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8章 .了緣(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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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巧兒定親的事傳到江南,寶釵聽說是定給了劉姥姥家,笑道:“當日姥姥帶著板兒到府裏玩時,板兒就同巧姐兒就見著了,兩人還換了佛手同香櫞,如今想來,竟是緣分早定的意思!實在是阿彌陀佛。”

    鶯兒也笑道:“真是的呢。事情的緣分可真是大姑娘的名字,巧得不能再巧了!隻想想奶奶,冷香丸沒了,偏又犯了嗽症,我想起早年間還沒遇見那和尚時候的樣兒,心裏真是急得要哭出來了。哪裏想到還有個雲姑娘,竟是個雲神醫!紮紮針,吃兩回藥,奶奶就見好了!若是雲姑娘沒同咱們在一處,可怎麽樣呢?確實是阿彌陀佛,菩薩保佑呢!”

    湘雲聽了笑道:“還不是那時候你們都各回各家了,隻有我孤鬼一個,好容易在大嫂子那裏尋著些可看的書,大嫂子見我喜好這個,特地又給我找了些出來。我才知道,原來這醫術竟如此玄奧有趣,就一頭紮了進去。再後來……也幸好有這東西可想可看,才能稍忘了外頭的繁雜事體……”

    寶釵瞪鶯兒一眼,趕緊打斷道:“都過去的事兒了,說他幹嘛。如今這麽不好?不自在?日子就在眼前,想前想後都沒用。”

    湘雲笑道:“寶姐姐你別怪鶯兒,原是我自己一時感慨罷了。雖是過去的事,卻是真事如此,有什麽提不得的,我早不在意了。”

    又道,“哎,四丫頭讓我弄的那藥又該挪地方了,什麽借星引力,我就不該搭她那茬兒!”嘴裏嘟囔著,到底起身去了。

    寶釵看著她走了,又想到自己的打算上。湘雲同寶玉自小相得,在黛玉來之前,他兩個才是頂好的。便是黛玉來了之後,與湘雲有爭執時,寶玉也每每居中調停,或者幫著湘雲向黛玉告饒,可見情誼。如今湘雲遭了錯待,雖得容身在此,難道一輩子這麽下去不成!想著,倒不如……倒不如索性做成一家,相伴著一輩子也罷。隻是自己嫁了寶玉在先,這話如何說得出口?難道讓人好好的侯府千金來做妾?還是學那沒規矩的弄個平妻之說?在老爺那裏就過不去。唉……卻是一時得不著個兩全的主意。

    賈政如今在這小鎮上開了個私塾,專門教小兒們蒙學,竟是十分上心。小鎮上人隻知道這位原是在京裏當官的,如今開館授課,且束脩收得不多,倒真送來了二三十個七八歲的孩子,賈政那套君子處事之道,教蒙學卻恰當得很。

    寶釵把巧姐兒許人的話同眾人說了,又請示賈政給巧姐兒預備嫁妝的事,賈政還是那句你們看著辦,便都不管了。寶釵領了命,自去安排不提。從前巧姐兒原有的那份嫁妝另說,又按著府裏的等例,比著如今的境況,準備了一份官中的。又在江南采辦了些新巧時興的首飾料子,買了些不打眼的好木材,陸陸續續辦齊了,雇了船送往京裏。

    待到了京中,李紈另安排人打製家具不提。巧姐兒同平兒都來過了,回去的時候,巧姐兒忽然對平兒道:“從前總有人在我跟前說老祖宗偏心二房,如今我想來,大概是我們那頭做人本就沒有老爺太太、哥哥嫂子們厚道。若今日翻個個兒,活著的是大老爺,做主的是後來那處處講規矩的二奶奶,這些?嫁妝?恐怕想都不要想……待自家子孫尚且如此,何況隔房的?那時候就聽了許多大老爺大太太巧妙法子多占家產的話兒,唉,如今回頭看看,不是笑話?……我可萬萬不能變成那樣的人……”

