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章 汪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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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鳳寧的信件裏自然加了很多料,文人筆法多有誇張,他說的再客觀,沒有親眼見識過南昌如何一點點從廢墟中富饒,是很難判斷庭芳的實力的。陳鳳寧最怕的也是此點,福王的支持加庭芳的手段,至少能弄的他狼狽不堪。而京中官員的心思,就更簡單直白。誰都想摘果子,如果能自己摘得庭芳種下的鮮美果實,再好不過。稍作暗示,京中的官員們就會想方設法的排擠庭芳。最好,庭芳作為福王的佞幸存在,像小時候一樣專管做玩具娛樂,夫妻兩個都不要插手朝堂。沒有這二位以及他們龐大的利益團體,皇帝不過是沒牙的老虎,任由大家擺.弄。
如此秘而不宣的想法,在文官中默契的存在著。定律一般的事實,無需說出來丟人現眼露了行跡。那清君側或為天下蒼生之語,更似文官們的黑話。打著啞謎,落個彼此心知肚明。
湯玉澤同嚴鴻信打了招呼後,又見了幾位熟人。這日,兵部武選司郎中董陽平麵見福王。武選司掌考武官的品級、選授、升調、功賞之事,考查各地之險要,分別建置營汛等事,但其在本朝是文官。因福王對兵權看的重,常招他來說話。
董陽平卻同湯玉澤等人抱著同樣心思,他還更有一層顧慮。武將原是說不上話的,武將升遷得尋兵部的人情。但徐景昌橫空出世就不同了。朝堂上職位固然要緊,然最要緊的是聖寵。殊不見那麽多太監對著百官呼來喝去?而素日裏囂張的文官隻好夾著尾巴做人,不敢很得罪了他們。無它,蓋因“天子近臣”四個字。有軍功又有才華的徐景昌,比太監可恐怖多了。待他回京,武將有了主心骨,還有他兵部郎中什麽事兒?再則,他也不想同一貫看不起的武將低頭。天然的利益相悖,自然能生出無數花花腸子。
福王問過些許調度事宜,得知昌平鎮已故總兵的空缺由趙總兵一係的人補上,心情十分不錯。董陽平雜七雜八的扯了一堆,忽然話鋒一轉,道:“臣有些討人嫌的話憋在心裏很久了,說了被人記恨,不說心裏又過不得。思來想去,臣不敢隻顧自家名聲臉麵,該說的話不說,便是不忠了。”
福王聽了笑道:“何須說的這般嚴重?我有甚做的不妥當的地方,你隻管明說。可別同我繞彎子掉書袋,我自幼貪玩荒廢了功課,你們都是知道的,然再不懂事兒,不因言廢人總歸讀過。你有話直說。”
董陽平暗道,福王果真越發老練,往日再不肯說這些套話的。斂了心神,道:“臣之江西大開商路,紅紅火火,此乃好事。可兩地來往不便,臣聽說許多事物都由徐儀賓決斷,不曾回報殿下。固然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長此以往,終究失了禮數。眼下的確顧不得那麽許多,隻君子防未然,有些規矩還是做在頭裏的好。不然,便是儀賓恪守臣節,他手底下難免生出些不懂事的人來。到時候逼的儀賓手刃親信,就不美了。”
董陽平一段話裏夾了三四成意思,考慮到福王是真的理解不了那些個彎彎繞繞,特特直言。不提徐景昌是否有歪心,好似一門心思替他打算,省的他將來吃虧,端的是情深意切的同僚之情。
福王卻是沒聽出來,笑道:“我素來不愛那些條條框框,也信他治軍有方,董侍郎多慮了。”
