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3章 汪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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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芳從新擼了下思路,目標很明確,保證商戶們的利益。手段則為與長江沿線各路人馬談判。安徽浙江好說,勉強算是朝廷的地盤,如此幾個省勾結盤剝商人之事,陳鳳寧是行家。不過是派人跟二省布政使商議分成,層層施壓,金字塔頂尖把散戶的肥肉全攏在自家鍋裏頓了,因肉太肥容易吃飽,便少割點子肉,圖個源源不斷。
若說讓各省布政使衙門的人如何勵精圖治,都是難的。並非他們沒有理想,都是讀著聖人言一路科舉上來做的官,初時誰不想先天下之憂而憂,混個文正公帶入棺材。然而入了仕途,年輕時的棱角就磨的一幹二淨。當然也有固守道義的,但那般人決計爬不到正二品的封疆大吏。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做官要麽能實現政治抱負,要麽能實現滿嘴流油。因此聖明天子才可能造就滿地君子,當今聖上那小肚雞腸貪欲狂盛的主兒,手底下也隻能是肥腸滿腦的蛀蟲。庭芳無力改變現狀,千裏之堤毀於蟻**,反向思維亦然。對一個龐大的利益群體,隻能學螞蟻四處打洞,打鬆他的結構後,看能否一腳踹塌了他們。第一步,還得狼狽為奸。
事分重要緊急,亦分困難容易。經濟發展都是緊急的,自然得先朝容易的下手。理清楚思路,庭芳寫了封短信使人送與陳鳳寧告之此事,先解決鄰省,盤剝少一分是一分。要緊是態度,商戶看到了她的誠意,即使沒能一口吃成胖子,大夥兒對江西有了信心,許多事便好辦了。
共事時間長了,陳鳳寧漸漸了解到他的外孫女實乃女中豪傑誌向遠大。一個女人,最高封爵除了皇後皇妃,便是公主了。庭芳已是郡主,以其夫妻功績,封個公主倒比封徐景昌為異姓王劃算的多。可是看她行事,隱隱察覺她竟是對此等身份不屑一顧。看完信件,陳鳳寧知道庭芳不來當麵與他談,一則是事兒簡單,二則是定然沒空。為了經濟絞盡腦汁,陳鳳寧不由的聯想到了管仲。從王田製,到放開鹽鐵專營招商引資,再到廢商稅鼓勵經商,完全顛覆了政體結構。曆代變革中,如此動作的,不去想也罷了,掰著指頭數一數,如雷貫耳的就有管仲、商鞅、王莽、隋煬帝楊廣、王安石、張居正。老百姓不大知道的就不提了。看看這些名字,至少都是丞相!陳鳳寧默默望天,就不明白他的親家到底是怎麽養出來的孫女。
葉家的孩子們陳鳳寧不大熟,然而葉閣老活著的時候,兩位幼時好友時常通信,不獨說朝政,亦有家常。葉家長孫懦弱,陳家長孫陳謙則極有大哥風範,固兩位彼此炫耀的時候,葉閣老除了拿熊孩子陳恭做嘲諷,便隻能拿庭芳杠陳謙。當時他還當葉閣老實在後繼無人,拿著個有歪才的庭芳找回麵子。到今日才知道,娘的這孫女真能完勝陳謙!陳鳳寧死活想不明白,葉閣老為何把心力都放在培養孫女上,同樣的心力培養男孩兒,便是天資差些也是有效的。女孩兒不能繼承政治資本,拿來聯姻是不錯,偏偏嫁的是徐景昌。陳鳳寧揉著額角,恨不能把葉閣老從棺材裏搖醒,以解自身之疑惑。
