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少年宗師(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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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著消失的莊塵,伏波眼裏全是鄙夷和憤怒,他一聲接著一聲的怒吼,向天穹控訴著一切。但他不敢追過去,作為護宗神獸不可隨意進入北部,這是鐵律,觸犯即身死。

    計蒙和天吳一個從太清河升起,一個從遠處趕來,不知道該對瀕臨崩潰的伏波說什麽。

    “四方革”的刑法弟子隊伍在戰鬥結束的第一時間趕來,將三隻洪荒巨獸團團包圍。明明隻是一些第二步的弟子,三隻古獸也不敢輕舉妄動。在他們眼裏,此刻站在自己麵前的不是二十幾個毛頭小孩,而是乾清的門規,是乾清宗的威嚴,這種威嚴可以輕而易舉地抹殺他們。

    聞人聽夜長刀一揮,下令道:“動手。”

    眾刑法弟子聽令拔刀,刀尖對準了三隻護宗神獸。

    “身為護宗獸,設計襲擊弟子,此為不義,當按判宗處理;身為監考官,擾亂新葉集秩序,此為瀆職,當按新葉規處理,帶走!”

    “且慢。”

    包圍圈外有人伸出手阻下了刑法弟子,聞人聽夜對書生模樣的中年男子稍稍欠身,恭敬道:“見過季長老。”

    “不必多禮,”季拓擺擺手,“我和伏波先生聊兩句。”

    聞人聽夜點頭,“請。”

    季拓目光投向三隻古獸,麵對天吳的詭異相貌,見慣了恐怖事物的聞人聽夜也有悚然的驚懼,季拓卻好像見到了三位老友,笑容和煦。

    “見過季長老。”計蒙和天吳行了個禮。

    伏波高傲地昂起腦袋,不願向和自己有殺子之仇者的師父致意。

    季拓視若無睹,將一卷手指長短粗細的灰色卷軸遞了過去,“這是我調查到的一些關於你兒子死亡的內幕。”

    伏波稍稍一愣,旋即冷哼道:“哼,我為何要信你的一麵之詞?”

    季拓看著伏筆一副“不聽不聽你們人類都是騙子”的樣子,哭笑不得地搖搖頭,這三隻古獸裏麵,伏波怕是最心智單純的一個。

    “我雲遊四方多年,聽到過許多秘聞,就連山林裏的一隻飛鳥,都告訴過我最驚心動魄的故事。莊塵斬殺妖獸,平定兆水獸亂的事情也很輕鬆地傳到我的耳朵裏。”

    季拓敘說著,這個中年男人臉上浮現出輕快的笑容,“我改變了既定的回宗路線,特意趕去了兆水,因為你的妻子水仙曾對我說過你兒子完全繼承了水仙一族的美德,靜美愛人。所以我聽到這件事的時候感到很奇怪,水仙向來誠實,在她口中你的兒子並沒‘惡戾’。水仙的淚珠,並不是像莊塵所說,是被你兒子偷走的,而是水仙親自贈予的,她認為你們的兒子將會是個優秀的水神。”

    平靜地看了一眼驚異的伏波,季拓繼續道:“我認為你兒子身上一定發生了什麽,我便去調查了。果然發現兆水邊上有魔族活動的痕跡,你的兒子應該和魔族打過交道,產生了惡戾。而這種交道,據我猜測,應該是強迫的,他們攫去了你兒子一半的元神。”

    伏波身體一僵,顫抖著聲音,“這……就是濤兒惡戾的原因,為什麽?我們和魔族並無仇怨!”

    “這個理由,或許要問你自己了,我聽說你曾經參與煉製過某樣仙級法寶,現在下落不明?那想必是件神器吧?魔族或許想要借助你兒子的元神尋到它的下落。”

    法寶?

    伏波的記憶觸角探尋到了最深處,那是一塊極深的黑色地帶:那個如千年寒冰的男子放下姿態請求自己的精血,他是那樣的強大,強大到足以殺掉伏波強行掠奪。

    伏波心裏一緊,對那件事情背後的目的感到害怕。壓下強烈翻湧的記憶後,他接過卷軸,低頭道:“多謝季長老。”

    “不必了,我會替你向掌門殿求情的,你若是自己想要去調查就按照我給的線索去吧。我是一宗長老,不好過多涉深魔族的事情。我徒兒被你打傷的事情我也不追究了,還請你好自為之。”

    說罷,季拓轉身退出。

    “季長老!”伏波叫住季拓,向他甩去一滴藍色液體,“他或許中了我的海毒,新葉集結束後幫他解毒吧。”