董陽平搖頭道:“殿下,您是君,不可隨性而為。”
福王最煩規矩,卻也知道要想當皇帝,頭一條就得克製。帝王的任性他見識過了,也吃了極大的虧。現想來若非聖上胡鬧,皇後也未必就去的那樣早。一步錯步步錯,固他在想篡位之初,就暗自發誓,不可任性!不敢說做一代明君,至少別似父皇那般昏庸。因此雖不高興,麵上也不露出來。
董陽平亦是老官僚,深知往福王跟前直說徐景昌有二心,當場就得被福王砍了,不獨為了情誼,還有規矩!前方打仗後方拆台,福王不砍了那弄鬼的,手底下立刻就亂。他得讓福王與徐景昌自己翻臉。因此切入點是要求徐景昌事事匯報。可在前頭辦實事的人,哪裏做的到?時局變化萬千,待得一來一回的請示,早完蛋了。可這邊勸動了福王要匯報,那邊因各種緣由做不到,一次兩次還好,十次八次看在幼年情誼上勉強認了,一百次兩百次呢?他們有陳鳳寧那條線,庭芳做了什麽報上來了,做了什麽沒報上來一清二楚。
他們隻要如實匯報,一句壞話都不講,福王自家就能疑惑。還有哪個比沒真管過事、養在深閨裏的福王更好糊弄?文官爽快的倒戈,難道是看到了福王有什麽驚天偉岸之才?並不。除了最先因身份不得不站福王的嚴鴻信,餘者裏頭大半都是看中了福王單純。就好比東漢唐末喜立幼主一樣,不是隨便哪個幼主都能長大,更不是隨便哪個幼主都能反抗。張居正活著的時候太風光,死後鞭屍算不得善終,可萬曆終究隻敢鞭屍,沒敢鞭人。朝中諸位,誰沒有野心?從讀書識字那一日起,到千軍萬馬裏殺出一條血路,幾十年的懸梁刺股集螢映雪,沒有野心的支撐,是堅持不下來的。
看著福王不以為然又想表現禮賢下士的模樣,董陽平收住了話頭,轉而道:“提起江西,臣倒要厚顏說一句,從古至今也沒見過東湖郡主那般才學。往日在京中不得見,翌日郡主回京,還請殿下引薦。”
福王牢牢記著昔年皇後教導,庭芳再能幹也是為他所用。固董陽平的讚歎,他毫不客氣的笑納了:“我好多年沒見她了。”說著比了個高度,“那會兒她才這麽高,一轉眼孩子都一歲了。清哥兒是個有福的,我那會兒最羨慕她弟弟,什麽新鮮玩意兒都有。待來日我必把她抓到家來再原樣做一套給孩子玩,到時候你來見她,才知道她有多少鬼點子呢。”
董陽平笑道:“那可不能帶孫子來,不然就走不動腿了。”說著,又道,“恕臣直言,殿下說的都是小巧。臣最服的是郡主竟是全才,算學不提,城牆水利沒有不會的。竟能改良軍火,不怕殿下笑話,前日翻檔案,才知定裝彈藥與□□都是郡主的主意,原先還當是訛傳。把臣佩服的不行,我家子孫捆起來有郡主一半兒就好了。”
福王笑道:“她還會寫八股呢,我是不大會看,橫豎比我強些。”
董陽平故作驚訝:“當真?”說著一臉遺憾,“可惜是女眷,不然如此大才,隻怕首輔都不在話下。臣可聽說了,江西富庶啊!她若能入朝堂,造那大唐盛世,可不是又傳一段唐太宗與魏征君臣相得之佳話?”
福王聽的此話有些怪怪的,好似沒有庭芳,他就一事無成一般。不過他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說是造反,養兵都養不起。想起庭芳數次在信中分說宋朝能分兵權的緣由,知道沒錢寸步難行。庭芳甚至苦口婆心的道:“窮山惡水.多刁民,越富越怕死。大家都有口糧了,便是有那花花腸子的,都不肯跟著造反。無人造反,自無需養許多兵,省下的錢財哪怕蓋宮殿呢,也比打仗死人強。”一切的前提,都是錢。福王沒錢,隻得把不爽咽下,自我安慰道:都是給我賺錢,自然多多益善。史書誇耀也不會把我單撇下,說來還是我賺了!