古今往來,有野心的女人不少。武後不提了,公主篡位的,太後垂簾的,都不稀奇。就是沒有一個風格如庭芳的!她要是奔著當皇後去,陳鳳寧能理解。柴皇後胸懷天下,攛掇著夫君造反,結束了五代十國的動亂,史上無有不讚。可是庭芳分明是奔著丞相去的!她是真不打算篡位,但她是真想做變法!且變的是前無古人之法。宋朝再重商,那也沒敢把釀酒放開!宋朝的經濟再繁榮,鹽鐵還是牢牢扣在朝廷手中。但若要說她隻管賺錢,那王田製又是怎麽回事?陳鳳寧現在凶殘外孫女手底下混,半點銀子不敢伸手,生怕她老人家來個大義滅親。殺雞儆猴效果有限,殺猴儆雞那就精彩了。他才不想做被宰的猴子。錢財積累足夠,不貪便不貪吧。可那王田始終是他心中的一根刺。
不是沒試過旁的路子,不讓田產私有對吧?他做生意行不行?趁著福王沒登基,庭芳禍害不到山東,先把生意架子搭起來。才試探一句,庭芳已卡死官員不得經商的話頭。陳鳳寧差點氣的一口老血噴出。千裏當官首要為了權勢,但拿了權勢後呢?不是每個人都有政治抱負的好麽!當然官員欺上瞞下的法子多了,禁絕是不能的,多少是麻煩,哪有直接拿著土地收租子爽快。
陳鳳寧深深歎口氣,認命的提筆寫信與安徽浙江的同僚。趕上個如此外孫女,簡直前世不修。撂挑子福王能弄死他,便是有了從龍之功,福王也不會過於重用陳家,無它,均衡而已。朝堂肥肉隻有那麽多塊,不可能都給了葉氏一係。朝堂不是家產,諸子均分立刻一盤散沙,因老百姓多目光短淺,太重私利。福王若膽敢把葉氏一係分散在角角落落,一幫老於官場的人並他們養出來的孩子,立刻就能抱團蠶食別派勢力。因此正常的帝王定然是重用徐景昌,同時重用趙總兵製衡。文官方麵,嚴鴻信本就是江西人,為了安撫江南,袁閣老恐怕有一席之地。論功行賞,葉俊德會調回京城,他的兒子至少有一個入京,孫輩則賞功名。
抬了葉家必定壓陳家,然而葉庭芳的功績不容抹殺,那麽絕不可能壓著葉家抬陳家。陳鳳寧早看透了此點,才懶洋洋的不願盡全力。他知道,便是他怠工,庭芳也奈何不得,哪怕為了在朝中插釘子,所給的待遇也不會少。反而是拚盡全力,所得與怠工無二,加之將來的政策格局,陳鳳寧純屬不敢拆台,而非不想。文武雙全之可怖,全然不在於多聰明多有才,而在於她能同時擁有兩方思維。換言之,他膽敢暗地裏使絆子,庭芳的武將風範能立刻冒出頭來,砍了他鎮軍紀。庭芳沒有過分恐嚇過陳鳳寧,但一個對自己都那麽狠的女人,都能相信她的仁慈,陳鳳寧早在朝堂鬥爭中死八百回了。
陳鳳寧憋屈的不知何去何從,麵上言聽計從,私底下想了無數法子。然而他在庭芳眼皮子底下,離中樞又太遠,現抬另一隊旗幟都不能。苦笑,老葉,我隻能對你的孫女兒認命了麽?若你在世,見她如此行事,又當如何?天下王田,被損利益者無數,曆代變法並其黨羽,沒幾個有好下場。若葉家不曾零落,葉庭芳敢堵上全家族的性命麽?聖上啊聖上,你可知你一時昏聵,逼出了個煞神麽?
