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可憐空作沈泉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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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上中天,酷熱難當。大山深處,人煙絕跡。
一個衣著考究、三十歲開外的短須男子,背著一名幼女,行色匆匆的在森林中奔行。
空穀幽深,林間無道,漫漫陌路除了鳥鳴啾啾,陪伴氣喘籲籲、大汗滿頭的短須男子,唯獨背上那個約莫四、五歲的綠衣幼女。
小女孩身體微微顫抖,雙手緊緊抱住男子的頸項,一對秀眸微紅,兩頰淚痕未幹,她貼近男子耳畔,輕聲啜泣地道:“爹爹,母親和哥哥可還活著?”她輕咬下唇,止住顫抖,眸中透著期待的彩光。
短須男子心如明鏡,自己夫人長子幸存的可能不及萬分之一,沉吟片刻,沉聲答道:“凶多吉少,生死難料!”
小女孩秀目一暗,喃喃自語:“母親!哥哥!英兒很快也要去見你們了。”貝齒一鬆,丹唇解縛,淚如泉水一般湧出眼眶。
短須男子皺眉嗬斥:“胡說什麽!父親在,英兒便在……”
‘撲哧撲哧!’
靜謐環境忽起異響,短須男子緘言凝聽,原是後方遠處林鳥驚飛;眺目望去,斑駁黑點遮擋小半青天。
短須男子臉色一變,似乎猜到什麽,低聲自語:“他們追上來了!”回轉頭來辨清方向,縱身躍起飛奔,腳下步伐比之先前明顯快上三分,轉眼間,父女二人業已隱沒在群山密林之中。
短須男子姓沈名錄,官居戶部侍郎,此次攜夫人、長子、幼女回南潯老家祭祖。歸程途中,行至江南官道東原縣境內,一夥長耳朵的黑袍人突然殺出,沈家護衛頃刻間死傷大半,沈錄眼見抵擋不住,想也不想,立即抱起幼女逃入林中,倉皇失措間,和夫人長子失散。
林麓幽深,高山陡峭,沈錄背著幼女沈英兒一路跌跌撞撞來到一座小山村。
這片山區處於南沾山脈北側,屬銘山邊緣地帶,有一峰,如刀削斧砍,奇險無比,當地人取名為‘飛來峰’。
飛來峰腳有一小村莊,名‘東郭村’,隸屬東原縣管轄,星星落落不過二三十戶,村人姓連,盛產紫貂肉幹。
村中住著一位連老漢,有一子,名連生。
這一日,赤日炎炎,暑氣熏蒸,連老漢農閑在家,悶頭抽著旱煙。待到中天,東郭村大部人家屋頂煙囪嫋嫋升起縷縷炊煙,連老漢抽完最後一口旱煙,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回屋洗菜淘米,生火做飯。
不一會,飯熟菜成,連老漢出屋衝房後樹林高喊:“阿生!不要玩了,快回家吃飯。”聲音哄亮,驚飛幾隻立梢昏睡笨鳥。
連家所在地形,屋子後麵緊連樹林,房子四周圍一圈籬笆,院內有棵開滿白花的老槐樹,一隻大黃狗耷拉著耳朵趴在樹下,主人出來喊一嗓子,它也是不理不睬,自顧伸出老長舌頭‘嘿嘿’悶喘,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突然,大黃豎起耳朵站起身望向林子,神情警惕防備。
連老漢平日裏經常會帶自己這條忠實的獵狗到山上打獵,追狼逐豹,鬥虎搏熊,大黃什麽風浪沒有見過?眼下竟然露出如此神態,實不多見,連老漢不由好奇望去。
隻見,從樹林中走出一個大人和一個小孩,小的那個正是自己兒子連生。粗布短衫,濃眉大眼,臉上長著一顆大痣,雖才六歲,但身體長得又高壯又結實,看著就像十一二歲孩子。
連生遠遠瞧見父親,高聲回應:爹爹!一邊蹦跳,一邊遙指自己家的房頂炊煙,和邊上的男子笑嘻嘻地說了幾句話兒。
連老漢見兒子領來一個陌生人,臉上露出憨厚的笑容,目光好一番打量。此人三十歲上下,麵留短須,身上衣衫多處破爛,細細瞧之,衣料質地無一不是上乘之選。才看了幾眼,這邊連生已經領著短須男子走進院子。
汪……汪汪……”大黃突然衝著短須男子狂吠,吠聲如雷鳴,兩眼凶光閃閃,作勢欲撲。這頭獵狗四肢著地有半人高,平日裏又常與深山野獸撕殺,此時聲勢自然不凡。
短須男子麵不改色,氣定神閑之間目中閃過一絲狠厲;當是時,從他背後傳來一聲女孩受驚的驚叫聲;叫聲未落,連生氣洶洶的跑過來,張手擋住大黃。
連老漢這才注意到短須男子身後跟著一個玉雪可愛的小女娃;小女娃原本可愛的麵容,因大黃吠叫驚的花容失色,眸中泛著一層水霧。
連老漢趕忙擺手道:“娃兒不怕,狗兒不傷人……”話音未畢,大黃‘汪汪’直叫。
狗吠連連,連生‘呀呀!’驅趕,小女娃怕極而泣,唯獨短須男子麵不改色,但是仔細觀察,他臉色逐漸陰沉了下來。
場麵亂成一鍋粥!