董陽平目的達到,爽快與福王拜別。捧殺亦是殺,捧到福王懷疑徐景昌夫妻功高蓋主就可以了。朝堂願意養功臣,你們去做本行可好?順便暗自感歎,武後真是好人呐!沒有她的前車之鑒,誰又信女人也敢篡位呢?東湖郡主是否敢篡不得而知,但有武後在,嚇唬住福王更容易。大概武後也不知後世會如此利用她的威名吧。
朝堂就似一張大網,個人是結子,一個個結子串起來互相牽扯,又各自為政。福王不知道自己已被文官集團伏擊。庭瑤是女眷太吃虧,她不可能在福王每次麵見朝臣的時候旁聽。庭芳初至東湖,仗著徐景昌之妻都得靠自己驚人的手段降服眾人,庭瑤一個侄兒媳婦,連上坐的資格都沒有。隨著福王實力增強,庭瑤不得不被邊緣化。福王心裏信她都沒用,得不道第一手資料,見不到說話的人,就無法做出準確有效的判斷。無可奈何之下,福王所依仗的人也從庭瑤轉向了朝臣,至少他們能拿去跟聖上與世人證明福王的實力,而庭瑤不能。
對此變化,福王生出了一絲悵然。有些羨慕江西那白手起家幹幹淨淨的地界,不會有那麽多人無聊的堅守男女大防。董陽平的話讓他不舒服,又不知道問題在何處,甚至無法描述。福王深深歎了口氣,他到此時才發現,好似離帝王之路越來越遠。當初那樣爽快的下定決心,實在有些……無知者無畏。
庭芳全然不知京中變故,即便知道了也無可奈何。官員們不喜外放,其中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隻身在外,被人算計進了棺材或許都不知道,甚至會成千古疑案。此時此刻她認真的挑選著布料與首飾。談判桌上的裝飾就如將軍的鎧甲,未必有多麽實用,但一定能鼓舞士氣。不獨庭芳,隨行的君子墨亦是盛裝。脂粉厚厚的鋪上,顯出了君子墨被漆黑掩蓋的清秀的臉龐,乍一看與鄰家少婦無異。
君子墨有些不慣,別扭的道:“盡數穿戴好得一個時辰,浪費!”
庭芳道:“貴婦日日在家,不尋點事兒做還不閑瘋了去。”
君子墨噴笑,又調侃庭芳:“我還當郡主曬不黑,撲了粉才看的出來,還是黑的,隻比我白些。”
庭芳此回一個丫頭都沒帶,王虎他們不可能摻和進挑選裝飾的環節,都在園子裏訓練,隻好與君子墨閑磕牙。此處正是常年空出院子借與房知德的那掌櫃的家,精美的院落,難得帶花園。掌櫃見庭芳帶了全副郡主的排場而來,喜不自禁,日日好酒好菜不斷,不獨不肯收錢,還仗著地利替庭芳介紹了不少得用的綢緞商。這些散戶使來買點子綢緞還行,想談生意體量就不夠,庭芳便也隻做大客戶,綢緞論箱買。鬆江乃江南最大的轉運中心之一,綢緞較之別處便宜,順手買了許多,往京中與山東發去。
家中沒有真正能主事的人,怕混鬧不清,庭芳從來都是按人頭分配,誰是這塊誰是那塊說的分明。待到習慣性把一匹淡綠的杭稠放在一邊,落筆寫下庭蕪二字時,頓時喉嚨一堵,險些落下淚來。庭蕪至今沒有消息,連同被父親賣了的庭苗姐妹兩個生死未知。呆了半晌,才安慰自己道:庭蕪素來伶俐,又被她教了許多歪理,即便流落煙花巷,至少能活。想到此處,卻是又不由想起自己在會芳樓的日子,想起死去的思思以及枉死的女孩們,打了個寒戰。小七,小七,不管怎樣,一定要活下來,待到那日,不論你變成什麽樣子,家裏都不會拋棄你不會恥笑你!你定然要記得姐姐的話,沒有什麽比生命更珍貴,沒有什麽比活著更值錢。千萬別害怕,姐姐信你能回家!一定!