鬱悶堵塞著陳鳳寧的五髒六腑,無處訴說。不管是老妻還是幕僚,恐怕都看不到庭芳的目標。王安石之後,便是狂如張居正,也隻敢啟用“祖宗家法”。已經有多少年無人膽大包天?何況還是個女人。隻怕他說出來,眾人都要恥笑他杞人憂天。庭芳所施展的計策,熟讀史書的人盡數能找到影子。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她聰明些罷了。可陳鳳寧分明感覺到她有不同,說不上來,卻是不會懷疑自己的直覺。
桌上的信件慢慢晾幹,陳鳳寧把信塞進信封。書房很安靜,江西飛速發展,人才緊缺到難以形容的地步,得用的幕僚與屬官都異常忙碌。因此陳鳳寧除去開會,絕大多數時間隻能獨處,與過去的前呼後擁形成鮮明的對比。江西地界上,他的權威在喪失,漸漸的移到了庭芳處。如果說一開始祖孫二人隻是政見略有不同,到今日已成利益之爭。
陳家人幾代的積累奮鬥,他自己曆經艱辛,才得的封疆大吏,輕輕巧巧的落入旁人手中。那個人還不是自己的孩子,陳鳳寧心中的憤懣愈積愈重。若說□□還能忍,王田則是決計不能忍了。陳鳳寧睜開屬於老人的混濁雙眼,他可以退,但不能讓庭芳真的斷絕了子孫的前途與錢途。
江西諸人各懷鬼胎,舊的利益集團覆滅,必然留下空洞,以待填補。這些空缺都掌握在庭芳手裏,才使得庭芳門前車水馬龍。陳鳳寧對庭芳毫無反抗之力,但庭芳亦非無敵。
庭芳是江西的土皇帝,在江西的地界上為所欲為。但將來呢?每一個聖上都想天下王田,可做不到。他害怕的不就是庭芳也許能做到麽?
皇權的支持與丞相的手腕二者結合才可實現屠盡天下豪強的王田,若福王不支持庭芳了呢?
磨墨,提筆。陳鳳寧又寫了一封長信。身處官場,他不可能單打獨鬥。他在中樞必有勢力,最大的靠山葉閣老亡故,但親朋故舊遍布天下。繞幾個彎,總能尋到靠近福王的機會。
擁有兵權與手腕的庭芳,真的不會反麽?福王真的一點都不疑惑麽?便是福王天真如此,三人成虎,他的目的總會達到。卸磨殺驢才是帝王的心胸。在卸磨殺驢的過程中,他作為緩衝與迷惑,必被重用。一經上位得到了中樞的權利,許多事就不是由人擺布,而是可擺布他人。一舉雙得!
忽然,陳鳳寧輕輕笑了一聲,四丫頭,你還是太嫩了!
商業與農業最大的區別,便是不可閉門造車。如果命好生在交通樞紐,那是天上掉金元寶;如果命不好落在犄角旮旯,想要發展就得付出很多心血。秋天是豐收的季節,各類糧食、棉花、蠶絲甚至酒都在此間交易。庭芳此刻去談生意已是有些晚了,幸而今歲也不曾有多少出息,主要為的還是來年。
出差的事兒已經有些久遠,上回還是去大同,陳氏替她收拾的行禮。如今有幾個能幹的丫頭,倒無需她操心瑣事,現要考慮的是帶誰去江蘇。水路上有徐家臨時組建的隊伍和商戶自發形成的武裝團,水匪不大願意招惹這種成規模的,投入產出比很不劃算,但保不齊就有餓極了或眼瞎的新手,亂拳打死老師傅,沒處說理去。因此比起行李,顯然人手更加重要。
徐景昌提議道:“君姑娘與你同去,她雖生的有些黑,梳了婦人的發髻,旁人隻當你有個臉黑的仆婦。尋常人不大防備婦人,她又機敏,出門在外很是得力。”
翠榮忙道:“郡主,帶上我去。”
徐景昌抬手阻止:“不要帶丫頭。”
翠榮怔了下,庭芳卻是聽明白了,鄭重的點點頭。出門在外小心為上,萬一有事,身邊有丫頭,舍了有些不忍,不舍全是累贅。想了想道:“一省衛所那麽許多,一日多少有二三十樁事,周毅怕走不開。借個人與我帶走,雙拳難敵四掌,便是我與子墨乃絕世高人,來二百人累也累死我們了。”
徐景昌道:“自然,還得帶上親衛。我讓王虎挑四百騎兵,護送你來回。”
庭芳道:“王虎親自帶隊?用不著吧?能指揮四百人即可,不若帶上遊擊將軍杜正祥。”