    平兒隻好摩挲摩挲她頭頂,也不知說些什麽才好。

    忠順王叛亂一案主謀早定,細節卻追查日久,猿獠嶺上群匪身份水落石出,已是多半年之後了。見卷宗上小頭目們所言,賈府賈蓉與賈環和猿獠嶺上大當家相識,竟起意借山賊之手,劫掠自家侄女妹子,真是聞所未聞之事。那兩人的屍首,在城中曝屍三日後,便丟到亂葬崗上了,早飽了獸吻,哪裏還有蹤影。隻是事情仍需告知當日苦主。

    賈家眾人早知猿獠嶺群匪伏誅的事,沒想到如今又挖出如此□□來,難怪那時候賈環不見了蹤影。賈政聽聞此信,一病不起,臨終前隻對寶玉道:“光宗耀祖指不上你,頂門立戶也指不上你,隻是這些細想來也不能全怪在你身上,實在是從前滿府上下疼寵太過,彼此耽誤了。如今我自知命不久矣,對你也沒了別的指望,隻望你莫要在外生事,能看護弱弟,延續香火,便也夠了。如何,或者連這個你都不能答應?”

    寶玉含淚磕頭應了,賈政鬆了口氣,閉上了眼睛。

    京城得知消息,李紈同迎春巧姐兒都要回南奔喪,林府自然也要遣人前往,連南詔國都遣了人來。

    隻尋瑎欲哭無淚。無他,蓋因他那坎坷多舛的婚事,先逢禮儀之爭,後逢北地大戰天地異變,之後忠順王起兵叛亂,平亂後朝中大案迭出、人事變動洶湧如潮,好容易餘韻漸歇,禮部官員才顧得上自己這頭,正要商議婚期,那頭新娘子的嫡親舅舅沒了……

    蒼天啊!……難道是警幻還在閉關的緣故?……不對,隻怕她醒來事兒隻有更亂的……

    在給賈政治喪期間,賈蘭也回來了,氣勢大異從前,雖還是少年郎,觀之卻有雄兵大將之勢。隻磕了頭,守靈至五七,待賈政靈柩入土後,他又走了。別個還罷了,寶玉看他行狀,眼中常常似悲似喜。

    寶釵在料理賈政喪儀時暈倒了,被湘雲診出兩個多月的喜脈來,眾人亦喜亦悲。喜在有添丁之盼,悲在賈政走時還不知自己已又有了孫子,若得此信,或者他能有心氣撐過這一劫。

    待得這小兒出生時,麝月肚子也有了消息,卻是雙喜臨門。

    黛玉的婚期就定在這前後,滿城百姓都爭睹番國國君入贅本國臣子家中的奇景,尋瑎一身朱墨兩色的喜服,跨馬走在前頭,容色耀人,足可令女子捶胸男子頓足。皇帝始終懷疑尋瑎此舉,另有所圖,隻這起起伏伏好幾年,除了看到他對林家千金的“癡心一片”外實在看不出旁的什麽來。

    雄圖大略的神州國君怎麽也不能理解一國國主能“昏聵”到這般地步。尤其聽說尋瑎後頭的“嫁妝”,竟是幾十台滿當當紅綢包著的泥塊時,一口清茶噴滿了龍書案。這真是“攜國來投”啊!早知如此,還要養什麽將帥,隻各家多多養些出眾的女兒,把周圍國君們都招贅來,不是皆大歡喜?!可惜,這世上腦子壞到如此程度的,也隻尋瑎一個。

    更大的熱鬧還在後頭,尋瑎入贅神州臣子家的話散了出去,茜香國聞之此事,大覺受辱,竟以此向南詔宣戰。尋堔大喜,內有王妃調度國事,大將軍王領著巫陣大軍迎敵去了,一打打得刹不住腳,把茜香國給滅了國。

