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人君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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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無人乎?田嬰老謀深算,田辟疆謹小慎微,田盼老成持重,更有匡章等人,皆非等閑之輩。田嬰野心雖大,卻始終沒有篡位之舉,其心思若何,無人知曉。即使君能挑撥離間,怎知雙方到時候不會同仇敵愾,抵禦外侮?”樂毅冷笑說道。
“那又如何,到時候大軍一至,齊國還是會分崩離析!”
“分崩離析?癡人說夢!”樂毅反駁道,絲毫不留情麵。
“你......”薑皓指著樂毅,氣的說不出話來。
“行軍打仗不是行棋布局,一子落定,勝負可分。齊國南有長城泰山,楚國即使兵力強盛,也難以一時攻克;即使攻克,此地距離楚國太過漫長,派兵駐守,後勤供給怎麽辦?不派兵駐守,打下來何用?退一萬步說,即使楚國想要派兵幫助公子,那麽消息傳到楚國並同意出兵需要到何時?召集軍隊需要多久?籌措糧草需要幾天?軍隊到達齊國邊境要幾日?恐怕等您這邊已經舉事了,楚國還沒準備出兵吧!”
“再有,我趙國若想進攻齊國,必然要過大河走高唐,但是平邑就在我高唐之西南,我軍想要高枕無憂,必然先下平邑,再越過齊國濟水防線,方能打到齊國的臨淄城下。那麽公子,您知道齊國在濟水設置的防線,有多少齊兵嗎?”
“僅此而已嗎?當然不是。我趙國剛剛占領中山土地,雙方在滹沱河兩岸陳兵列陣,枕戈待旦,雖然簽訂停戰之議,但是若內部空虛,誰敢說對方不會趁虛而入,收複故土?那個時候,趙國大軍在外,撤軍要渡過兩處天險,匆匆召集軍隊應對,損失何以萬計!”
“而公子您,即使真的分裂的齊國,又能否繼承齊王之位,恐怕亦未可知。且不說公子能否徹底剿滅田氏餘孽,即使可以,那麽您的好鄰居宋國,恐怕也會趁虛而入,徹底吞並齊國領土。那個時候,您靠什麽和宋國對決呢?”
“更何況,即使您成為齊王,也要得到周天子的承認,否則,其他諸侯也不會認同您的身份,您到時候該如何自處呢?”
“以不可估量的損失,去取得難以揣測的戰果,孰輕孰重,公子以為該如何取舍?”
樂毅一陣酣暢淋漓的分析,徹底打懵了薑皓,他沒有想到,自己以為天衣無縫的計劃,其實在樂毅眼中,有這麽多的漏洞。這讓他這顆驕狂的心,終於在被樂毅三番四次的打擊後,徹底若死灰一般,沒了半分信心。
這倒不是和天賦有關,實在是薑皓沒有參與過戰爭,根本體會不到戰爭的複雜。戰爭說到底,也是一門科學,不是拍腦袋就決定的事情。在打仗這種事情上,估計他還不如龐暖這樣的小輩吧。
“酒無好酒啊。”趙袑搖搖頭,看著漸行漸遠的酒舍,隨著馬車逐漸的加速,越來越模糊在自己的視線中,略顯遺憾的說道。
“你小子,似乎尚未過癮啊。若是被對方殺掉,我看你還覺不覺的遺憾。”趙爵調侃道。
樂毅的質問,讓薑皓無言以對,氣衝衝的離開了房間,跟在他身後的文姬淚眼漣漣,卻依舊禮貌的向眾人告辭,追薑皓而去。趙爵覺得此地不宜久留,恐怕薑皓怒氣衝天,再回來威脅三人,遂也決定離開酒舍。
“正使大人此言差矣,身為軍人,所愛著無非酒和兵器。來臨淄這幾日,一直喝不到夠些滋味的美酒,如今擺在我麵前一壺,竟然也無福享用,自然是遺憾至極了。”
