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人之性惡(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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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非跟隨荀子回到書齋,孟子的弟子在講堂的態度讓他很是氣憤,他結結巴巴地說,老師在學宮講的有理有據,可那些孟軻的弟子,他們太不像話。稷下學宮是個研討學問的地方,怎麽能這樣?

    荀子告訴他,研討學問,不會是平靜如水,有風有浪方可淘得出泥沙。

    韓非依然憤慨,說那也不能信口雌黃,隨便侮……侮辱人呀!

    荀子告訴韓非,他回到齊國,對首次在稷下學宮講學講什麽,曾做過許多設想,最後選擇講人之性惡,這是他有意拋出的一塊石頭,目的就是要掀起一點風浪0

    韓非不解荀子的話什麽意思。

    荀子為韓非解釋,說他還年輕,有些事理還不懂得。人倫並處,追求相同,欲望相同,而智慧不同,這是本性。多年來,儒學弟子習慣了孟軻講的人性善,願意接受這種欺騙,也喜歡用它去騙人。目前,齊國就有許多人許多事被這種欺騙掩蓋著。我要把它揭開,讓大家看到齊國的現狀是在虛假善良的背後隱藏著罪惡。這樣,既可以讓人從被欺騙中醒悟,也可以在齊國倡導禮義與法規,從根本上做一個改變。

    韓非問荀子,儒學不是單講禮,不嗎?你今天怎麽既講禮,又呢?

    荀子回答說:“儒學過去陷入空談,所以才不被人看重,幾乎要被社會拋棄。儒學必須有一個切近實際的徹底改變,才會有前途。這個改變,要首先從拋棄孟軻的性善論開始,而後再吸取百家之長。”

    韓非似有所悟。

    荀子繼續說道:“我的講述,在學宮中引起懷疑、反對、攻擊,這很正常。理不辯不清,事不爭不明。我要用這場爭辯,促人思考,既改變儒學的空談,又讓齊國的官員與百姓認識醜惡,走向大治。”

    荀子的話讓韓非興奮,他感到老師思想深邃,有的放矢。有些人,表麵上文質彬彬,心底裏暗藏著奸邪之心,做著醜惡之事,這正是人之性惡。揭露出這種醜惡,讓人警醒,而後用法規和製度懲治那些醜惡,走向真正的善良。這正是老師比孟軻高明之處。

    荀子深懷感情地對韓非說:“如今的儒家,泥沙倶下,魚龍混雜。自孔子以下,有所謂子張之儒、子夏之儒、子遊之儒,乃至子思、孟子之儒,都偏離了正道,他們是有違孔子的賤儒、俗儒,隻有揭露他們,越過他們,儒學才會有新生,才能重新回到孔子儒學的本意上來。”

    孟子在稷下學宮有很高的威望。他曾經兩次到過齊國稷下學宮。齊威王贈給他上等的金子一百鎰,他沒有接受。齊宣王給他“加齊之卿相”頭銜,享受優於其他稷下學士的待遇。1出行時“後車數十乘,從者數百人”比其他稷下學士威風得多。還在臨淄城中為他修建一所大宅院,用六萬石粟米的俸祿供養他的弟子,但是因為政見不合,孟子還是走了。孟子的門生因為有這樣的老師而驕傲,也因此受到齊王的優厚待遇。

    荀子到齊國稷下學宮比孟子要晚數十年,盡管荀子已經三次做了學宮的祭酒,也像孟子一樣有了許多學生,但是稷下學宮有孟子的許多弟子在,有孟子的威望在,荀子尖銳地批評孟子這樣有影響的先師,遭到激烈的反對是預料之中的事。

    荀子批評孟子的性善論,不是嘩眾取寵,更不是標新立異。他思考的是挽救儒學的危機,讓儒學貼近實際,指導一統天下的未來。

    荀子講人性惡,也並非突發奇想,而是既有現實依據,又有孔子思想做根基。

    孔子開創儒學,在人性問題上,他沒有明確地講人性究竟是善的還是惡的。孔子說過性相近也,習相遠也。這隻是說人的本性是相似的、接近的,因後天的環境習染不同,人與人之間才有了很大差別。

    孔子還說過一句話:“君子有二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鬥;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1好色、好鬥、好得,這些都是人性惡的表現。在這裏,孔子雖然沒有直接講人的本性是惡的,但至少他對人的本性中的惡有深刻的認識,所以才警示人要“三戒”。

    孟子講的人性善,與孔子的警示相去甚遠。他雖然以孔子的繼承者自居,可是在人性的問題上,他背棄了孔子的警示。

    孟子不講人要力戒“好色、好鬥、好得”的本性。他講“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講人的“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3孟子把“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叫作“四端”或“四德”。4孟子認為,人與禽獸的差別,就在於人有這些“心”。人應該很好地保持這些天賦的“心”。人如果丟失了這些“心”,就會有不善的思想和行為,就應該反省自己,閉門思過,努力把這些丟失的“心”再找回來,以恢複人的本性。

    孟子以人性善為基點,談人生,談治國,談理想。教導人要盡心、知性、知天,保守人生來就有的善良。在個人行為上有善心;在執政行為上行“仁政”,“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5治天下;在思考社會問題的時候“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孟子沿著守善、行善、揚善的路徑,描繪出一幅美麗的圖畫,將儒學引入了一條脫離社會實際的空談願景,追求內心自省、外在虛榮的保守主義道路。

    而荀子則以人性惡為基礎,談人生,談治國,談理想。揭示人因欲望而自私,導致社會混亂。教導人要“化性起偽”,用人為的辦法改變惡的本性,用禮義約束惡的本性,用法度懲治惡的本性,弓i導人性走向善良和崇高。荀子把利益和權力聯係在一起,沿著化惡、限惡、懲惡的

    路徑,將儒學弓i入一條切合社會實際的積極進取的道路。

    孟子像一位溫和善良的高級畫師,畫出人心靈的自然美,呼喚人保護自然之美。而荀子像一位冷麵的外科醫生,用手術刀剖開人的心髒,讓人看到與生倶來的頑疾,提醒人時刻關注這個頑疾,努力地鏟除頑疾,走向健康完美的人生。

    荀子認為,孟子的性善論對儒學的危害太大了。它聽起來很美,卻背離了孔子,把儒學引入歧途。儒學之所以走到幾乎被社會拋棄、無人理睬的衰敗絕境,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孟子的性善論。然而,孟子在儒家中的影響最大,威望最高,因而成為改造儒學的最大障礙。要想讓儒學重新興旺起來,就必須摒棄孟子的性善論,讓儒學從孟子引領的錯誤道路上調轉頭來。所以,荀子經過深入的思考,在稷下學宮尖銳地毫不客氣地向孟子公開宣戰。

    荀子的文章《性惡》記錄了這場大辯論的內容,是他對這場辯論的總結,由此開始,荀子跳出孔孟空想的脫離實際的儒學傳統,走向貼近實際、指導實踐、獨樹一幟的荀學道路。

    由荀子挑起的這場關於人性善惡的大辯論,是中國文化史上的重大事件。不僅在當時驚世駭俗,掀起巨大波瀾,直到今天,這個辯論也並沒有停止。

    從世界思想文化史的角度看,荀子破天荒地第一次提出了人性惡的理論,這是一個偉大的理論創新。他揭示出人類文明的起源是“化性起偽”。人類經過“化性起偽”,也就是用人為的方法不斷改變惡的本性,才一步一步地走向社會文明。所以,人類文明的曆史也就是一部“化性起偽”的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