    季拓將其收進袖子,抬手解開聞人聽夜身上的禁製,“讓他們解開閉感吧。”在季拓提出要和伏波談談時,刑法弟子全部轉過身去,封閉了自己的五感。

    “四方革”拘走了三獸,季拓也回到清心殿,這裏已經被石長空穩定下來,再次把注意力轉到了新葉會本身上。

    此時高香燒了快一半,剩餘的時辰不到兩個,最快的一批已經登上了蝶栩樓第二層,那裏的難度將會有個飛躍式的提高。

    蝶栩樓的精髓在於一個“栩”字,裏麵的每一個關卡都是一個小小的幻境世界,如莊周夢蝶,栩栩如生也。

    每層蝶栩樓都有七個關卡,取金木水火土風雷七根,每一個關卡之間難度相等,順序各不相同各有特色,最後一個關卡隱藏著通往上一層的階梯。

    第一層的第一個關卡是木,是一座鳥語花香的花園,花園麵積很大,芳香四溢,百花掩映的深處有幾座小木屋,裴尹尹陪著莊塵在其中一間屋裏休息。

    他們進入過蝶栩樓兩次,對這第一關的百花園十分熟絡,百花園考得是迷陣和幻香,這兩樣時常幻化,可裏麵的建築卻是生了根的。裴尹尹主修木根,在這裏更加如魚得水,所以她自告奮勇留下來陪莊塵療傷。

    時間所剩不多,權昂妃謙要顧全大局,去追霧燕八族了,陸羨一行在莊塵說自己無礙後也飛速離去,他們將作為先鋒隊為莊塵二人開路。白木堇本來也想留下來,被莊塵催促著趕走了,新葉會對他們的意義要比對莊塵的意義大很多。但管得了白木堇,他管不了裴尹尹,隻好由著她留下來。

    莊塵盤膝坐在地上,麵色煞白,雙目緊閉。裴尹尹護在身邊看著他,莊塵的情況絕對不像他本人之前所說的這麽輕鬆。他蒼白的臉上偶爾會浮現出藍色的血管,再隨著呼吸消散。

    伏波的血箭在最後一刻射入了莊塵的後心,頓時就像毒蛇一樣鑽遍了他全身,方才他一直強忍著剜骨鑽心的疼痛,直到眾人離去才止不住地抽搐起來,倒在裴尹尹懷裏,吐出來的血液把她的衣裙染成了藍色。

    裴尹尹記不清這是第幾次莊塵倒在她懷裏了,常人難以看到的如此虛弱的模樣她都不知道目睹過多少次。這個人永遠都像一個獨行俠,當自己還不知道發生什麽事的時候,他已經渾身浴血地回來了,自己要做的似乎僅僅隻要伸出手將他傷痕累累的身軀接過就好了。

    裴尹尹是個不怎麽會生氣的人,但她這次稍稍有些動怒了,從莊塵使用劍意開始就生氣了。

    她怒於這種被瞞著的感覺,怒於每次都為這個人擔憂,怒於這種自己無法參與的感覺。明明是兩個人的任務,大部分情況下卻全被莊塵一人包攬,自己像個小廝,隻需鞍前馬後的打點。不,更像一個獨守空閨的天真婦人,對丈夫的事情一無所知,他今天幹了什麽?身上怎麽有其他人的氣息?她都不知道。

    裴尹尹來自重州一個大族,是族長備受寵愛的小孫女。再加上她身懷罕見的桃花根,族中地位更是超然。自她降生的那一天起,每年春天族裏的桃花都開得無比絢爛,似乎是為她而開的一樣。

    她十歲開竅,十一歲就開辟了丹田,進入了破氣境,又花了一年結成氣珠,再花一年入了盤氣境。正常修士到這一步需要十六歲,她足足早了三年。

    每個人都認為她是天才,是桃花仙。族裏的男孩們為她打架,沒有一個不喜歡她。

    可自從三年前遇到這個人,曾經的驕傲都煙消雲散,無論是誰,他都一視同仁,在他眼裏所有人都是平等的,什麽事都不重要。裴尹尹很生氣,看著那張藍意未退的臉龐垂下了眼簾,她想要告訴他自己不是沒用的。

    莊塵終於睜開了眼,憑借心髒裏的那株“天蒼不枯”,他洗刷掉了一部分的伏波血,將傷勢壓製了下去。

    第一眼又是熟悉的漂亮臉蛋,莊塵輕聲道了聲謝。

    又是那種淡漠,裴尹尹想,莊塵每次蘇醒過來眼裏總是蘊藏著一絲轉瞬即逝的冷意,似乎是對世界的警惕,隨後才會恢複神采和亮光。

    “尹尹你怎麽了?”莊塵笑著問道,療傷前後的裴尹尹想是換了個人,這麽嚴肅的表情讓他覺得有些可愛好笑。

    “不許笑,是不是那次的事情?”裴尹尹語氣堅定。

    “嗯,怎麽突然問這個?”

