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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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籍言,南海之外有鮫人,水居如魚,可活千年。其死後,化為雲雨,升騰於天,落降於海。
富春的一家茶館裏,台上瘦削的說書人正講得抑揚頓挫,神采飛揚。
台下的看客們喝著茶水磕著瓜子,聽得正起勁。
錢老頭,你又在這瞎扯什麽古籍!我問你,這世上難道真有什麽鮫人不成?坐在第一排的一個油頭粉麵的男人翹著二郎腿嚷道。
台上的錢保保斜眼瞥了他,嘿,孤陋寡聞了吧。這世上當然有鮫人了,這秦始皇陵裏點的就是這鮫人膏製成的長生燭。
這鮫人膏又是啥?男人又發問。
錢保保故意吸了口氣,那鮫人膏啊,就是把活的鮫人宰殺了晾幹,灌入他的油脂做成蠟燭,點著可以萬年不滅。
這麽神奇!
不過這最值錢的還是鮫人的眼淚,傳說滴淚成珠,價值連城啊!錢保保仿佛看到了堆成山的珍珠,眼睛裏閃著光芒。
底下又有人問,那這鮫人到底長什麽模樣,是不是長著鱗片,跟魚怪似得?
大家一通哄笑。
錢保保搖搖頭,這鮫人又不是精怪,他們剪了魚尾上了岸就是普通人的模樣,與你我無異。
那這鮫人到哪裏能尋到?台下的人一個個眼裏閃著同樣的光芒。
錢保保苦著臉一攤手,沒了,全沒了,早就滅絕嘍。
台下立刻一片噓聲,個個收回了伸出去的脖子。
門口角落裏的一個穿著一身藏藍色道袍的男人,默默喝完了杯中的茶,這人戴了頂鬥笠,帽簷壓得低,看不清長相。
不一會兒,門外進來了一個少年人,穿著淺青色盤扣長衫,鬥笠戴的高高的。
師父。少年急衝衝來到那個男人身邊,俯下身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麽。
穿道袍的男人用力握了握手上的杯子,骨節分明。
隨後伸手示意少年人在對麵坐下來,並遞過去一杯茶。
少年恭敬地接了,仰頭便咕嚕咕嚕喝了下去。
少年笑起來露出兩隻小虎牙和一臉的褶子,卻不難看。
入了暑天,即使太陽下了山暑氣仍在叫囂。錢保保拖著一身汗淋淋離開了茶館。那些看客們也作鳥獸散,各自回家去了。
外麵的天氣又悶又熱,像個巨大的蒸籠把人都包裹著炙烤著。樹上的蟬也似乎熱的不耐煩,拚了命地亂叫起來。熱風迎麵襲來,竟感覺裹了幾絲糞肥的味道,錢保保皺著眉頭加緊腳步。
街上小攤小鋪都開始收拾作罷等著回去喝綠豆粥降暑。整個漁山魚米富足,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在這裏做些小生意也就是平日打發時間,消遣消遣。
路過一家燒餅攤,裏麵飄出一股騰騰的芝麻香氣。錢保保轉身看了看,剛想踏進去,腳停在門檻前又繞了回來。裏麵的老太婆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芭蕉扇,沒精打采地抬眼看看他,鼻子裏哼出一聲鄙夷。
錢保保低下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轉過臉去,隨即又停住了,想了想從兜裏掏出一個疊地整齊的手帕,裏麵數出幾個銅板。
一會兒錢保保將兩個熱燒餅揣在懷裏,又捂出一身汗,於是心滿意足地回去了。
繞了幾條青石板路便走到了竹林的一片陰翳中,錢保保頓時感覺涼快了不少。
順著一條踩出的幹爽小路往下走,便看到了一間簡單的竹屋。
門口坐著一個約摸十六七歲的男孩子,頭發很短,身上裹了薄薄一層深灰色棉布紗,腰間用草繩簡單係上了。那孩子靠在門口,正盯著屋前一株梔子花樹兩眼放空。
錢保保走過去輕輕掄了下他的後腦勺,發什麽呆呢,小子,熱不熱啊你。
那孩子吃了驚,立馬坐了筆直的。
錢保保拿出一個燒餅遞過去,呶,吃吧。
那孩子從粗紗底下慢慢伸出一隻手,接了過去。
錢保保也夾著腮幫子啃了起來,期間他又仔細瞧了瞧這孩子。那孩子長得很是清秀,眼睛裏像有一汪星辰,亮晶晶的。皮膚出奇的白,就像人在水裏泡多了似得,顯得些病態。雖然穿著粗衣布裳,可看著總不像尋常窮苦人家的孩子。
錢保保清楚地記得,半個月前的一個傍晚他早早地從茶館裏出來了,那天天空好看的很,布滿了玫瑰色的煙雲。回到竹屋,他發現門口多了一個東西,好似灰色的麻袋,拿竹竿捅了捅才發現有動靜,還是個人。
錢保保往他臉上潑了碗水,提起嗓門問他話,那人恍恍惚惚地怎麽都不開口,也賴著不動。
錢保保一個孤寡老人,看這孩子病殃殃的,也不忍心攆他,就往門外放了張舊毯子,每天給他端些米湯。
過了兩三天,那孩子終於神色正常了些,也開口說了話。
他說他叫綃子,從南邊一個很遠的地方來的,家鄉鬧水盜,親人都遭了變故,他命大躲了,又一路稀裏糊塗要飯到這裏。那天太熱,他中了暑實在拖不動步子,眼皮一合就倒了下來。
錢保保年輕時教過書,老了幹不了力氣活,也沒啥別的活計,平日就在茶館給人講講故事逗逗樂,也是窮的叮當響。他見綃子手腳挺勤快,反正自己孑然一身也沒啥好圖的,也就沒說攆他走,也沒明說留他,就這麽湊合著綃子待了半個多月。
白天錢保保去茶館裏講書,綃子就在家幫著做些農活。錢保保在竹屋附近墾了塊菜地,用竹子搭了瓜架子,綃子就天天澆水施肥的盯得緊。
錢保保還在江邊置辦了個破舊的魚箏,讓綃子每天早上晚上幫著扳幾次,河裏鮮味多,兩人可以常常熬魚湯喝。
綃子啃了幾口餅,慢慢說道,老爹,家裏沒米了。
錢保保撣了撣身上的碎屑,明天我去市集買。
你有錢嗎?綃子瞥過腦袋。
錢保保起身道,我沒有難道你有啊?