徐景昌道:“四百人不多,不是韓廣興與蔣赫時時有異動,恨不能叫你帶上千把號人去。你身份不同,江西的樁樁件件都要你過手,將來或還有天下事需你操勞。我知你必然要走這一趟,許多事旁人無法代勞。”說著伸手撫摸了下庭芳的臉頰,“我更想陪你去,護著你,哪怕有風險,生死相隨亦不算慘烈了。”
庭芳嗔道:“哪有你這般不管兒子的父親。”
徐景昌沒有接茬,嚴肅的道:“我們已不可能一同出門了。你管政務,我管軍務,二者合一自是更好,實在不行……”徐景昌深吸一口氣,“亂世之中,不吉利的話不是藏著掖著便可混過。咱們倆不能被一鍋端了,至少得有一個活著才可保證政令的延續。除了呆在南昌內,我走你留,你走我留,別無選擇。”
庭芳點頭表示明白,就如帝王禦駕親征絕少帶上太子一樣,最高指揮得有備選,否則人心惶惶,好事都能辦壞,何況刀尖上跳舞之時。徐景昌思慮越發周全,已非吳下阿蒙。庭芳有些難以形容的情緒,她的師兄長大了啊。
“此去淮揚……”徐景昌頓了頓,道,“沿途情景得細細察訪。知德全不懂軍事,隻能看看民政。將來我們北上,借你的眼瞧瞧,到時與我一些高見。”
庭芳道:“我們與江蘇必有一戰,長江下遊得牢牢握在手心,否則你前頭出兵,後頭被人截了補給線路,順利也就罷了,途中遇見起義軍打得一二月,朝廷可養不起。”
徐景昌道:“也不能把後方留在孤島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江西便是我們的青山,不到控製長江時,殿下再著急,我們都是不能動的。”
“所以我與劉永年,談的也就是明年的生意。”庭芳無奈的道,“後年就得打了。”
徐景昌笑道:“不盡然,也不隻見劉永年一人。他倒下了,種棉花的依舊種棉花,養蠶桑的依舊養蠶桑,再亂的世道都少不了商賈的蹤影,你前日與任先生討論的想法我看就很好。將來大一統時,頂好的引著百姓各施所長,各地景況不一,所產皆不同。許多東西遠處運了來,比本地自產還便宜,商戶逐利,四處奔波,所到之處那些個提供衣食住行的立刻就盤活了。”
庭芳道:“何止,馬幫、船隊生意好,他們天南海北的來,所賺之前捎回家去,還能刺激當地經濟。天下皆為一盤棋,牽一發而動全身。不好的事兒傳得快,好的事兒也不慢。我可還指著有朝一日王田裏連三成都不要,種田的無需繳稅呢。”
徐景昌問:“能做到麽?”
庭芳道:“不知,試試吧。有那一天也是咱們老了之後了。”所有的工業文明都飽含了血腥,工業不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他的最初發展離不開農業的哺育。後世常有人管中窺豹的去說隻有中國女性自殺率高於男性,中國如何如何歧視女性。其實並沒有那麽簡單,之前為了工業發展,農民犧牲良多,最累是他們,最苦也是他們。當年不知有多少人對吃國家糧的工人羨慕嫉妒恨,就是因為工人雖勞累,所獲卻比農民多的多。那種極端的壓力下,相對弱勢的女性所承受的就更殘酷。後來的新農合與農村社保,都是國家對之前犧牲的補償。那是精英成群的兔子團夥,尚且隻能先用農業保工業,庭芳是不得不對著答案抄,因為沒有更好的路了。
徐景昌把庭芳揉入懷中,手臂不知不覺的用力收緊,似有千言萬語想傾訴,又似無話可說。庭芳回抱住徐景昌,離愁別緒無可避免,唯有彼此珍重。
為了安全起見,庭芳一個幕僚都沒帶,所有的鬥智鬥勇全憑自身。一行人在碼頭上替庭芳踐行,頗有些壯觀。薑夫人數落道:“你的性子也不知像了哪個,你娘靜的連房門都不肯出,你竟是脫韁的野馬,沒你不敢去的地界兒!清哥兒才一歲,你就舍得撇下他出遠門,我告訴你,他回來不認得你了,可別怨我沒提醒過你。我可是不會在他跟前念叨你個沒良心的!”