連老漢頓時手足無措,平日陪伴自己上山打獵的愛犬,這會瞧去,橫豎看不順眼;雜吠煩心,他老臉發紅,脖子一粗,抓起門邊的大木棍,卯足了勁兒往大黃腦門掄去。
大黃全神貫注著男子,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老主人會在背後對自己下狠手,待它感知危險,第一時間往旁邊跳避,業已避身不及。木棍雖未打在腦門,可十成十的力道卻落在後腿上。
阿嗚!阿嗚!”
大黃發出淒厲的慘叫,夾著尾巴落荒而逃。
連老漢扔下木棍,連忙歉意滿滿地說道:“畜生無知,讓貴千金受了驚嚇!老漢在此告個不是。”
短須男子溫聲細語地安慰他道:“老哥言重了!是沈某叨擾才是!”
連生在邊上扮鬼臉惹得小女孩破涕而笑,笑靨如花,旋即又泣聲哭喊:“康哥哥!”
原來,連生淳樸善良的性情帶給沈英兒如同哥哥的溫暖,讓她不禁想起哥哥沈康永遠地離她而去,脆弱女兒心牽動眼淚的機關,一發而不可收拾。
連老漢雲裏霧裏,拉過兒子低頭問詢;連生和盤托出。
短須男子並非他人,正是沈錄、沈侍郎,他帶著女兒一路跌跌撞撞來到東郭村,在村子周邊山林碰巧遇到連生。
連生生性熱情,聽聞父女二人遭遇,當即胸膛—挺,用力一拍,帶他們回到自己的家中。
連老漢雖是一介村夫,對於不平之事卻也嫉惡如仇,得知對方被強人打劫、妻兒遇難,不由得怒目橫眉,放聲大罵;當兒子連生拉著他手,告之沈家父女肚中空空,饑腸轆轆;連老漢連呼慢待,熱情地邀請父女二人一同吃飯。
就著現成午飯,落魄京官、千金小姐一頓狼吞虎咽;清粥小菜,涼拌青瓜,雖不是名廚烹飪的山珍海味,卻另有一番滋味。
沈家小姐捧著比臉還大的海碗,偷眼瞧著連家小哥哥。失去至母親兄、本是滿載慘綠愁紅的芳心,此刻不由將對方模樣印入心底,一絲別樣的情愫悄然茁長。
飯後,兩個孩子跑到院子裏,隻見大黃躺在老槐樹下正給自己舔著傷口,連生心疼狗兒,上前查看它的傷勢;大黃揚頭注視著連生背後的沈英兒,鼻子衝她一嗅一嗅,似未聞到異常氣息,又低頭繼續給自己舔著傷口。
沈英兒猶未忘記大黃狗先前的凶相,怯生生不敢靠近。
連生見此一幕,笑嘻嘻地對她說:“不用害怕,大黃從不亂咬人!”
可是,它剛才想咬我的父親!”
連生坐在地上皺著眉頭,怎麽想也想不明白,大黃為何獨對沈錄如此失控。
看到小哥哥皺眉的樣子,沈英兒心中好似有一根弦被撥動開了,輕步上前陪在連生身邊,見大黃狗自顧自地舔著傷口,女兒心性湧上心頭,伸手摸向狗兒。伸到中途,她又猶豫了一下,輕聲問道:“真的不咬人麽?”
連生早已忘記煩惱,笑道:“自然!”說罷,抱著大黃的脖子不讓它亂動。
入手柔滑而又夾帶心跳的律動,沈英兒甚覺有趣,大著膽子摸上狗兒的頭頂。
這對大黃來說幾乎是羞辱,掙紮著想避開沈英兒的摸撫,但脖子被小主人死死抱住;小女孩的手撫上它的頭頂;大黃閉上眼睛,耷拉著耳朵,發出‘嗚嗚’的抗議聲。
沈英兒善良的天性,使的很快和大黃打成一片。
她的笑聲如同雲中的百靈,一點一點地敲擊在連生心頭,鄉野小子何曾見過如此美的沈家小姑娘,一時竟看的癡了。
小哥哥?”
聽到沈英兒呼喚自己,連生回轉神來,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問她道:“英兒妹妹,你們真的要走麽?”