    茜香國女王成了階下囚,照理這南詔國兄弟兩個誰娶了她才合自來的規矩,奈何兩個都是不足為外人道的懼內之人,哪裏肯搭這個茬。推來拒去,直把個女王氣得羞憤欲死,最後王妃的主意,一隊人馬,給護送到長安城,送給神州皇帝了。宮裏的柳貴妃聽著消息,暗地裏把探春罵了百八十遍不止。卻無奈皇帝最是顧全大局的,這個刺果兒是不咽也得咽。

    各樣亂糟糟隻是外事,賈府小兒剛做完百歲宴,他老爹卻留書出走了。

    “身不由己,心不由己。”

    湘雲看了留書,破口大罵:“沒想到二哥哥是這麽個沒擔待的人!如今珹哥兒還小,團團才剛百日,麝月肚子裏的更是連麵都沒見著呢,他就這麽一走了之了?!老爺臨去前沒有囑咐過他?他是怎麽答應的?!這是想出家去了?!憑哪個廟,也不會收這樣無情無義的人!”

    寶釵形容若失,忽慘笑道:“他是見香火有繼了,自己便可脫身離去。好一個身不由己,心不由己。誰個又是由己的不成?……”

    湘雲忽然道:“寶姐姐,你就帶了團團改嫁吧!讓團團跟後爹姓,我倒看看,二哥哥往後怎麽成仙成神,怎麽同老太太老爺太太們交代!”

    寶釵才要開口說她,卻見湘雲麵色煞白,眼中痛心難抑,遂伸手拍拍她道:“好了,好了,他在時難道我們就能指著他如何了?我好有一比,就比大嫂子吧,日子還不是一樣過?隻希望往後這小子能有蘭兒那樣的誌氣同本事。”說完摟緊了懷中嬌兒,好似能從中汲取到一些力氣。

    湘雲見狀,忽然抱住寶釵嗚嗚哭了起來。寶釵拍拍她道:“你放心,我總是在的,咱們在一處,把這家守下去。咱們還有蕊兒姨娘,還有珹哥兒,還有團團,還有麝月和麝月肚裏的寶寶,還有許多許多人……”一行說著,一行臉上兩行淚蜿蜒而下……

    李紈在京城得知這個消息,一時怔愣,許嬤嬤在旁歎道:“這寶二爺可真是……他那心思誰個不知?隻林姑娘的姻緣不在他那裏,他又娶了寶姑娘了,也過了這許多日子,寶姑娘還替太太老爺都服了喪的,他竟然就說走就走了。也是個沒心的人呐。”

    碧月道:“不是說寶二爺是銜玉而誕的,有大造化的?或者就該是個得道高僧的命格兒呢,也說不準。”

    許嬤嬤道:“他這是迷執大了去了,還得道呢,造孽還差不多!”

    李紈一語不發,寶玉這句“心不由己,身不由己”,個中滋味,隻怕他心裏早已嚐盡。隻這許多年來,常人不懂得他的苦悶罷了。他對黛玉傾心,可惜兩人沒有緣分,後來又因父母之命娶了寶釵,他以己度人,自然希望自己也能對寶釵用心的。隻可惜他試了這許多年,恐怕始終不能將心略轉到寶釵身上。才知道這情真唯一,竟是分不得的。可若如此,讓他又怎麽日日麵對寶釵?心中愧疚積聚日久,才有了這個事吧。

    在旁人看來,總是相攜相伴過日子要緊,總是這夫妻父母之名是頭一個責任。在他看來,心意才是最要緊的,身不由己,娶了寶釵,生兒育女;心不由己,無論如何努力竟都無法轉圜過來移到眼前人身上,豈非擔了個虛名?隻他眼裏的“虛”恰是多少人心裏的“實”。

    若他身能由己,當日不娶寶釵,不擔延續香火之責,事情又容易許多;若是他心能由己,從黛玉那裏整個挖了回來,放在寶釵身上,便仍能圓滿。可惜,可惜人生在世,卻是身不由己,心不由己的……(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