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智者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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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荀子獨自站在淄水邊,將寫有長平趙國將士的竹簡一支支拋在水麵上,竹簡隨著滾滾的流水漂去;眼望著漂去的竹簡,好似望見眾多身穿鎧甲、腰挎利劍的將士倒在血泊中。

    荀子仰望群山,悲天長歎:“長平的四十五萬將士!你們雖然像雄獅一樣的勇猛,卻孤立無援,等待你們的隻有死亡。逼迫你們走向死亡的不僅僅是秦軍,也有齊國的庸人!荀況無可奈何,我無可奈何!……”

    學宮原祭酒無聲無息地走過來,站在荀子麵前,拱手施禮:“荀老夫子!”

    荀子望著他,沒有還禮,也沒有說話。

    學宮原祭酒問道:“你還在為趙國長平的四十五萬將士心傷嗎?”荀子依然沒有說話。

    原祭酒繼續說:“你如果想挽救趙國四十五萬將士,如今還有機會。”荀子注視著這位學宮原祭酒,依然沒有說話。

    原祭酒也注視著荀子,他認真地說:“隻要你肯在稷下學宮的講壇上,講一次人性善,我就可以讓齊國出糧出草,援助趙國。”

    荀子冷冷地問:“你想戲耍荀況?”

    原祭酒鄭重地說:“不,絕非戲言。”

    荀子沉穩地走出暖閣,平靜地走上講壇。

    講壇下立時鴉雀無聲0

    學宮原祭酒與他的弟子關注著荀子的一舉一動。

    荀子麵目嚴峻,沉穩地說道:“諸位先生學士,前年,荀況在這裏講過一個話題,叫作人之性惡。由此引起了學宮中先生、學士的許多議論。而今,舊話重提。有人要我來講一講孟子主張的人性善。”

    學宮原祭酒及其弟子目不轉睛地看著荀子。韓非、李斯、陳囂等荀子的弟子注目著老師。淳於越、墨家、法家、楊朱學派等先生學士也都注目著荀子。

    荀子沉靜地說:“在齊宣王的時候,孟子曾經是稷下學宮最受尊敬和待遇特殊優厚的先生。他的學問精深,弟子眾多。當時荀況我也受益匪淺。作為他的晚輩,孟子主張人性善,而我,則不讚同他的主張,講人之性惡。我反複拷問自己,荀況是不是錯了呢?人之本性,究竟是善呢,還是惡呢?”

    講壇下的先生學士靜悄悄地聆聽。

    荀子說:“孟子講,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1人之所以能夠學習好的品質,是因為人的本性是善良的。天下的人皆希望人人都是善良的,仁慈的,真誠的,高尚的。荀況我也希望天空晴朗,萬裏無雲。我希望人世間和睦關愛,沒有戰爭,沒有流血,沒有欺詐,沒有陰謀詭計,處處尊禮義,人人是聖人。所以,孟子講的話,是大家的共同心願,人人都喜愛,人人都向往。”

    學宮原祭酒及其弟子們認同地點頭。

    李斯、韓非、陳囂卻懷疑地望著老師。

    淳於越和墨家、法家、楊朱學派等先生學士木呆呆地不置可否。荀子繼續說:“可是我思來想去,不得其解。為什麽兩年來我在齊國看到的,聽到的,盡是惡人、惡事、惡鬼呢?說謊的人欺國害民,奸詐的人無視禮義、國法,手握權柄的人濫殺無辜,利欲熏心的人見死不救,這些都是善良嗎?那個奸險的齊國叛賊、高唐的都大夫雖然已經伏法,可是至今還有人兔死狐悲,想為他們申冤,這些都是善良嗎?仁慈嗎?這些行為表明了什麽?是人生之初本來性善而以後變惡了呢?還是人生之初本來性惡的拓展呢?”

    原祭酒的弟子站起來質問:“荀況!我們老師讓你講孟老夫子的人性善,你講的這是什麽?”

    荀子說:“是呀!現在趙國有四十五萬將士在長平被秦軍圍困。他們無糧無草,時刻有性命危險。你們的老師告訴我,假如我能夠承認我講的人之性惡是錯誤的,他就可以說服齊國的君王和太後出兵援救趙國。為了四十五萬將士的生命,荀況我願意站在這個講壇上,向大家來講,孟子講的人性善,並非是完全錯誤,也有其道理。”

    原祭酒的弟子斥責荀子:“荀況!孟老夫子講的人性善,不是也有道理,而是很有道理。”

    原祭酒的弟子繼續指責荀子:“你身為稷下學宮祭酒,站在稷下學宮神聖的講壇上,不是別人要你講什麽你才講什麽。你有你的理論,你要講自己的真心話!”