庭芳忍著笑,中老年婦女表達關心的方式真是千年不變,明明是惦念,偏要說成抱怨。在南昌居住一年,與薑夫人關係頗為和睦,但要引得薑夫人一把年紀親自相送還是沾了徐清的光。庭芳朝薑夫人臉上香了一記,又親了親徐清:“我冬天就回來了,到時給姥姥捎幾塊雲錦裁衣裳。”
陳鳳寧瞥了庭芳一眼:“誰稀罕你的雲錦,你給我快些回來,別磨蹭,我們才不缺那點子東西!”
突如其來的親近,庭芳有些詫異。她與薑夫人關係單純,天下當姥姥的多半疼外孫,便是不如孫子,那也是心肝寶貝,有了這一層關係,處的久了自是有幾分情誼,不足為奇。但與陳鳳寧便有不同,她嘴上說著來投靠,實則手起刀落的□□,當了一輩子官員的陳鳳寧便是不恨她,至多也就是個同事關係,好端端的猛的冒出關懷,庭芳頭一個想起的竟是無事獻殷情非奸即盜來。
陳鳳寧老於官場,最擅觀人顏色。庭芳再會掩飾,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但陳鳳寧想要在庭芳夫妻被福王防備時攫取利益,就必須先取信於庭芳。帝王天生多疑,到時徐景昌不得不以退為進。退,非真退,朝中不留人那便是徹底邊緣化,這手段混朝堂的誰都精熟;而福王不願被人視作過河拆橋的小人,也不會逼迫太過。福王在上拉,庭芳在下推,那等好處,不是他為合作者能獲得的。他得是姥爺,是親人,才能享受此間妙事。正當離別,擺出長輩的姿態,庭芳或一時相疑,日子久了,總會信的。畢竟他們之前沒有過衝突。
一瞬間二人心思千回百轉,庭芳笑道:“家裏勞姥爺費心。”
陳鳳寧一甩袖子,哼了一聲。
薑夫人推了他一把,對庭芳道:“你別理他,他就是老糊塗。昨晚一宿沒睡,嘴裏嘀嘀咕咕的,見了麵又不好生說話。就是這別扭性子,鬧的你舅舅表哥都不肯親近他,也就你脾氣好些,願同他說兩句話,你要出遠門,他的老毛病就又犯了。”
庭芳這才發現陳鳳寧的精神有些萎靡。陳鳳寧被庭芳盯的有些不自在,他能察覺庭芳微妙的情緒,庭芳就未必不能探究到他的內心。昨夜他故意做給老妻看,薑夫人精於內宅與人情,沒見過祖孫博弈,她一門心思都是拉扯自家人,可謂是一片真心為庭芳。從她嘴裏說出來的話,比自己表白有效的多。然而事出突然,表現的終究是不大自然。餘光一掃,看到了徐清。幼小的孩子最喜看人眼睛,你倘若盯著他瞧,他自是願同你親近。陳鳳寧不過盯上一小會兒,徐清已在韓巧兒懷裏撲騰,伸著胳膊要太姥爺抱了。
陳鳳寧故作無奈,抱過徐清。小孩兒愛扯胡子是本性,才到陳鳳寧懷裏,上手就揪著胡子不放。陳鳳寧疼的呲牙咧嘴,徐清還當是太姥爺同他玩,越發興頭。庭芳拍了徐清的小爪子一下,喝道:“放手!”小孩子有些毛病就不能慣!
徐清玩的正高興,哪裏肯放?庭芳欲掰他的手,陳鳳寧就抱著退開兩步,護短的道:“你個做娘的半分耐心也無,哪能動不動就打,你得同他說道理!”
庭芳抽抽嘴角,尼瑪,他還聽不懂人話好嗎!