布料分不下去了,葉俊德自從流放海南,就杳無音訊生死未知。千裏迢迢,葉俊文就死在了流放的路上,別提葉俊德還帶著家眷。愈久不見,兒時的記憶就愈發鮮明。庭珊悄悄塞入她手中的荷包,錁子的觸感仿佛還殘留在手上。千裏顛沛流離,去往不毛之地,“升官”升到沒了訊息,庭芳怎能不懼?所能期盼的,唯有越氏的智慧。死生相隨固然感人,但庭芳更希望越氏能夠留京。如果她彪悍的二嬸居於京中,許多事都不會發生。男主外女主內的世界,她與庭瑤當了男人,家中就得有女主人。沒有,便是如此下場。
庭芳怏怏的把布料首飾打包好,君子墨觀其顏色,估摸著庭芳想起京中家事,心情不好,悄悄的隱在一旁沉默,替庭芳留出療傷的空間。明日就要去往淮揚,劉永年到底是什麽章程無人知道。一路行來,各處城防都脆弱之極,兵丁們隻知訛詐。王虎派了一小隊人裝成流民衝擊城牆,竟然就這麽毫發無傷的衝過去了!作為曾為邊疆流血流汗的將領,王虎可謂是痛心疾首!直到入了江浙,到底自古繁華之所,還有些氣象。無怪乎數次改朝換代,在江南都形成過有效抵禦。但換個角度來講,沒有出海口的他們,對於有點難啃的江南又有些鬱悶。
忠義之士的尷尬便在於此,看著壞的惱怒,看著好的憂心。長期混亂夾擊,不少人會變成神經病。就如清末時的革命黨,不知殺了多少清官好官,因為他們的存在會延續清朝的生命,所以哪怕是好人,都該去死。庭芳隻得在習武時抽空分說安慰,世間幾事不糾結?人間何時無冤案?隻能想開點了。
次日一早,庭芳盛裝出行,掌櫃一家在門口拜別,全副儀仗擺開,引了無數人觀看。停留十數日,劉永年早接到了消息,商場上有了利益,自是相逢一笑泯恩仇,倒是有些盼著她去。劉永豐卻是另一番心思,他之前與劉永年叫板,仗著便是庭芳的身份。在家族勢力爭奪中很是搶了不少利益。至庭芳徹底退出東湖,劉永豐登時變成了沒鉗子的螃蟹,再不敢橫行。拿著之前搶奪來的地盤與劉永年重歸於好。劉永年降服了他,又防備著他。好容易哥倆的關係漸漸和睦,偏庭芳來了!舊靠山與新靠山的會麵讓他極為尷尬,心中更有些恨意——好一個廢物郡主!是他看錯了人!
相比之下,劉永年的得意之情溢於言表,曾經端坐上座威脅他的女人,千裏水路過來求他,還是個難能一見的大美人,那種滋味實在太爽。勝利者總是寬容,甚至笑對劉永豐吩咐:“你同她最熟,整治個好地方安頓她,到底是郡主,萬不可怠慢。”
劉永豐假笑道:“我哪裏同她熟?我不過是叔叔,大哥才是爹爹呢。也有當爹的跟叔叔說,你跟我女兒更熟?”
劉永年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滿足,大笑著道:“老黃曆不提也罷。”
劉永豐知道拍到了劉永年的爽點,再接再厲,說起了庭芳在會芳樓的往事。劉永年不由回憶起當日庭芳的乖巧與後來的強勢,砸吧著嘴,早知有後來,理應先下手為強。不知那樣多變的美人兒在床.上又是怎生一番風味?如今生了孩子,怕是更豐腴了。性子又變成了哪副模樣呢?
一路行船至淮揚,遠遠的收起了旗幟,隻做普通客商打扮。庭芳等人換了衣裳,低調下船。她想先看看淮揚景況,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愣頭青一般與劉永年見麵一準吃虧。四百多人的隊伍很是壯觀,不想引人注目,隻得分散行動。房知德長期漂泊,各處都有駐點,人雖在廣州淘騰更多的珍妮機,手下卻早早從別處趕來,替庭芳安排。因人數太多,城中住不下,就在近郊住宿,白日騎馬往城中逛去。
一行七八人,王虎與君子墨扮作夫妻,庭芳裝成跟著王虎出來見世麵的妹子,在城中遊蕩。淮揚依著京杭大運河,自古繁華到極致。琳琅滿目的商品堆滿街頭,君子墨隻覺得眼睛都不夠看,歎道:“怪不得郡……大妹妹說南昌不值一提,淮揚尚且如此,京中又是何等氣魄?”
庭芳笑道:“嫂嫂有所不知,有些時候京中還未必如淮揚繁華。”此刻的淮揚,好比後世的上海,雖非政治中心,卻是妥妥的經濟中心。因海運不暢,鬆江府也是比不上的。得等到國門被強行打開,擁有深水港的鬆江變成了上海,才能成就世界級的繁華。當然,鬆江隻比不得淮揚,比南昌強上不少。君子墨的感歎,蓋因鬆江的模樣尚能想象,淮揚竟如天宮一般,超凡脫俗了。
一行人漫無目的的逛著,庭芳雖在淮揚居住了三年,但關在會芳樓幾乎不曾出門。幸而古代城市比起後世的城市都算小的可憐,看看地圖差不多就能摸準了。王虎逛了一圈,心中鬱鬱:“比咱們強。”
隨行中一人名喚林康的道:“咱們才多久?他們多久了?過得三五年,定比他們強!”