    荀子沉默良久,而後開口道:“諸位,如果一定要荀況講真話,目睹今日人世之現狀,孟軻講的人性善,雖然有其道理,但是荀況實在不敢苟同。”

    學宮原祭酒的弟子打斷荀子的話:“我們不聽你老調重彈!”

    又一個原祭酒的弟子高喊:“你不是希望我們老師講情,要齊國出兵援助趙國嗎?快講人性善!”

    在孟子弟子們的連連威逼下,荀子感慨道:“人性善,人性善!有了妻子就不孝敬父母了,是善嗎?貪欲滿足了,就遠離朋友,是善嗎?官位俸祿高了,就不想效忠君王了,是善嗎?眼見得數十萬人喪生,血流成河,不去解救,是善嗎?孟軻講人性善,是希望呼喚世人不要喪失人的善良本性,不斷努力,走向聖人。可是,人能夠成為聖人的道路並不遙遠,卻不努力走向聖人,費盡心機去作惡,這就是當世之人!”荀子把話停下來,充滿感情地歎道,“人呀!人呀!人的本性之惡,使得他沒有禮義教化和法度約束就隻能有惡行,絕不會有善良!”

    學宮原祭酒和他的弟子們知道荀子依然主張人性惡,不會再講人性善,便高聲起哄:“荀況!你至今還是固執己見,反對孟老夫子。你以為你是被太後請來的,齊國大王又拜你做老師,你就想稱霸稷下學宮,就想當齊國的國師。如今不行了!”

    此時,學宮原祭酒站起身來:“諸位!我們稷下學宮是研討學問的地方,男女之事不在研討之列。我想請問荀老夫子,你認為,你來到齊國為革新朝政所做的一切,是不是已經失敗了?”

    荀子坦然回答:“失敗了!”

    原祭酒又問道:“你為革新齊國朝政所用的辦法,是不是來自於你對人性惡的認知?”

    荀子回答:“是的。”

    既然你承認你革新齊國朝政失敗了,為何還不敢於承認你那人之性惡的認知錯了呢?你批評包括孟老夫子在內的十二位著名的先生學士,也聽不進任何人的話語,唯獨推崇孔子。然而孔子曰,‘過而不改,

    是為過矣。’1如今,你應當知錯了!”學宮原祭酒說得理直氣壯。

    從現今的齊國來看,荀況我是失敗了。”荀子嚴正地回答,“但是,從治理國家的長遠道理來看,齊國的失敗,更加讓我相信人之性惡。沒有禮義和法度去改變人的惡劣本性,人就永遠不會有善良,國家和人世就永遠沒有太平!”

    學宮原祭酒立即反駁:“你這是什麽話?承認自己失敗了,可你的道理還是對的!”

    他的弟子們附和:“這是胡說!”“是屁話!”然後一同站起身來喊叫:“走!不聽了,不聽了!”

    由於學宮原祭酒弟子的攪鬧,使得講堂內一片混亂,聽講的先生和學士感到憤然與無聊,紛紛各自散去。

    淳於越走出講堂,向身邊的墨家弟子說:“咳!荀老夫子今日一定很傷心。”

    墨家弟子也為荀子惋惜:“這是智者的悲哀!”

    楊朱學派弟子的認識則不同:“要我說,是他自找的。”

    墨家弟子生氣:“你這是什麽話?……”

    楊朱學派弟子解釋說:“用我們的主張看,人應當享受生活,隻管自己盡享歡樂,管它什麽趙國秦國,長平短平,哪裏還會有這許多煩惱呢?”

    聽講的先生學士走了,講堂內空空蕩蕩,寂靜無聲,僅留下先生學士們坐過的一個個蒲團。

    荀子傷感地一個人在講壇上木呆呆站立。

    李斯、韓非、陳囂一同向荀子走過來,規規矩矩地站在荀子麵前,恭敬地向荀子施禮,齊聲呼喚:“老師!……”

    荀子潸然淚下。

    稷下學宮漆黑的夏夜,悶熱難耐,四野空寂,偶爾傳來幾聲青蛙的孤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