    “你又不告訴我,你怎麽什麽事都不告訴我?明明我們倆是搭檔,但每次都是你自己去把事情辦了,回來又身負重傷,白白讓我為你擔心,讓我覺得自己是個沒用的人。我很不喜歡這種感覺,莊塵,我很不喜歡你這一點,你應該告訴我的,你應該讓我幫你的,你應該讓我了解你的。”裴尹尹看著莊塵的眼睛,滿是認真的神色。

    “每次這個詞有點誇張吧?”莊塵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裴尹尹看著他,一言不發。

    “抱歉。”

    莊塵終得是敗下陣來,他一直都明白裴尹尹是個驕傲又倔強的人,早晚有這麽一天到來。

    “理由。”

    “要是那天我把你叫上,今天就是你和我一起躺在這了,我並不認為我們倆聯手可以打過伏波,他今天手下留情了。”莊塵道。

    裴尹尹不依不撓地看著他,這個理由顯然不是她想要的,她不接受,“這是保護我的意思麽,我不同意。”

    莊塵笑笑,頂開葫蘆嘴,喝了一口自己釀的淡酒,麵色方才紅潤起來。

    “你也知道木堇從小和我住在霧燕山脈,她小時候常常跑到山裏麵去玩,好幾次都哭著跑回來,也不知道看到了什麽。然後我就拿了一件遮蔽氣息的法寶跟在她後麵,才知道她喜歡往霧燕山脈的深處跑,那裏麵全是強大的異獸,是妖族禁地,自然也是人族禁地。木堇那時候不懂事,我也不知道她每次進出為何都安然無恙,但是有一天我終於知道了嚇哭她的是什麽了。”

    “你知道有多詭異嗎?山林一片安靜,隻有異獸進食的聲音。一個小女孩像失了魂似的安靜地站在一隻鳥類巨獸麵前,極其血腥,連我都看不下去了,可木堇一動不動,任由撕扯屍體的血液濺在她臉上。那屍體是推山獸的,大量粘稠的血液澆在木堇身上,我都快分不清木堇的樣子,我被嚇到了,我一度以為這隻鳥類巨獸會吃掉木堇,我不敢拔劍,因為完全沒有勝算,但是我必須把木堇帶出去。可奇怪的是,那隻鳥類巨獸吃完推山後朝木堇笑了一聲,把她放走了。木堇走出那片區域後才回過魂來,看到自己的樣子嚇得哭起來,我終於敢走出來了,抱著她,她一個勁兒地喊我,等她哭累了我才帶著她去河裏幫她清洗。全程我都不敢說話,不敢看她的臉,因為我辜負了她。

    “到後來長大了我也沒忘記這件事,每次和木堇出去搜異,我都習慣性地提前解決。我要保護她,我怕她再遇到這樣的事情。你也一樣,你是我的搭檔,我也不想你忽然有一天被什麽東西吃了。”

    莊塵說這話的時候一直看著窗外,外麵陽光明媚,百花盛開。

    他繼續道:“我不是那種誰都要救一救的好人,這一點我和我師兄很像,我們隻是護短,隻是想保護好自己身邊的人。”

    裴尹尹靜靜地聽完,她想起了一個人,倔強的眼神忽然柔和下來,手掌輕輕地貼上莊塵的頭頂,她要比莊塵矮一個頭,所以她的摸頭顯得特別可愛。

    “你把她慣壞了,我不是木堇,我不怕的。下次再也不要瞞著我獨自行動了,否則我就不和你搜異了。”

    “好好好,我知道了,”莊塵對裴尹尹幼稚的威脅感到好笑,當即唱了個喏,“下次全權聽裴小姐指揮。”

    裴尹尹點點頭,微微一笑,桃花有低聲細語的溫柔,也有染紅世界的風華。

    “那木堇後來怎麽樣了?”

    “後來麽,我就回去告訴了我家老大,他出去殺了那隻鳥類巨獸。他告訴我,那隻叫做失心麵,就是我們常說的人麵鳥,已經成長為將級,木堇對它的誘惑極大,失心麵一直想要吃她。但是失心麵捕獵食物時都會玩弄對方很久,所以那一段時間都沒有吃木堇,幸好我發現得早。”

    裴尹尹皺眉,她自然知道失心麵,這種鳥因為太邪魅,天敵很多,是人人得而誅之的存在,極少有能夠成長到那種層次的。

    “但是你家長輩肯定在你們身上設置了禁製的吧?”

    “我這不是當時不知道麽……”莊塵攤攤手,“哎,尹尹你這算是修士的驕傲嗎?”

    “嗯……”裴尹尹想了一會兒,糾正道,“是天才的驕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