庭芳點頭道:“數代積累,非朝夕之功可超越。”
君子墨道:“細細瞧去,不足之處頗多。”說著指點著街麵道,“太窄了,運貨不便。”
另一名隨行的兵丁江瑞笑道:“出了南昌城,看哪裏的路都窄。郡主當日留了那樣寬的路,聽說不少人笑話呢。現如今知道好處了,車是車,人是人。最妙是本地車與外地車一目了然,極好管理。”南昌本地的車都是走軌道的,車輪與外地的截然不同,外地車輛隻好走中間,看著兩邊暢通無阻的軌道羨慕嫉妒恨,也為本地人多添了一份趕車的營生。數學是最強的統籌學科,後世無數經濟學頂級大師與計算機頂級大師都是數學係出身,庭芳一個研究生都沒混上的,自然是無法與之比肩的。想但把車輛調度算分明,固然不能一次通過,但在吃虧調整幾次,便毫無問題了。
林康道:“車牌號碼最絕!亂闖亂撞的,抄了車車牌,就能罰的他哭爹喊娘,不然軌道上還不亂做一團?”
幾個人七嘴八舌的說起兩城對比,竟似各有優劣。
確實,淮揚的積累非南昌可比,但清爽的街道天下都沒有能跟南昌相提並論的。家家戶戶有自來水的情況下,其整個城市的潔淨度亦是全國之最。擁有玻璃生產工藝技術的徐景昌,抽空開始在郊區弄起了玻璃坊,現在燒的不大好,但不妨礙講究的市民們拿著不規則的半成品擺在家門口,用活水養幾尾金魚,為南昌增添了一道亮麗的風景。君子墨來到淮揚被繁華震撼,也有無數淮揚的客商被南昌的別致秀麗折服。庭芳嘴角微揚,她終於有機會把真正的現代生活展現出了一角,為現代化進程邁出了一小步。
就在此時,街麵突變!一輛馬車從前方奔來,然而路中央卻有個少女嚇的驚呆在當場,她能看到馬的眼睛黑如深淵,能看到馬的鬃毛隨風飛揚。她知道該逃,可是全身無力,驚恐讓她連手指都抬不起來。馬越來越近,眼淚似斷線的珍珠飛落,誰來救救我?救命!喉嚨發不出聲音,絕望,包裹了全身。我……要死了麽?
那一瞬間,不知多少人扼腕一個即將逝去的生命。就在此時,一匹棗紅色的健馬急行至路中央,千鈞一發之際,馬上的人俯身抓起少女的腰帶往馬背一甩,同時控弦,迫使馬調轉方向,與馬車險險擦肩而過!
周圍的人全都驚出一身冷汗,馬背上被救下的少女無比震驚的看著救她的人:“姑……娘……!?”
君子墨急急策馬奔過來,一疊聲的問:“有沒有受傷?”雖然動作很漂亮,但考慮一下周邊人的心情啊混蛋!魂都嚇散了!
庭芳擺擺手:“無事!”
王虎也跟了過來,埋怨道:“太危險了!一個不好掉下馬來,連小命都送了去!”說畢,又忍不住誇道,“不愧是趙總兵親教的馬術,關鍵時刻見真章啊!”
庭芳正欲說話,那少女已是掛著兩包淚,抱著庭芳大哭起來:“姑娘!姑娘!是你救了我!”
君子墨奇道:“你認識她?”
庭芳沒好氣的道:“當然認識,不然我冒險作甚?又不是聖母光輝照大地!”
聖母是個外來詞兒,霍克玩命的傳教,總算讓大夥兒知道了些許名詞。在場的諸人都對基督教不以為然,聽到庭芳的調侃,齊齊笑出聲來。
君子墨好奇的問:“這是哪個?”
“豆子。”庭芳拍拍少女的頭安撫了受驚的她兩句,向眾人介紹道,“我原先時在淮揚的丫頭。”
眾人頓時了然,很明顯,豆青和豆芽的名字就是以此延續的。丫頭的名字首要是主家好記,固多成套。至於好聽不好聽,就看主人的心情了。庭芳明顯屬於實幹派,取名也取的相當簡單粗暴。君子墨略帶同情的看了豆子一眼,好吧,豆子這名字還能聽,豆青和豆芽都是什麽鬼!?
