸家無關,因為我就是從前花間錦的陸家的大小姐明夷。”

    “你終於認了。”毛舟冷哼一聲道。

    “由不得我不認。”初九笑了一下,“各位大老爺慧眼如炬,我自是無從抵賴的。不過眼前這個陸家,跟當初永安京的陸家一點關係都沒有。”

    “小姐,我……”陸夏苗急急要辯駁什麽。

    “我不是你什麽小姐!”初九尖叫一聲,“我不過是個罪奴!所有,所有!所有陸家的子孫都是官奴!我,不認識你們!”

    陸夏苗愣住了,說不出話來,看向陸中元,又看向在場的各位官老爺,竟然像是被捏住了脖子一般。明明是深夜,外麵還下著大雨,屋裏涼得很,陸夏苗額上卻滲出了豆大的汗。

    “想我當年,也是富貴人家的小姐。陸家雖是一介商戶,卻是大祐皇商!何等榮耀!”初九笑著說了當年陸家的顯赫,雖是商戶人家,卻也是鍾鳴鼎食,來往皆是有識之士,鄰裏盡是巨富之家。陸老爺兒女雙全,妻子再次有孕。夫妻合樂,一家天倫。陸小姐年紀雖小,卻已經與永安京一個三品大員的庶子開始議親,對方是個溫文爾雅的小公子,不大愛說話。

    少爺是個愛笑愛鬧的混世魔王,因為家中做的是絲織、布匹、秀坊的生意,屋裏總是有各色布匹。小少爺總愛披上一身新布料裝新郎,假裝騎著高頭大馬,帶著一幫流著鼻涕的儐相,一路雞飛狗跳連滾帶爬地去姐姐院子裏迎新娘。姐姐比少爺大了六七歲,已經不愛小孩子的玩笑,卻舍不得惹他不高興。

    毛舟將案宗整理妥當,又理了一遍,自覺齊整完備,便出言打斷初九的話:“好了,來人啊,將嫌犯押下去吧。”

    初九倒也順從,隻是猛然間直直看向陸中元,陸中元倒嚇了一跳。

    “我這一輩子開始很好,後來很苦,總是身不由己。但就是最苦的時候,我也沒想過死,我總在想,我的弟弟不知在何處,也許他需要我的。我攢了很多錢,想著有天見到就私底下都給他。好讓他娶上一房媳婦。我總盼望著,若是我弟弟有一天成親,我能眼看著他騎著高頭大馬,帶著好些個青年才俊的儐相,穿過街巷,去迎娶新娘,該有多好。我的弟弟,一定是天底下最風光的新郎。我就在心裏想著他成親,再苦的時候都能笑出來。”

    陸中元怔怔地看著初九,嗚咽不已,涕泗橫流。

    滄州知府的衙役到了,帶著枷鎖。陸中元上前欲阻攔,安韶華製住了他沒讓他動。毛舟倒是擺了擺手,說不必。初九看了看陸中元,露出一個笑容,便跟著差役走了。

    “可他們,不許我來。”

    在初九轉身之際,她仿佛說了這麽一句。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青神羽的地雷

    輕拍,這個案子的大綱是一早定下的。老魏是個輕易不改設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