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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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位穩婆麵麵相覷,眸中流露出不可思議。

    她們兩人都是五十開外的年紀,至少給上百個嬰兒接過生,還沒有聽到過哪家的人會說出這種話。

    娶妻不就是為了生孩子嗎?

    生孩子哪有不受罪的,忍一忍也就過去了,讓個大老爺們在外頭站著幹啥,幫不上忙不說,多不吉利啊。

    而且這位婦人看著既不像主子又不像下人的,還真有膽量當著男主子的麵兒說。可兩人都知情識趣的,見主家沒人發話自然也不會多事,任由周成瑾留在了產房裏。

    此時的楚晴根本沒有心思顧及別的,她全部的注意力都用來對抗腹部的疼痛。

    而疼是一波連著一波,愈來愈緊湊,愈來愈激烈,縱然她聽了徐嬤嬤的話,時不時地深呼吸也無濟於事。

    跳動的燭光映著她的臉,巴掌大的臉頰蒼白似雪,黃豆粒般的汗珠子密密地散布在額頭,很快地匯集在一起順著臉頰往下淌。烏黑的頭發散亂著,額前的幾縷已經被浸透,濕漉漉地貼在腦門上。疼痛時兩隻手無處著力,胡亂地抓著身下的床單。

    看上去既狼狽又無助。

    周成瑾心如刀絞。

    楚晴肌膚嫩,平常稍磕著碰著身上就會留印子,但她並不嬌,極少當著他麵叫疼。

    眼下卻是這般狀況,可見是疼狠了。

    周成瑾坐在床邊一隻手握了她的,另一隻手攥了帕子幫她擦汗,嘴裏低低柔柔喚她,“苒苒,苒苒,我在這兒。忍不了你別忍著,你打我咬我。”

    “阿瑾”,楚晴有氣無力地笑笑,尚未來得及開口,又皺了眉頭。

    周成瑾看著她,手握得更緊,恨不得自己代替她去遭這份罪。

    徐嬤嬤見狀,低歎口氣,端來一隻碗遞給周成瑾,“大爺,奶奶出了這些汗,少喝點湯。”

    是人參燉的雞,撇去浮油,隻留下淡淡的清湯,既能當水喝,也能提神補氣。

    周成瑾小心地吹涼,一勺勺喂給楚晴,楚晴勉強喝了小半碗再沒心思喝。

    在旁邊等著的穩婆聽著楚晴喊疼的間隔,估摸著差不多了,用溫水淨過手,掀開被子探進去試了試,片刻,濕漉漉地拿出來,“五指了,以後就快了,大爺出去等著吧。”

    開到五指,就意味著快露頭了,東西都要預備起來。

    再往下的情形還真不適合讓男人看見。

    徐嬤嬤沉聲道:“大爺暫且回避,留下來怕是不方便。”

    周成瑾拉著楚晴的手不舍得走,待徐嬤嬤再催過一次,才依依不舍起身,走到門外才發現,院子裏烏壓壓地站了許多人。

    不但是太醫,還有楚景與王氏,就連楚晟夫妻跟楚澍也都來了。

    明氏有孕不好走動,王氏作為長嫂又曾經生產過是務必要來看看的,楚澍跟楚晟是不放心楚晴非得跟著來。

    所以坐車的坐車騎馬的騎馬,還有隨身帶的丫鬟,浩浩蕩蕩地來了一大家子。

    周成瑾無心跟眾人寒暄,失神落魄地走到楚澍麵前,喚了聲“父親”,就覺得胸口湧上萬般情緒,以致於語不成言,隻長長地作了個揖。

    楚澍重重拍一下他的肩頭,也沒作聲。

    屋裏的女人是周成瑾的嬌妻,也是楚澍的愛女。當年趙氏生楚晴時,楚澍正與知交好友在積水潭賞初荷,並不曾親見。他隻知婦人生產痛苦,卻沒想到會是這般疼。

    單是隔著窗戶聽到楚晴壓抑著的喊叫就足以讓他心驚膽戰了。

    由眼前思及當初,楚澍對楚晴有多擔心,對趙氏就有多愧疚,對自己便有多痛恨,可這愧疚與痛恨無人可訴,隻能沉重地壓在心底。

    院子裏的人都跟他們一樣,顧不上說笑,俱都神情緊張地盯著門上青灰色的棉布簾子。

    一時竟有些沉寂。

    這會兒天色已經轉白,借著暗淡的天光,楚晟看到周成瑾眼角閃亮的水光,低聲安慰道:“別擔心,六妹妹是有福之人,不會有事。”

    話音剛落,屋裏突然傳來楚晴尖銳的喊叫,接著是穩婆的聲音,“羊水破了,使勁,再使點勁。”

    問秋端著盆血水出來。

    周成瑾身子一僵,掀了門簾便要往裏闖。

    徐嬤嬤正在門邊站著,冷臉攔住他,“大爺止步,這會兒進去隻能跟著添亂。”

