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春申君請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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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國的丞相稱令尹,令尹春申君黃歇,四十餘歲,麵目清秀,頜下留有楚人喜愛的長髯,身著紅色華貴戰袍,乘坐一輛由四匹紫紅色高頭大馬拉著的豪華軒車,車後的大纛旗迎風飄展,尤顯其威嚴精悍。
楚考烈王六年(前257〕秋,楚國春申君、魏國信陵君率援軍與趙國軍隊會合,在邯鄲城下大敗秦軍。楚考烈王七年(前256〕,楚國令尹春申君又乘勝率領楚軍北伐平滅魯國,將魯國收進楚國的版圖。一個接一個的勝利使得楚國的將士士氣高漲,歡呼雀躍。
一驃騎飛馬來到春申君的軒車前稟報:“小人探明,荀老夫子在齊國被棄置不用。”
春申君聞言欣喜,命卜尹大夫隨他前往齊國,他要把列國著名大儒荀子請到楚國去。
君王後聞聽楚國的令尹突來造訪,有點摸不著頭腦,不知他來想做什麽。她讓齊王建先去會見,叮囑兒子,楚國是個大國,而且剛剛打敗秦國接著又平滅魯國,令尹親自來訪,不可小覷,一定要讓我們的人都穿戴好一點,不要丟了齊國的臉麵。
遵照君王後的敕命,接待春申君的齊國武士全部用上好的玳瑁簪挽上頭發,手裏拿著珠玉鑲嵌的寶劍,整齊列隊出迎。
不想春申君所帶的數十名隨從,穿的是清一色昂貴的珍珠做的鞋子,讓陪同齊王建迎接的後勝暗自吃驚,低聲對齊王建說:“看,楚國隨從的穿戴比我們貴重百倍!”
春申君已經來到眼前,齊王建不敢怠慢,大步迎上前去,向春申君拱手施禮,說道:“楚國令尹親臨敝國,有失遠迎,失敬失敬!春申君禮貌地說他來得匆忙冒昧,失禮失禮。齊王建請春申君前行。春申君道,大王在此,黃歇怎敢造次?結果二人並肩進入王宮。
齊王建要按照楚國的習俗,以左為上。春申君則謙遜地遵從齊國的習俗,以右為上。
齊王建請春申君坐在右邊。春申君連稱不敢,說大王是一國之君,黃歇乃是一國之臣,大王禮應在右邊就座。齊王建與春申君分賓主坐下。後勝和楚國的卜尹大夫也分賓主入座。
齊王建問春申君駕臨齊國所為何事。春申君說齊國的稷下學宮在列國非常有名,黃歇由此路過,特來看上一看。
齊王建聽春申君沒有什麽大事,不過是想看一看稷下學宮,便要陪其同去。春申君卻說大王國事繁忙,不必陪同,他想自己到學宮隨意走走。齊王建欣然同意,便讓人立即通報學宮的祭酒荀子。
齊王建送春申君走出宮門,請春申君上車。春申君說,學宮近在跑尺,齊國的先王尊荀老夫子是最有學問的老師,黃歇拜訪最有學問的老師,應當行弟子之禮,不能聲勢顯赫。吩咐車馬靠後,他要徒步而行。
春申君與卜尹大夫徒步行走在稷下學宮的大道上。豪華的文軒車空無一人,緩緩地跟在其後。
荀子聞知楚國令尹春申君造訪,立即率韓非、李斯、陳囂等弟子出門迎接。春申君遠遠望見荀子,急忙緊走幾步,來到荀子麵前,拱手施禮:“黃歇專程前來拜見荀老夫子!”說完雙膝跪地拜謁。
荀子急忙雙手攙起:“令尹不必如此,快快請起!”
春申君站起身來,歡喜地說:“能見到列國中享有盛名的荀老夫子,黃歇三生有幸!”他介紹跟隨在身後的卜尹大夫,說他是我們楚國頗有聲望的上大夫。
卜尹上前恭敬地施禮跪拜。荀子將他搏起,熱情地請春申君和卜尹進入宅院,來到書齋。
一進門春申君就看到書齋裏堆滿竹簡的書架,不由得讚羨:“啊!不愧是當今大儒,果然是學富五車!”
卜尹誇讚說:“五車哪能拉得完?十車也拉不了!荀老夫子!這些都是您寫的嗎?”
荀子回說:“荀況寫的不多,多數是曆代經典和儒、墨、道、法等百家著述。”
卜尹問:“您是儒家,怎麽還收藏百家的著述?”
荀子說:“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也。百家著述乃人間精英之作,荀況豈可不讀?”