綃子睜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帶我一起去茶館吧,我可以幫忙打雜幹活。
錢保保用力揉了揉他的小腦袋,短短的毛發竟有些戳手疼。
錢保保熬了綠豆湯,又去菜地摘了幾根黃瓜和蘿卜,切成條用醋醃了裝在罐子裏,沒事就拿出來嚼幾根。
錢保保的竹屋雖小,倒是五髒俱全。鍋屋靠著富春江邊,簡單的灶台上支了兩口鍋,旁邊開了扇窗用來排煙。往中間是個簡單的算是堂屋的地方,其實也就是放了個四方桌子加幾條長板凳,並沒有明確的界限。再往裏麵休息的地方是一張窄窄的木板床。旁邊兩條長板凳上架了個大紅木箱子,看樣子有些年代。錢保保不知從哪弄來一張舊門板,把它擦了擦橫在地上做了個床榻。這些天他給綃子拿了床舊席子墊在上麵,讓他將就地睡了。
綃子喜歡梔子花的味道,他摘了幾朵梔子花用針線串在一起放在席子上,他習慣一邊聞著花香一邊閉目養神。
老爹,這幾天我發現一件有趣的事情。綃子脫了衣服擔在了肚子上,露出瘦條條的身子骨。
哦,說來聽聽。錢保保搖著芭蕉扇坐在床上,旁邊放了壺茗茶,又點了爐香,煙絲青青嫋嫋。
每天傍晚我去扳大箏時,總有一隻烏鴉從遠處像是江那邊飛過來的,它落在屋頂上好像是在看著我似得,還嘎嘎地叫喚。這兩天它還飛了下來,落到我身邊,一點都不怕人的樣子。
它每天都來嗎?
嗯,天天來,太陽下山前就飛走了,不過第二天還會準時過來。你說是不是很有意思。
錢保保眯著眼睛,有點兒意思,烏鴉很聰明也很忠誠,都說烏鴉一生隻愛一隻鳥,說不定是在等另一隻呢。
綃子笑了笑,我還挺高興的,看到它好像見到了老朋友。你說它會不會是在等我?
錢保保看著綃子亮晶晶的眼睛道,沒準你是它前世的情人呢。
忽而起了風,屋外的毛竹葉子梭梭,發出沙沙的聲響。
起風了,要是下雨就好了,涼快涼快。錢保保往窗外探了探腦袋。
綃子道,今天的晚霞倒是好看的很,看起來不會落雨了。
你倒懂不少,瞧把你能的。
綃子嘿嘿笑了笑,覺得身下有些黏膩,翻了身換了個地方繼續躺著。
半夜裏睡夢正酣,錢保保聽到外麵撲通一聲水聲,好像什麽東西落了水。他揉了揉眼睛瞅了瞅腳邊,席子上的綃子卻沒了蹤影。他心中大喊不好,這小子不會夜裏小解走的急掉河裏了吧。
錢保保慌忙中光著腳就往門外走。小子,小子,哪呢?別亂動啊!
月光傾瀉在江麵上,風吹過蕩漾起陣陣波濤。江麵如同一麵巨大的鏡子被打碎了散落在水裏。
錢保保站在江堤上,用手撐著江邊煙柳的樹幹,睜大眼睛拚命找尋綃子的影子。
一個浪頭打過,錢老頭見到了他這輩子都無法忘記的景象。一條滿是鱗片的大魚尾從水中靈活地翻騰而出,尾鰭修長飄逸,在月光的照耀下泛著綠色的光澤,顯得尤其亮眼。
隻是有那麽一瞬間,他似乎看到了綃子的臉,還是那麽的蒼白又那麽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