沈英兒點點頭。
連生不舍地道:“村裏有好多好玩的地方,飛來峰上還有好吃的果子……”
英兒不能留下,否則會為村子招來壞人。”
連生抱著一絲僥幸,“東郭村可不好找,興許他們找不到這裏!”
沈英兒秀眸撲閃地看連生,微笑不語。
便在此時,大黃突然狂吠起來,目光死死盯著小女孩的頭頂;連生一驚看去,隻見一條四尺長的竹葉青蛇倒掛在沈英兒的頭頂正上方,和她相距不過一尺;翠綠的蛇身彎曲成弓,黑豆大的瞳孔在橙黃色的雙目裏快速縮成一條縫,黑信吞吐,倏地朝沈英兒咬去。
千鈞一發之際,連生衝上前用右手替她擋住;毒牙刺穿了手背,一股劇烈的燒灼感湧上連生心頭,汗水涔涔,頃刻濕了他的衣服。
屋裏的兩個大人聞聲跑出,連老漢眼疾手快,幾步上前抓蛇七寸將其分離拋飛;毒蛇在籬笆上扭動想要逃離,旋即被追來的大黃一口咬死。
連老漢用小刀劃開傷口,擠出毒血,敷上自製的蛇藥。
連哥哥……嗚嗚嗚……你沒事罷!”沈英兒抓著連生的手淚流滿麵,心裏又是緊張又是害怕。
傷口經父親處理,方才劇烈的疼痛感稍有舒緩,連生笑著安慰她道:“沒什麽大不了的,隻不過被一條小蛇叮了一口!”擔心對方為此停留,轉頭對沈錄說道:“沈叔叔,此地不宜久留,你們還是快走吧。”
沈英兒哭著不願離開,連生伸手擦去她兩頰的淚水,眼神溫柔道:“不要哭,哭了就不美了!”
沈英兒緊咬下唇,止住眼淚,扣緊他的手,聽話道:“英兒以後再也不哭了。”
沈錄抱起女兒,微微頷首,“今日之恩,沈某感銘於心。”側手取下腰間紅鯉玉佩,一扳為二,將魚首交由連老漢,鄭重道:“我父女二人得幸兩位相救,若能渡過此難,來日恩公拿此信物到京師沈府,凡有索求,沈某無不應允。”
沈錄說罷,帶著女兒告別而去。
※※※
沈家父女向東行約三裏,迎麵走來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
少年一頭短發,左手係著一條黑布條,身上穿著一件白色短袖和一條黑色短褲,腳上穿著一雙不倫不類的鞋子,上麵寫著幾個古怪字符:adidas,此類文體和印度文、蒙古文、吏讀文迵然不同,饒是沈錄精通四國語言亦不知出處。
沈英兒心中好奇,輕聲問道:“爹爹,這個大哥哥穿的衣裳好怪呀,是洛陽顏一坊所出麽?”
沈錄眼光老辣,卻也瞧不出少年底細,淡淡道:“趕路要緊,莫生閑事。”
少年在深山裏走了大半天,一路上都沒遇到行人,乍遇沈家父女,如見救星,一邊高聲打著招呼,一邊向著他們快步跑去;少年見短須大叔自顧趕路,對自己的叫喊視若無睹,心裏一急,搶身上前攔住去路。
沈錄見去路被阻,麵有慍色,冷然道:“小兄弟,還望讓個路。”
少年尷尬一笑,禮貌地詢問:“大叔,你們是趕著拍戲吧?不好意思哈,借你一點時間問個路。”
沈錄不知‘拍戲’是何意,盯視少年一一少年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目光不由地轉向沈英兒,笑著和她打了個招呼一一沉吟片刻,搖頭說道:“小兄弟適才所言高深奧妙,沈某才疏學淺委實不知何意,愛莫能助,咎為抱歉。”眼角餘光掃過t恤、短褲和運動鞋,淡然道:“沈某有要事在身,就此別過。”說罷穿身而過。
擦肩而過的時候,沈英兒微笑著和他搖搖手。
少年搖手回應,心中暗罵短須大叔不近人情,心想:“靠,不就一個小演員,拽個什麽拽。”仔細一想,既有古裝演員,附近想必有個電視劇組,跟他們搭個順風車,然後和這個鬼地方說再見。
一念未已,左手忽地又癢又麻,少年皺著眉頭解開伊利丹的同人眼罩,隻見自己左手晶瑩剔透恍若無骨,一顆血珠在內裏懸浮,一半為黃一半為藍,彩光四射。
約摸過了一刻鍾,神血隱沒,左手恢複如常,少年驚駭之餘卻也勉強接受。發生在他身上的奇怪現象,此前已有數次,雖不清楚左手血滴是何物,但能猜出和自己莫名變小有關。
少年重拾心情,把伊利丹的同人眼罩係回左手擋住怪象,隨後向著東郭村的方向邁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