令尹!看見了嗎?這才是大學問家的風範。”卜尹大夫手指竹簡上的標簽,“您看!像這樣的古籍,我楚國的王家書庫中也沒有。”
春申君近前看去,驚訝道:“啊,是是。”
卜尹大夫玩笑說:“荀老夫子,這些書籍值多少錢呀?您給個價錢,讓我們令尹把您的這些書籍全拉走吧!”
荀子微笑不語。
卜尹繼續說:“您不開價,那就是說它們是您的無價之寶,對吧?那就讓我們令尹把您和您的書籍一起拉走!”
三人一同開懷大笑。
荀子請他們入座,春申君與荀子在幾案兩邊對麵坐下。卜尹、韓非、李斯、陳囂在一旁陪坐。
荀子說:“在秦軍包圍邯鄲的大戰之中,令尹親率楚國精銳之師援救趙國,此種大仁大義之舉,足見令尹的超人膽略。老夫敬佩,敬佩!”
不敢當。”春申君說,“在最有學問的老師麵前,黃歇隻可做一個小學生。”
荀子說:“學生者,學業之生。你未曾有學業,怎麽能做學生呢?我一天也沒有教過你,也不能妄稱老師呀。”
春申君與眾人又一次輕鬆歡笑。
春申君說:“楚國是一個大國,曾經在列國中稱雄一時,不幸後來因先君懷王受佞臣的欺騙,國都被秦軍攻陷,宗廟被秦軍燒毀,蒙受了奇恥大辱。而今的楚王,決心要重振楚國。黃歇今日來到稷下學宮登門拜訪,乃是特意求教於荀老夫子。”
荀子問:“我能為你們做些什麽呢?”
春申君說:“請荀老夫子指教,如何才能成為一個強國呢?”
荀子略略思索了一下,說:“國家好比一把剛剛出爐的寶劍,不開刃,不磨快,連繩子也割不斷。開了刃,磨快了,就可以殺牛削鐵。國家也要有磨刀石。國家的磨刀石是什麽呢?”
荀子把話停住,春申君熱切地期盼教誨:“請荀老夫子指教。”
國家的磨刀石,就是禮義和法度。”荀子的話言簡意賅。
春申君讚許地點頭0
荀十接著說:“人的命運在於如何對待自然,國家的命運在於如何對待禮義和法度。作為一國之君,昌明道德,慎用刑罰,就會國家太平,百姓安寧。”
春申君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的治國理論,興奮地合掌:“講得好!”卜尹大夫奉承說:“真是太精辟了!”
荀子說:“令尹問如何才能夠強國嗎?國家強盛的威力有三種:有道德之威力,有殘暴之威力,有狂妄之威力。令尹,不知道您喜歡哪種威力呢?”
春申君回答:“當然是道德之威力。”
荀子肯定地點頭:“對的。道德是法度的基石,隻有以道德為本,法治才能奏效。如果隻度,不講道德,單單借助於殘暴之威,那百姓就隻會畏懼於刑罰,心中無有道德,一有機會就會天下大亂。”
是的。”春申君讚同地點頭。
荀子繼續深入解析:“道德之威力是什麽呢?就是禮義、謙讓、忠信。國家能夠強盛,不是靠人多的力量,而是靠忠信的力量。江山的穩固,不是靠地廣的優勢,而是靠注重修整國政。假如一個國家,盡是愚蠢的人管理賢能的人,貪汙的人製約清廉的人,違法亂政的人挾製克己奉公的人,沒有道德的人評判有道德的人,沒有作為的人評判有作為的人,那將會是非顛倒,奸詐橫行,國家有不滅亡之理嗎?”
聽了荀子的一番話,春申君十分激動:“荀老夫子,您的話字字乃金石之言,落地有聲,令人受益匪淺。黃歇有一言出口,不知當與不當?”
荀子說:“請講。”
春申君說:“楚國大王廣愛賢才,黃歇我府中有門客三千,但哪一個與荀老夫子也不能相提並論。而今楚國正在重振雄風之時,急切需用人才。假如請您到楚國去,不知老夫子意下如何?”
荀子沉默少頃,說:“楚國我是去過的,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那裏的山川秀麗,魚米飄香,民風質樸,隻是由於君王不聽屈原大夫的忠告,遭了一場大難,傷了元氣,一時難以恢複呀!”
