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5章 .帝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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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本想著等南詔王到了,還得探探口風,別到時候人家另有打算就不美了。哪知道真等南詔王將到京時,他哪裏還顧得上和親的事。

    你道為何?原來這南詔王竟是同林如海一同回京的!這還罷了,他還不住禮部預備的國君館舍,非要住人林如海家去!這叫什麽事兒?你們番邦不懂禮節,我們教你了你總得聽吧?你如今不止自己不講禮數,還抱著無知當武器,把我們這裏的規矩也壞了,這算什麽道理?!

    朝上也是一片嘩然,更有禦使直諫,道林如海有勾結番邦之嫌,宜先押赴大理寺嚴加刑問。皇帝任憑各路奏章埋了龍書案,隻不搭這茬,一時長安街上車馬紛紛,一眾人等盼著大朝日好好議一議此事。

    卻不知林如海人未抵京就經戴一鳴手遞了一大本奏章上去,皇帝接了奏本,挑燈讀至天明。待林如海一過津口驛,就有紅衣內使迎了直往宮裏去了。自德慶口一役,林如海失蹤,生死難料,皇帝後將兩淮鹽運監察一職交巡撫暫代,卻並無提及林如海的官職處置;因此此番林如海仍著舊日官服進宮麵聖。

    皇帝見林如海,未在正殿,卻是在南書房。林如海宣入後,正行跪拜卻讓皇帝令人攙扶住了,並立時賜座。待得林如海坐定,皇帝揮退了殿中諸人,隻留了信王並主管九洲商行的老太監在側,才開言道:“先生的摺子,朕已經看過了。振聾發聵!如飲醍醐!急召先生進宮,實因個中諸事多有未明之處,欲向先生當麵請教。”

    林如海聽皇帝稱呼為先生時便起身了,聽完皇帝所言,趕緊搖頭道:“不敢擔聖上如此稱呼。老臣自德慶口事起,流落海外,經年難歸;如今海內百事齊舉,奇技工巧畢出,民生大益,離目數載,沿路行來其人其事幾不敢認矣。嘉業如此,中無臣寸功,豈敢稱師?慚愧慚愧。”

    皇帝笑道:“先生休要過謙,近年雖小有所成,奈何天災不斷*借勢……便說那年,若非先生在異國番邦調集米糧救江南於水火,朕便有再多巧技又奈饑民水患何?”

    林如海自然又一番遜謝

    信王見自家素來冷麵黑心的大哥今次屢屢笑得隻如春花當風,深覺不可思議,又見兩人隻顧你來我往的客套白活,忍不住插話道:“林大人,你當日可嚇壞了我們了,都說那大火連海水都燒開了去,隻當你也……倒沒想到你還真是個有福的。你說這許多年都流落海外,到底都去了哪裏了?”

    林如海道:“下官當日被一商船所救,待醒來已是月餘之後,隻言語不通,又不知身在何處,隻好跟了那行商船隻沿路行去。細算來恐怕走了十數個國家不止,倒是很見識了一番海外風土,其中驚詫古怪之事甚多,往後王爺有閑時,下官倒可說上兩件給王爺解悶。”

    信王聽了大感興趣,當時就想細問,一抬眼見他哥神色,嘿嘿幹笑兩聲道:“好,好,那我得閑了找你去。”

    皇帝咳嗽一聲,問起正事來:“先生所言,此次南方兵禍,中有番國手筆……”

    林如海點頭正色道:“臣正欲向聖上細說此事。便如聖上所知,自海運貿易漸盛,南方諸多臨海小鎮,數年間已聚集十數萬乃至數十萬人口,成一地重鎮。此番既無天災,亦無苛捐酷吏,且趁先帝大行之時,忽然多地同時起事,臣於海外聞訊已十分訝異。

    又因近許年來,臣於南方諸番國內遊曆日久,頗結交了些人,當中不乏深通海運海商事者。一日小聚時,便說起南方民亂,其中有一慣與西方洋商往來貿易之商叟,語臣曰:‘所謂民亂,恐其亂者非民而是商’。又將近日域中種種異動說與臣知。

    臣心疑惑,特親往幾處番國港口要鎮打探,方得了所上書中言及諸事,已可明證所謂民亂,實乃西方幾國洋商挑動愚民鬧事。欲借此機,將南方數鎮握於手中,以此限我海上之路,繼而限我商貿,以謀奪我朝遠洋商隊之巨利。”

    皇帝一時沒反應過來,皺了眉道:“朕便是於此事不明,一介商賈,如何敢起這等心思!”