徐景昌眼疾手快的趁著徐清換手時把他抱開,徐清看了看左右,有最縱容他的太姥爺跟太姥姥在,癟著嘴就哇哇大哭。陳鳳寧老兩口登時就急了,紛紛道:“哎呀你弄哭他作甚?”
薑夫人道:“誰家姥爺不給扯胡子,反正都老了,還想做那美髯公不成?你就讓他扯扯嘛!你看他哭的多難過!”
徐景昌:“……”總算知道陳恭怎麽長成熊孩子的了!
周圍的圍觀群眾就這麽看著堂堂布政使圍著堂堂都指揮使打轉兒,隔著徐景昌高大的身形,上躥下跳的哄重孫子開心。
庭芳深吸一口氣,默念道隔代親隔代親……強行忍住收拾徐清的衝動,扭頭對錢良功道:“江西瑣事,多賴先生。若有變故,盡快決斷。哪怕做錯也比猶豫不決強,大不了咱們再想法子描補。”
錢良功憋著笑道:“郡主放心,還有儀賓並陳大人在家呢。”
該說的話該討論的內容早在臨行前的會議上說明,多說無益,反倒顯得不信任幕僚。徐清的假哭聲如魔音灌耳,庭芳耳不聽心不煩,帶著君子墨和王虎,跳上船走人!與此同時,預備去統合浙江與安徽的任邵英,亦登上了船艙。
滔滔江水裹著庭芳的船遠去,徐景昌抱著兒子,才分別已想念,等你早日歸來。
京杭大運河接駁長江,庭芳可以走水路直入淮揚。省卻了換交通工具的麻煩,在古代的出行環境裏已算不錯。此番她不單帶了人與一些可以順手銷售的貨物,重要是帶了不少銀子。在江西滾了一年,顧不上穿衣打扮,日常動用的皆是布衣或絹。佛靠金裝人靠衣裝,在家裏怎麽樣都無所謂,她的權威建立在才學與對軍隊的掌控。但出門在外就不行了,尤其生意場上,輸人不輸陣,怎麽華麗怎麽來。因此她預計在鬆江停靠七天左右,用以打造裝備。
談判雖急,卻也談不上行軍的分秒必爭。報信則不然,任何時候信息都是越快越好。陳鳳寧的長信在庭芳未到淮揚時,已抵達目的地。戶部左侍郎湯玉澤拆開厚厚的包袱,見裏頭全是字紙,不禁一愣。料的事情恐怕不簡單,隨口指了幾件事把書童支開,一目十行的掃起信件來。
湯玉澤是湖北人,乃陳鳳寧的同年,二人年紀相差仿佛,都是少年得誌,交情頗深。陳鳳寧次子陳季常之妻便是湯玉澤的侄女。之後二人各自為官,已是多年未見,隻有信件來往不絕。固然比不上與葉閣老的總角之交,於官場上算死黨了。戶部本就管天下稅收錢糧,陳鳳寧對不久前平定甘肅有功、升回京中坐了戶部第二把交椅的湯玉澤更是殷勤。而湯玉澤入京不到兩年,根基不深,多有依仗先太子殘部,對陳鳳寧自然也是客氣有加。
先太子的人曆經諸事,已不剩多少。尤其是葉閣老跟著亡故,所謂人走茶涼,便是之前忠於先太子的,慢慢的皆轉了心思。庭瑤一個女眷,能繼承的太有限,再則庭瑤便是個男丁,也太年輕了些,難以服眾。到福王嶄露頭角,其跟前為首的文官與葉家勢力已無太大的瓜葛。同時,嚴鴻信穩穩坐了十幾年翰林院掌院,本就不容忽視,何況還是福王嶽父。可以預見的、將來的文官黨魁非嚴鴻信莫屬。大家都是文官,能跟葉閣老混,自然也能跟著嚴鴻信混。逐漸的,先前葉閣老的友人變成了嚴鴻信的莫逆,湯玉澤便是其中之一。
官場無節操,湯玉澤的大.腿抱的麻溜,翌日陳鳳寧入京,隻怕還得湯玉澤去引薦於嚴鴻信。此時此刻,看完信件的湯玉澤心裏有了數,望了望天色還早,即刻便出門往嚴府去了。
嚴鴻信家裏還算安靜,他自來做官就低調,如今更是恪守禮節,一般不在家處理公務。大夥兒知道他的性子,等閑也不來家中尋他。湯玉和不費多少工夫,就見到了嚴鴻信。
先彼此寒暄幾句,分賓主落座,湯玉澤試探的道:“掌院大人可知江西行王田之事?”