豆子驚魂未定,抱著庭芳的腰不住顫抖。庭芳無奈的道:“你說你,好端端的大白日裏亂竄也就罷了,過馬路不看車?作死呢!知道每年多少人死於馬蹄之下嗎?”
豆子的眼神有些恍惚,抱著庭芳不肯撒手,低低的啜泣著。
方才差點被肇事的馬車小跑了一段停了下來,車上下來一個少年郎,慢慢踱步到跟前,衝庭芳拱拱手道:“女俠好身手,替袁某擋了一劫,袁某感激不盡。”
庭芳坐在馬上,居高臨下的道:“街上行人密布,公子行車還是緩慢些好。”又在心裏默默添了一筆,回南昌就給馬車限速!從道義上講,撞死了人是極不好的;從利益上來講,一旦發生車禍就會造成交通堵塞,影響物流繼而影響經濟。如果天天發生車禍,那生意簡直不用做了!庭芳最願做的便是此等德行與利益雙收之事,哪怕很麻煩都要嚐試。
庭芳的態度倨傲,令地下站著仰望的公子很是不高興。他家馬車是快了些,可分明是那女子站著不動,走道兒不看車,難道還怪他不曾?
庭芳見他不服,便道:“你又不急著去趕考,車慢些能耽誤多少工夫?便是有人不長眼,你能及時刹住,也是積攢陰德的好事。上天都看在眼裏呢。”看了看那人的打扮,料的是個讀書人,庭芳又道,“君子所以異於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先賢的話,再不會錯的。”
那袁公子聽得庭芳隨口就背《孟子》,不由一驚,時下女孩兒識字的倒有一些,但多半讀讀《女戒》《烈女傳》等女四書,正兒八經讀四書五經的極少。庭芳說的一口流利的淮揚話,袁公子搜腸刮肚的尋思,這到底是誰家小姐,竟是文武雙全!過了一遍親友名錄,實在想不起來,又作揖道:“聽得姑娘一席話,如醍醐灌頂,小生慚愧。小生乃淮揚袁氏子弟,小名守一,字靜清,敢問姑娘貴姓?”
庭芳似笑非笑的道:“公子的名字,跟脾性不大相符啊。”袁守一,字靜清,取的是莊子中的名篇。大概便是淡定再淡定。莊子比老子更極端,就如孟子比孔子更激進一樣。庭芳還是比較喜歡開創者抱著一絲敬畏的畫風,順嘴刺了眼前的小公子一句。
袁守一登時漲紅了臉,賭氣不再說話了。
庭芳卻又問:“你姓袁?可是袁閣老的族人?”
袁守一方才昂首挺胸的道:“小生正是袁閣老之侄孫。”
庭芳促狹的逗了一句:“也就是劉永年的內侄子咯。”
聽到劉永年三個字,豆子不由的抖了一下。庭芳十分理解,對會芳樓的人而言,劉永年就是地獄。
袁守一再次漲紅了臉,劉永年幹的勾當,哪個不知?隻是到底沒有大張旗鼓,眾人強繃著沒撕破臉罷了。再則,即便他沒有歪心,滿身的銅臭味也不被讀書人所喜,而劉永年之妻袁氏不過遠支,袁守一勉強道:“亦算親戚吧。”
庭芳點點頭,大方的道:“我是葉庭芳。”
袁守一先是一呆,他問的是姓氏,不到熟慣,怎好知女孩兒的閨名?這姑娘竟是大大咧咧的把名字給說了出來,誰家女孩兒啊?這麽沒家教!可聽到名字,覺得有些耳熟,半晌才啊了一聲!葉庭芳?葉庭芳!又僵在了當場,東湖郡主,要磕頭麽?
庭芳笑個不住,沒興趣再調戲書呆,拉了拉韁繩,帶著豆子策馬遠去。把袁守一留在原地繼續發呆。
君子墨回頭瞥了一眼,笑道:“看呆你了!”
庭芳卻是沒笑:“袁閣老就是淮揚本地人,劉永年的動靜,聖上知道麽?”