    周成瑾愣住,既不願後退一步,也不敢真的進去礙事,便直直地站在門口。

    痛苦的尖叫一聲比一聲高,穩婆的聲音也越來越急促,“快,用力,已經看見頭了,使點勁就下來了。”

    接著是楚晴有氣無力的回答,“我沒勁了,使不上勁。”

    “沒勁也得生,就差這一步了,快,含著點參片,再用力!”是穩婆嚴厲的斥責。

    又似是徐嬤嬤在說話,“再含一塊,一鼓作氣就出來了。”

    低低的幾聲呻~吟,緊接著便是淒厲的喊叫,叫聲過後卻是死般的沉寂。

    怎麽了?

    周成瑾腦中一片空白,想邁步,兩腿像釘在地上似的,軟得動不了。

    突兀地,嘹亮的嬰兒哭聲傳出來。

    “好了,哭了,快擦一擦包起來,就用那塊細棉布,外麵包上小毯子。”穩婆有條不紊地吩咐。

    接著就聽到腳步聲走來走去,伴隨著歡快而輕鬆的話語,“喲,是個千金,真漂亮,來秤一秤有多重?”

    門簾一掀,問秋又端了血水出來,差點撞上周成瑾,連忙道喜,“恭喜大爺,得了位千金。”

    周成瑾一把攥住她的臂,問道:“奶奶怎麽樣?”

    問秋笑道:“好著呢,正在清理,大爺稍等會就能進了。”

    好著呢?

    看這暗沉沉的血水,怎麽可能會好?

    周成瑾心急如焚,又不敢硬闖,站在門口兜圈子。

    院子眾人聽到孩子哭聲已是鬆了口氣,楚景見狀笑著上前,“稍安勿躁,不急在這一時。”

    王氏也笑道:“恭喜姑爺喜得千金。”

    周成瑾心不在焉地應著,眼睛直往門縫裏瞟,恨不得立時進去看個究竟。

    沒多大會兒,穩婆抱著嬰兒出來,“是位千金,六斤四兩,恭喜大爺賀喜大爺,今朝得女下次生男。”

    眾人圍上去看孩子,周成瑾實在按捺不住,撩了門簾進去。

    徐嬤嬤剛把床上沾血的床單和油布撤下來換上新的,正吩咐丫鬟把東西卷在一起拿到外麵去燒了。

    楚晴神情委頓地縮在被子裏,烏漆漆的黑眸潤著霧氣,滿頭滿臉盡是汗濕,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似的。

    周成瑾一個箭步衝過去,矮著身子半跪在床邊,問道:“苒苒,你怎麽樣?”

    楚晴想搖頭,可嘴角一撇,淚水撲簌簌往下滾,“疼得很,我怕死了,以為再也見不到大爺了。”

    徐嬤嬤聞言“呸呸”唾兩聲,斥道:“傻話,哪有這樣說的?”順手將手裏的臉盆遞給周成瑾,“渾身是汗,大爺給擦擦,衣裳也濕透了,擦洗過換上幹淨的。”又對楚晴道,“剛生完孩子不好哭,別哭壞眼。”

    楚晴赧然地側過臉。

    生的時候是真疼,可孩子出來的瞬間,所有的痛苦一下子都不見了,留下的隻有驕傲與歡喜。

    周成瑾不進來還好,這會兒見到他,適才的痛又湧上心頭,不由自主地覺得委屈,想跟他撒撒嬌。

    周成瑾已知道她的苦,聽到徐嬤嬤斥責她,連忙安慰她,“苒苒受苦了,我都記著呢”,邊說邊擰了帕子覆在她臉上,“乖,轉過來我給你擦擦。”

    帕子用熱水絞過,溫暖舒適,溫熱的水汽從張開的毛孔透到體內,楚晴覺得整個身體都暖了。熱水帕子擦過,周成瑾用幹爽的棉布帕子再擦一遍,才幫她換了衣裳。

    問秋將丫鬟們都趕出去,隻留了她跟徐嬤嬤把屋子裏不需要的東西一樣樣清理出去。

    穩婆站在門口探頭探腦幾次,見楚晴已收拾利索,笑嗬嗬地抱著嬰孩上前,“奶奶瞧瞧大姑娘,生得可真漂亮。”

    孩子生下來就被抱到旁邊擦洗,楚晴還沒見過,接過來看了眼,不覺有些失望。

    臉皺皺巴巴的,頭發稀稀落落的,眉毛淡淡的幾乎沒有,皮膚也紅,五官擰巴在一起,真心沒看出哪裏好看。

    一不留神就說出口來,“怎麽長成這樣,也不知隨了誰?”