嚴鴻信就是江西人,自家族人的田地被分的一幹二淨,怎能不知?族人哭天搶地的寫了無數信件,都被他壓下。無他,不分了田地征稅,江西拿什麽養兵?又拿什麽反撲?固然心中不樂,但此要緊之時,需得隱忍。各自都隻為家族私利,到無可挽回那日,又得有多少嚴氏族人顛沛流離?徐景昌已是客氣,繳了田產卻沒怎麽動房產店鋪與金銀,存糧也保住了多半。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可未必製得住軍隊,旁人家不少被劫掠的,若非事先吩咐,嚴家必有一劫,還不好怪人家。這個人情,嚴鴻信默默收下,就不好太管江西瑣事。好不好,都是為了福王,為了大夥兒的前程。今日能奪,明日還得歸還,他才不信能推行王田。便是福王想,曆代帝王哪個不想?就是不知湯玉澤提起此事作甚。
嚴鴻信笑嗬嗬的道:“年輕人敢想敢拚是好事,我們都老咯。”
湯玉澤笑道:“王田是好,卻是便宜了那些懶漢。年輕人有些思慮不周。”
嚴鴻信心下納罕,湯玉澤又不是江西人,他急什麽?微微笑道:“不過區區一省,有何妨礙?”
湯玉澤斂了笑,正色道:“隻恐他不止於一省。”
嚴鴻信摸著胡子笑道:“湯侍郎多慮了,年輕人在要緊時刻雷厲風行也是有的。”
湯玉澤不再繞彎子,圖窮匕見的道:“若殿下動心了呢?”天下人心皆一般,他們往家族撈田產,皇帝更想。天下王田,說的就是田產皆歸皇帝所有。那才是正經手握天下財!他吃了肉,旁人連湯都撈不著。於臣下很不高興,於皇帝那是爽的飛起。湯玉澤看嚴鴻信沒說話,又補了一句:“殿下與徐儀賓一同長大,隻怕脾性也相投。”
嚴鴻信眼神一凝,這是很有可能的!即便福王登基後實行王田失敗,但之前的犧牲決計不可能補。就如庭芳在江西實行新政,總有人倒黴,甚至有無辜枉死,然而任何一個統治者都不會在安定下來之前去彌補,因為代價太大,因為來不及。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拿著芻狗祭祖時,誰會考慮這一隻芻狗和那一隻芻狗的區別?嚴鴻信於陳鳳寧境況一般,都是將來要做筏子的人,再是清流,也不願過家中隻有十來畝,打對金簪得攢半年的日子。
判斷不出湯玉澤的目的,嚴鴻信含混道:“且看吧,這二年才開始,咱們不好說什麽。”
湯玉澤道:“不若先告之殿下,此乃權宜,當不得長久?”
福王跟前戳著個庭瑤,去說徐景昌的壞話不是找死麽?庭瑤是自家人,嚴鴻信不過是臣下,親疏一目了然。再則嚴鴻信的立場,亦不好表現出對徐景昌的不滿。再怎麽樣人家也給了人情,再不滿自己就得先被福王不滿了。
湯玉澤也知在福王跟前下黑話有多難,風雨飄搖之際,共同舟共濟之人,豈肯輕易辜負?但時局並不總如此,不能指望立刻就說動,溫水煮青蛙,沒有帝王不懷疑臣下,尤其是軍務政務都能拿出手的人。此刻或許不放在心上,時日長了不用人挑唆都能相疑。過了好一會兒,湯玉澤又低聲道:“旁的不提,我隻怕徐儀賓年輕氣盛,誌存高遠……”
這是明了說徐景昌可能造反。嚴鴻信沉聲道:“湯侍郎,禍從口出!”