卜尹大夫插言:“荀老夫子,如今我楚國與二十年前大不相同了。如果沒有自強於諸侯之林的決心,令尹絕不會長途跋涉率軍援救趙國,與秦國結怨。也絕不會連續作戰,揮師北伐,將魯國平滅。”
荀子歎道:“是呀,今日之楚國已非昔日可比。我很讚賞楚王和令尹的魄力。”
卜尹大夫又說:“當今天下,齊國有孟嚐君,趙國有平原君,魏國有信陵君,我楚國有春申君。四位君子喜愛賢士,列國馳名。今日我令尹親自登門來請,足見喜愛賢士較他們更為之心切呀!”
荀子則說,假如離開齊國到楚國去,一要與我的弟子們商議,二也要請齊王諒解。
春申君深為理解好吧,我們再住上幾日,等待荀老夫子的回複。”說完站起身來,特意強調說,“荀老夫子!但願不要讓我們失望呀!”
卜尹大夫也說:“荀老夫子!我們令尹此次遠道而來,其真實目的,就是想把您和您的寶貴書籍一起拉到楚國。”三人再次暢懷大笑。
荀子、韓非、李斯和陳囂送春申君和卜尹出門。春申君又一次誠懇地說:“荀老夫子!黃歇翹首等待您的回音。”
荀子也誠懇點頭:“好吧!”
夜晚。荀子麵對孤燈,在書齋靜心深思。齊國民間的竽聲傳來,引起他幾多哀愁,幾多冥想。
第二天,他向韓非、李斯、陳囂等弟子講,他從秦國回到齊國的時候,滿懷希冀。想在齊國的稷下學宮發揚並提升儒學,同時希望齊王能夠實行他的主張,革新朝政,鏟除邪惡,富國強兵,一統天下;讓儒學從一種美好的社會理想走進現實,成為指導天下一統的大道正理。他在稷下學宮公開批評孟軻、批評諸子百家中非常有名氣的十二子,匡正天下學問。同時又吸收它們的有益之處,豐富儒學。他提出法後王以樹立君王的權威;又提出用禮義和法製結合治國,王道和霸道並舉,希冀將齊國引向一統天下的路徑。可是,如今想來好像是做了一場夢,一場驚心的夢,一場讓他傷心的夢。
荀子說,不過,在齊國幾年的努力並沒有枉費時光,使得他明晰了許多事情,悟出了許多的道理。而今諸侯爭霸,百家爭論不休,未來將是一個什麽樣子,誰也說不清楚,誰也說服不了誰。他寫下兩篇文章,一篇叫《王製》,一篇叫《王霸》,回答了如何實現天下一統,一統之後的國家應當實行什麽樣的政策,對未來社會的基本形態做出一個全麵的描繪。
他說,早期的儒家,倡導用禮儀治理國家;早期的法家倡導用嚴峻的法律治理國家。儒法兩家相互對立,相互攻擊。其實,儒家和法家,兩家的理論各有長短,但也都不那麽完善。禮治的長處是,使用道德教化的方法,讓人自覺服從,這種辦法是從思想教育入手,比較溫和,容易被人接受,有利於國家的長治久安。但是這種辦法靠的是個人自覺,假如不自覺怎麽辦?違背了禮義怎麽辦?儒家沒有很好的辦法。所以,法家就嘲笑儒家無能,認為還是法家主張的嚴格執法,對違法者嚴加懲辦的治國方法好。
孔子是堅定地主張“禮治”的。孔子說:“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1孔子認為用行政命令和嚴刑峻法來管製百姓,那百姓就隻會避免犯罪而不會有廉恥之心;用道德和禮義來教化百姓,百姓則不僅會知廉恥還會有歸附之心。
而荀子則認為,“不教而誅,則刑繁而邪不勝;教而不誅,則奸民不懲。就是說,假如不進行教育就懲罰,即便你使用的刑法再多,邪惡的事情依然還會很多。但是,假如單純依靠教育,不進行懲罰,壞人就得不到懲戒。所以,他把“禮”與“法”一並提出。“禮”的作用是“化”,“法”和“刑”的作用是“治”與“禁”,兩相結合,相得益彰,互為補充,改變人惡的本性,使人走向善良,使天下走向大治。
所以,他把治國的理念概括為一句話:“治之經,禮與刑。”3治國的基本方法就是兩條,一條是禮,一條是刑。
但是,講禮治和法治結合並用,並不是像一加一那樣對等,而是有所側重。“禮者,法之大分,類之綱紀也。”4就是說,禮義是製定法律的準則,是製定各種條例規範的總綱。