    林如海歎一聲道:“臣初時遠遊西洋諸國,亦覺不可思議。其民生甚為窮困,曰貴族者亦無貴可言。隻全境上下,一力唯利是圖令人駭目。聖上方驚商賈之厚顏大膽,豈不知西洋國中,若可得利,則國王能與盜者為謀;殺人越貨之海盜賊首獲爵無數,國王女帝親予授勳,皇家入股群盜之業,且以此為常。

    群盜並起,於海上諸國貿易時,可易則易之,不可易則強搶之,甚或先易後喬裝劫掠者亦不少見。禮義廉恥全然不知,其所信奉之宗教中,罪行豁免可以財貨贖買免罪券,也實在令人噴飯。全無教化,唯尚暴力,以強權武力代道理信義,隻有利可圖,雖祖宗亦可賣,雖天險亦敢闖,其心甚凶其顏極厚其膽極壯。

    如今海運漸盛,商盜西來,皆聞東方之富庶,無不垂涎。此番民亂不過試探耳,其後各樣暗戰明搶恐愈演愈烈,聖上不可不防。”

    信王都聽傻了,皇帝也覺瞠目。神州千年信奉王道,以仁義治天下,雖有一時應變之策,也必不敢長恃外道,且雖曆代帝王,有為不當者亦為史筆所錄,千古萬民指點,是非之分自在人心。卻沒想到這世上還有這樣奇葩之地,這哪裏是國君?不是一幫子強盜頭子?還真不曉得同這樣一群人該怎麽打交道好。

    這話自然也要請教林如海了,林如海便將自己在外多年耳聞目睹之事細細說與二人聽,並與神州人事相較,更知異同。

    信王聽了一會兒突發奇想道:“整好,我們商隊裏有個老跑遠洋商路的娃子,這陣子剛好也在京裏。我看不如把他也叫來,他還懂洋文,雖不比林大人見識高明,隻他多與商人庶民打交道,恐怕更知道些細枝末節的事。說出來也好一同參詳。”

    林如海在海外這些年,自然也知道海上凶險,多少有去無還的,自己能一直涉浪無恙還是身上藏了秘寶的緣故。如今一聽還有年紀輕輕也多番遠渡重洋的人,便也有兩分好奇,且人人於一國一地中所見亦各不相同,能互補映照,也是好事,便亦點頭讚成信王所言。

    皇帝這會子恨不得自己親跑去那個見鬼的地方實地勘察一番,聽說還有知道那裏事情的,又是信王的親信,自然沒有不允的,便招了小太監讓宣了人進來。

    他們這裏接著說,沒一頓飯功夫,計良家的二小子就被帶進來了。趕緊先跪下磕頭,太監叫起了,便垂了頭在一旁束手站著。信王道:“叫你來問些西洋番國的事兒。你知道什麽,隻管說來。”

    皇帝失笑道:“你這麽問法,他怎麽說起?這樣吧,你先說說你打過交道的洋商們,同我們這裏的有什麽不同?”

    計良家的二小子想了想躬身答道:“回陛下、王爺的話。草民與洋商打交道時候長了,見過的洋商數也數不過來。若要說與咱們這裏的不同,還得分著說。若是番國當地的,那也一樣有大商賈小商販,不可一概而論。大商賈多與一國貴族皇室有關聯,且很多貴族本身就是大商賈,這同咱們這裏可大大不同了。咱們朝上的大人們,一說起商人,都覺著一股子銅臭氣呢。

    洋商裏頭最厲害的那些都不是一般的商人。比方說咱們這裏,東西從南邊運往北邊,或者請鏢局,或者自己帶幾個護衛,也就這樣了。那些洋商可不是,手裏都有軍隊有武器的。我們與人做買賣,雖總也想著多賺幾個錢,那也是在商言商,他們,嘿,帶了兵馬過去占旁人家的地,逼著那裏的人種東西還得賤價賣予他們,完了他們再運到別處高價賣去。雖也頂著個商字,實在是強搶的。”

    信王道:“你小子,怎麽幾回尋你問事,都沒聽你提過這個話?”