君子墨道:“袁閣老恐怕沒有如此一心為公。隻要劉永年不搖旗呐喊,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
庭芳道:“江南人在內閣輪流坐莊,天下財富盡傾江南,旁的地方都不用發展了。”
君子墨搖頭:“謀奪富戶之財,必遭反咬。”
庭芳道:“開辟旁的路子,總之偌大的天下,隻江南富庶,終是不中用。江南……離海太近了。”一旦不幸開戰,總得有撤離保存實力的地方。國與國之間的較量,誰又敢說百戰百勝?以往威脅來自北邊,南北兩處繁華,實在不行了南渡亦可延續幾百年,延續的王朝是小,保存下的華夏血脈就太重要了。如今敵人在東邊,就得往西去。朝廷對西邊的控製力太弱,馬上就要到石油時代,克拉瑪依油田不可輕忽。雖然那天她看不到了,可是版圖與前世有巨大不同。清朝再被人吐槽,但她奠定了遼闊的疆域。
燕朝完全繼承明朝,沒有團結蒙古、沒有邊疆,國界線僅在九邊,內陸城市大同竟算前線。再往前發展,少了一個超大油田的國家是要吃虧的。尤其是後世的華夏,重度依賴石油農業。即便從她開始提出微生物農業的概念,也未必有人承襲。何況她又不是學生物的,知識儲備能否說服人都未可知。如此廣袤的國土,如此繁盛的人民,少了石油未必挨餓,但想奢侈的過日子會困難許多。朝鮮的舉步維艱曆曆在目,那是庭芳不願看到的結果。
思考的時間過的飛快,不知不覺,庭芳已帶人走到會芳樓門口。大白日裏門庭冷落,正打瞌睡的守門龜公迷迷糊糊的聽到馬蹄聲,還當有客。睜開惺忪的雙眼,看到庭芳,不由一窒。另一個機靈的龜公撒腿往裏頭跑,生怕庭芳今天是來報仇的。
庭芳把豆子放下馬,道:“回吧,以後走在路上注意看車。”
豆子才收的眼淚又吧嗒吧嗒的往下掉,拽著庭芳的裙子,一臉哀求,卻是什麽話都說不出口。在會芳樓門口,她不能說新來的姑娘不好伺候,更不能說害怕日日承歡的生活。她病的難受,還要被人使出門買東西,才顧不上行來的馬車,差點丟了小命。可活著回到會芳樓,跟死了又有多大的區別?眾人對庭芳能逃走的羨慕嫉妒恨無從發泄,全傾瀉在她身上。酸言酸語不算什麽,難熬的是旁的。身上的鞭傷乃客人所致,那種肆意的狂笑讓她顫抖,可她的顫抖更能激起客人淩虐的*。不知道何時才是盡頭,不短的人生,唯有在庭芳身邊的三年,能騙自己算個人。濃濃的不舍順著抓.住庭芳裙子的手蔓延到全身,最終化作一句甜膩的吳儂軟語:“姑娘,我想你。”唯一能說的話,唯一能表的情,多餘的說了就是死,即便已是生不如死,她依然不想死。
庭芳揉揉豆子的頭發,柔聲道:“進去吧,受了驚就報給楚媽媽,叫她替你撿藥。”
豆子低低的嗯了一聲,還是不舍得放手。庭芳笑勸道:“都快站不住了,回去躺躺,楚媽媽素來不苛責人,不會怪你的。然到了晚間,便由不得你和她了。”楚岫雲是整個淮揚老鴇界一朵遺世**的白蓮花,老鴇們有多凶殘?看看民國那些妓.女的回憶錄便知道,淩虐致死是幾乎所有人的結局,而劉永年的手段則是所有老鴇的標配。所以解放的時候,妓.女的感激是情真意切的,尤其是把朝鮮戰場上珍貴的藥品讓渡了一部分出來用以救治妓.女的花柳病,可謂是千古不聞之奇事與仁德。
楚岫雲自己被虐.待長大,攀上高枝成為老鴇後,沒有因此心理變.態,沒有因為她手握妓.女的生殺大權而放縱過自己。雖然從來不會想保護哪一個,但她也不欺辱哪一個。遇著受傷的,搭把手請個大夫,能否活就看天看命了,至少她問心無愧。作為一個社會底層掙紮的女性,做到楚岫雲的地步,已經可以稱之為可歌可敬。再多,那是對偉人的要求,而非對一個同樣淒苦並受人擺布的妓.女的要求。
豆子的不肯放手耽誤了時間,楚岫雲從會芳樓裏娉娉婷婷的走來,風情萬種的儀態下,掩蓋不住已略顯老態的肌膚。看到庭芳,欣喜中夾雜著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而庭芳卻是一愣:“媽媽你……怎麽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