荀子告訴弟子們,“有亂君,無亂國;有治人,無治法。”5推行禮法結合來治理國家是需要人來做的。有使國家混亂的君主,沒有注定要混亂的國家。有能把國家治理好的人,沒有能夠自動治理好國家的法。法律不能單獨地起作用,條律也不能自動生效。有了善於治國的人,法
律就存在;失去善於治國的人,法律就不存在。所以,“法者,治之端也;君子者,治之原也。”1
君主在治國道路的選擇上具有決定性的作用。國家,是天下最有力的工具;君主,處於天下最有權勢的地位。如果能夠用正確的政治原則去治理國家,國家就會大安定,大榮耀,成為一切美好的源泉;如果選錯了道路,不能夠用正確的政治原則去治理國家,國家就會有大危險,大災難。危亂發展到極點,君主即使想做個平民百姓也不可能,齊湣王、宋獻公就是這樣。
故用國者,義立而王,信立而霸,權謀立而亡。這三者,是賢明的君主必須慎重選擇的,也是仁人一定要弄明白的。
但是,以前的儒家不讚同霸道。孔子幾乎不談霸道,孟子堅決反對霸道,認為“五霸”是“三王”的罪人。而荀子卻認為,應當既重視道義追求,又重視現實功利,所以將王道與霸道一並給予肯定。
說到這些,荀子感慨萬千,滿懷深情地說道:國家,是天下最大的器物,沉重的擔子,不可不妥善地選擇一個合適的地方安置它,安置在險惡的地方就危險;不可不選擇一條合適的道路前行,如果道路荒蕪、雜草叢生就會阻塞不通;危險、阻塞,國家就會滅亡。所謂安置國家,並非指立疆劃界,而是指遵行什麽樣的道路、和什麽樣的人一同走。行王者之法,和奉行王道的人一同去治理國家,就能稱王天下;遵行霸者的辦法,和奉行霸道的人去治理國家,就能稱霸諸侯遵行亡國的辦法,和奉行亡國之道的人去治理國家,就會亡國。此三者,是賢明的君主必須要謹慎選擇的,也是講究仁德的人一定要弄明白的。
荀子最後總結出一句話粹而王,駁而霸,無一焉而亡。”3純粹地實行禮法治國之道,就能夠稱王天下;駁雜地實行禮法治國之道,就能稱霸諸侯;一點也做不到的就會滅亡。
他在文章《王霸》裏麵,告誡那些當權的君主,“國危則無樂君,國安則無憂民。”批評當今的君主急於追求享樂而不用心治理國家,這豈不是太過分了嗎?一心享受各種歡樂,豈不是太可悲嗎?那些極力追求享樂的君主,可知道最美麗的顏色、最悅耳的音樂、最好吃的美味、最美好的氣味、最大的安逸,在哪裏?各種快樂的事情,產生於治理好的國家;憂慮禍患,產生於危亂的國家。急於追求享樂而後才想治國的人,是不懂得什麽叫享樂的人。賢明的君主,必定要先治理好國家,然後才能得到各種快樂。而糊塗的君主,必定會迫不及待地追求享樂而後才想治國,所以憂慮禍患就多得不可勝數,一直要到身死國亡,而後才會停止。準備用各種辦法去求得快樂,卻得到了憂慮;準備用各種辦法去求得安定,卻得到了危險;準備用各種辦法去求得幸福,卻得到了死亡這難道不可悲嗎?唉呀!手握大權的的君主呀,該思考一下這些話了!
荀子告訴弟子們,上麵的這些話,他對齊王和君王後都講過,他們起初還聽一些,後來就相信讒言,一句也聽不進去。如今齊國的掌權者既不行義也不行霸,隻圖暫時苟安,未來的命運會是什麽呢?他對齊國有過希望,有過情感,還做過不小的努力,可是如今已經完全失望。因此,他決定接受楚國令尹春申君的邀請,到楚國去。弟子們如果願意跟隨去楚國的,可以隨他走。不想去楚國的可以自便。
弟子們聽了荀子的講解,對老師更加敬佩。他們說,荀子提出的禮法治國、王霸並舉,是把孔子飄蕩在天空的儒學拉回到地上,給它增添了兩條堅實的腿腳,讓儒學昂首闊步走進社會,指導天下。隻可惜老師的真誠努力,被那位獨霸朝政的君王後當作害國的禍水;把正確的治國之道,看作是歪理邪說,怎能不讓老師傷心。
陳囂說,那位君王後和老師本來就不是一路人。老師想的是遠,她想的是近;老師想的是人,她想得是己;老師想的是一統天下,她想的是苟且偷安。常言說,人挪活,樹挪死。老師的主張這麽好,此處行不通就到別處去。既然楚國的令尹誠心來請,就應該往楚國去。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