    計良家二小子嘿嘿一笑:“王爺又沒問過我這些,隻問我們的買賣,那自然沒差了,他們雖厲害,也知道好歹的,哪裏敢惹我們?我們的船比他們大,貨比他們全比他們好,他們想跟我們壓價那是門兒都沒有。他們想高價賣給我們的東西,我們也不稀罕。要打就更別提了,咱們進出都有海師艦隊跟著,他要實在想把東西送給咱們那就打唄。嘿嘿。”

    林如海聽了不由麵露笑意,回頭對皇帝道:“陛下請聽,方才這小哥說的正是臣憂心之處。”

    皇帝同信王正聽著樂呢,卻不防林如海說起擔心來,都不解,林如海道:“番人逐利,無非低買高賣。搶奪弱者資源販於他國以牟利,雖有武力在內,仍是穿著個商的衣裳。隻我神州恐是當今天大第一大富庶之地,他們焉能沒有打算?

    隻可惜以商而言,他們欲購者,隻我朝才有,定價高低全在我們商人手裏,他們想要壓價也難,就算能聯合一國商人合同壓價,還有另一國的會來購買,到時候販運回去隻怕獲利更巨,更何況便是他們一國之內也是多方勢力角逐,哪裏那麽容易鐵板一塊了。

    再者他們欲販運來我神州者,卻非我渴欲之物。若想一味抬高價格,恐怕反要砸在手裏。如此,原先用以掠奪利益之‘商道’,在與我朝貿易時竟分毫施展不開了。此等狼子各懷野心,豈能善罷甘休?恐怕之後越發不擇手段了。”

    皇帝聞言點頭,信王便問計良家的二小子,計良家的二小子補充道:“這位大人所言甚是。從前他們還有幾樣拿的出手的,一個是玻璃,另一個就是衣裳料子。如今可不成了,咱們七巧坊出的玻璃物品比他們的透亮結實,如今連他們國裏都爭買我們的玻璃器皿了,聽說倒了不少作坊。

    再有布就更沒得說了,咱們的機子巧,用的又是水力,織出來的布又勻淨又便宜,誰還會去買洋布啊?!還有呢絨,如今還聽幾人提哆羅呢的?都是京呢、北口呢、蘇杭南呢、揚州絨、漳絨、蘭絨……咱們這裏不算頂好的,到了那邊都是大貴族才買得起用得上。不過聽說這麽一來,他們那裏織布的作坊又倒了許多。

    更別說襪子、瓷器、拚茶、香露……他們製茶的手藝不行,還就愛喝個茶,又不會喝,就往裏頭兌奶兌糖,海關大人們說了,這好茶賣給他們都是純糟踐!就讓挑些三茶四茶做了紅茶賣去,他們吃個濃口兒的,倒覺得好。”幾人聽了都失笑。

    林如海頻頻點頭,又道:“聖上,這便是臣此前所言奇技工巧之利,從來隻知道商以利謀,哪知道商也能為刀為劍,損一國國力害一國民生,簡直兵不血刃。聖上明見,布局多年,如今眼見成果可喜,實在是我朝之幸,萬民之幸啊。”

    皇帝深吸了口氣,一時還摸不清滋味來。他一開始倚重商路,也是無奈之舉,從前在朝上軍中最有勢力的便不是他,坐上皇位了上頭還壓著個太上皇,想要做什麽都不便當。還是自家這個兄弟弄了個商行出來給自己掙錢花,後來恰好得了幾樣能賺錢的營生,便索性弄了個內六部操持起來。究其根由不過是為了能讓手頭活絡些,也好在海內行事。哪想到倒把海外給坑了。

    雖還迷糊著,也知道恐怕是誤打誤撞走了條好路子,索性賜了林如海和那小夥計禦宴,吃了飯接著說,直到轉日宮門再開,才放了二人出去。(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