    周成瑾連聲道:“隨我,隨我,是我生得不夠好看。”

    穩婆咧嘴笑道:“奶奶有所不知,孩子剛生下來都這樣,過兩天就長開了。奶奶瞧瞧,孩子這眼睛、這鼻子還有小嘴巴,”抬頭掃兩眼周成瑾,“還真是隨大爺,不管是隨大爺還是隨奶奶,模樣肯定差不了。”

    這倒也是,他們兩人的孩子絕對不會醜。

    楚晴抿了嘴笑,低頭再看兩眼孩子,為人母的天性迸發出來,抱著她的手臂不由緊了緊。

    周成瑾探身也盯著瞧,指腹輕輕觸一下嬰兒臉頰,趕緊收回來,猶猶豫豫的,“這麽嫩,這麽嬌,不敢抱。”

    楚晴笑著把繈褓塞進他臂彎,教給他怎樣抱住頭,怎樣托住身子。

    一家三口其樂融融。

    穩婆見狀,識趣地退了下去。

    周成瑾笨手笨腳,身子僵得不行,抱一會就叫苦,“百十斤的大刀我掄得飛快,實在抱不了閨女,胳膊發麻。”

    楚晴嗔怪,“你別繃得那麽緊,放鬆些。”

    “鬆不了,”周成瑾低聲道,“想到是你受了那麽多苦楚才生下她來,我不敢鬆。”說著便有些哽噎,“苒苒,咱就要這一個,以後再不生了。”

    楚晴柔聲道:“我沒覺得苦,疼是疼,可想起你來就不覺得了。”

    周成瑾怔一下,展臂將楚晴跟女兒摟在了懷裏。

    徐嬤嬤輕咳兩聲端來一大盆雞湯麵並兩隻碗,“折騰一整夜,奶奶吃點軟乎的墊墊。”

    楚晴是真的餓了,讓周成瑾喂著吃了滿滿一碗,又指著盆裏的麵道:“你也趁熱吃。”

    周成瑾沒用碗,就著大盆連湯帶水喝了個底兒朝天。

    兩人吃飽喝足,再說一會兒知心話瞧兩眼小嬰兒,楚晴困意上來,慢慢闔上眼睛。

    周成瑾等她睡熟,才慢慢起身離開。

    院子裏的人早散了。

    問秋低聲道:“兩位穩婆跟太醫各賞了二十兩,穩婆說後天再過來。親家四老爺和四舅爺也說讓大爺跟奶奶先休息,他們洗三再來。”

    其實王氏跟施韻原打算看看楚晴再走的,男人們不方便進產房,她們女人倒沒這個忌諱,可兩人撩了簾子正看到周成瑾與楚晴頭抵著頭親親熱熱地說話,兩人對視一眼,悄沒聲地退了出去。

    回到國公府,王氏就對明氏說起這話,“六妹妹生產,六姑爺跟丟了魂似的,在院子裏不停地轉圈,我被他轉得頭暈……等到後來,本想跟四弟妹看看六妹妹,愣是沒好意思進去。成親一年多了還這麽膩歪……”

    明氏白她一眼,老神在在地說:“回去讓阿景抄兩遍心經送給姑爺,讓他跟著學學怎麽保持心靜。”

    王氏“刷”地紅了臉,嗔道:“就知道娘偏心六妹妹,說起來我可是您的親兒媳婦。”

    抄經是有典故的。

    年初王氏生產,因是冬天外麵冷,一家人都在廳堂等著,楚景本也在,明氏受不了他沒頭蒼蠅似的四處亂轉,攆了他到書房抄經。

    王氏生了四個時辰,楚景抄了四遍心經,可一筆字寫得橫不是橫豎不是豎,內容也是驢唇不對馬嘴。

    還是楚晟發現的,獻寶似的給明氏看。

    楚景羞惱成怒想要撕了,明氏沒讓撕,說交給王氏收著。

    王氏是三天後才看見的,當即就紅了眼圈對楚景道:“女人不都是這麽過來的,家裏有府醫有穩婆,還有娘盯著,你擔心什麽?”

    楚景答道:“我都明白,可心裏亂糟糟的就是定不下來。”

    明氏見她害羞,不好再打趣她,商量道:“阿晴跟姑爺都在孝裏,洗三肯定不會宴客,可咱們不能不去,添盆用個八分的金錠子就成,你再跟桂嬤嬤商量找幾樣好東西送過去,別太散漫了,最好的得留給我孫子媳婦。”

    王氏樂嗬嗬地說:“有娘這話我心裏舒坦多了,不過話又說回來,撿著好東西送也沒什麽,興許以後還能回來,是咱家的還是咱家的。”

    是想結親的意思。

    明氏眼眸一亮,阿晴的閨女配阿景的兒子,真是再合適不過,笑道:“就你會算計,財半點不往外漏,你看著辦吧。”

    王氏笑眯眯地走了。

    這邊楚澍與楚晟都備好了洗三的禮,明遠侯府,楚暖聽聞楚晴生了個女兒,也準備到周府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