湯玉澤聲音更低的道:“大人,您可知為何我不早不晚的提及此事?”
嚴鴻信看向湯玉澤。
湯玉澤道:“江西布政使的親筆,大人要看麽?”
嚴鴻信驚了,江西布政使陳鳳寧跟庭芳不是一撥兒?難道是利益相爭?有必要麽?與將來能入中樞相比,一時丟了江西又算什麽?徐景昌畢竟是武將,民政一直是庭芳再管。眼下用人之際不管男女,待福王登基,有的是人才,庭芳也就去安享榮華或是做她的一代大家了,有甚威脅?便是徐景昌能主民政,那樣年輕,也礙不著陳鳳寧什麽,反而能幫陳家接上年輕一輩。如此拆台,不大合理啊!
湯玉澤繼續道:“做臣子的,幾個敢想天下王田呢?”
嚴鴻信搖頭:“為了發小,也是有的。”
湯玉澤不情不願的道:“徐儀賓尚可,東湖郡主竟是天外來客,由不得人不服。我亦曾主政一方,諸多政令想都不曾想過。”頓了頓,又道,“也罷了,她自幼聰慧,我遠不及之。可她分明做了郡主掌握一省錢糧,卻是荊釵布裙勞心勞力無欲無求。嚴掌院,此等高潔,您再哪個女眷身上見過麽?縱觀史書,唯有王莽有如此情操。”
史上高潔的人多了,湯玉澤單單提王莽,卻是庭芳與王莽有太多相似。後世網絡常調侃王莽一定是穿的,可見一斑。當然,說的並不是庭芳與王莽性格有多相似,而是那天馬行空的感覺很像。王莽可是篡了的……史上有武後,庭芳未必就不敢想。
嚴鴻信見過庭芳,那會兒就覺得她氣度非凡。而徐景昌不知被人背地裏笑了多少回就知道圍著老婆的裙角轉。如此想來,很有可能!湯玉澤定然不知江西詳情,一切皆為陳鳳寧告之。然而陳鳳寧有何好處?福王登基他嚴鴻信才是第一位,而庭芳登基陳鳳寧便是當仁不讓的首輔。此刻暗中使絆子,有何好處?
很快,湯玉澤就解了嚴鴻信的疑惑:“陳布政使憂的是天下王田。”
嚴鴻信愕然,不由脫口而出:“他就如此看好……徐儀賓?”
湯玉澤重重的點頭:“災後一年半,南昌之富庶已超水災之前。陳布政使非無能之人,要他服氣到擔憂,可見東湖郡主之手段。”
嚴鴻信道:“經濟上有長才麽?”算學、人心再加經濟,嚴鴻信心中一凜,太妖孽!
湯玉澤歎道:“嚴大人,京城城牆修繕緩慢,太子受了斥責。”對上妖孽,自然是寧可錯殺不可放過好麽。
說到城牆,嚴鴻信無言以對。照著人家的書修的都不如人家好,太子的手段真是……然而湯玉澤明說城牆,不過想說庭芳之才。尤其是她與徐景昌合作之下,所迸發的力量不可忽視。原先庭芳的存在,與嚴鴻信沒有衝突,男女有別,再能幹也是假的。真要說懷疑庭芳效仿武後,嚴鴻信心裏很不以為然,庭芳遠沒有史載武後的氣魄,三歲看老,她幼年所展現的多為技巧而非氣勢,不同於武後十幾歲就敢在“仁德”的太宗麵前鋒芒畢露。但嚴鴻信想到了另一個很不好的點。
立下赫赫功績的庭芳夫妻回京時,僅僅是他們二人麽?不會的。他們會有心腹,會有創造了盛世輝煌景象的各級官員。到時候他一個女兒極不招待見的老嶽父,又當何去何從?他能想到庭芳一個女眷,大功告成後滾回家去享福,那徐景昌看他,又如何呢?
此情此景,放在官場上隻有一條規則——擋路者,死!(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