趙袑說完,三人哈哈大笑,剛剛緊張的氣氛,瞬時衝淡了許多。
“不過剛才的確凶險萬分,萬一我等真的身首異處,這性命是小,但是若因此挑動了兩國戰爭,就百死莫贖了。”趙爵現在都覺得後怕不已。
樂毅搖搖頭“君上心中之溝壑,某雖然不甚知之,但是這揣摩一二,還是能做到的。剛才我所言,絕無半點虛言。君上或許能為我等報仇,但也絕不會立刻和齊國翻臉。”
“這......”趙爵和趙袑麵麵相覷,雖然知道,可能事情大抵是如此的,如果可能,隨時都會被當作棄子。但是想到命運若斯,心中不免一股失落。
樂毅看著兩人閃爍變幻的臉色,知道剛才那句話,過於殘酷。隻不過,這一點倒也並非他危言聳聽。
“其實諸君倒也不用在意。需知身為人君者,最忌諱的反而是婦人之仁。軍中常說,慈不掌兵,若因對一人之仁慈,就破壞軍中紀律,所害的往往是更多的人。”
“人君亦如此。人君掌控的是尺寸之國,方圓之地,臣民百萬,而君主隻有一人。若是過於仁慈,其後果,除了國家軟弱,受人欺侮之外,自己也可能身首異處。”
“是以,於某看來,君主為了所謂仁慈,即使做出些有悖於常理,有悖於人情,甚至有時候,為了國家而背信棄義,亦無不可。”
如果樂毅這番話被有心之人記錄下來,能夠流傳後世的話,那麽在一千年後的意大利,定當被某位大哲奉為圭臬,然後在他的《君主論》中對此讚不絕口,就像這位大哲曾經說的:“一位君主,尤其是一位新的君主,不能夠實踐那些被認為是好人應作的所有事情,因為他要保持國家,常常不得不背信棄義,不講仁慈,悖乎人遂,違反神道。”可見這世間至理,是可以穿越時空的。
樂毅其實早就有這種覺悟,他之前來到趙國,一是公孫衍對趙雍的推崇,第二則是在魏國受到排擠,不得已才來到這裏。但是和趙雍相處日久,他越是能夠感受到,這個君主身上的無限可能,讓樂毅覺得,趙國可能才是他畢生希望所在。
有些人死於物質,有些人死於理想,樂毅屬於後者。
田文站在窗外,看著書房裏,正在看公文的田嬰,躊躇了一陣,想要上前推開房門,走到門口,作勢推開門,卻雙手停在半空,停下了腳步。
這已經是第三次了,每當他想推開田嬰的房門的時候,卻總因為心頭那一絲絲的隔閡,做不出接下來的動作。
他是田嬰最小的兒子,也是田嬰最不受待見的兒子,連帶著除了一些老人之外,就連府裏的一些下人對他也是愛答不理,甚至多有不敬。田文當然清楚,這一切的根源是因為田嬰對自己的厭惡所導致的。
然而對於田嬰,田文是絲毫不敢有所違逆的,甚至於看見他本尊,都畏畏縮縮,說話都掂量好久。他越是如此,田嬰反而越發討厭他,這才使得田文在家中的地位,是如此的尷尬。
不過,這倒也讓田文無意中顯得更為親和,他喜歡交遊,不分貴賤,三教九流,販夫走卒,都能與他攀談相交,他也舍得些錢財,有時甚至自己身無分文,也要自助他人,倒也讓他在臨淄城小有名氣,即使如匡章這樣與其政見不和的人,對他也沒有什麽惡意。
“怎麽是你?”
正當田文猶豫不決的時候,書房的門吱呀一聲打開,田嬰披著衣服正看著他。其實他剛才正看公文入神,聽到有人的腳步聲,卻不見有人敲門,遂才起身查看,沒想到是田文。
“是...是...”看到田嬰,本來一肚子說辭的田文,又沒有底氣了。
田嬰看著他,越看越有氣。本來他交友涉獵,這一點到和自己很像,對他也有些改觀,卻沒想到,每次見到自己,每次都是言語遲鈍,絲毫沒有和他人交談時的風采,這讓田嬰哭笑不得。
“進來說吧。”田嬰說著,走了進去,田文看了一眼他的背影,跟著走了進去,關上了房門。
“說吧,有何事?”田嬰語氣分不出高興與否,這反倒讓田文更加緊張。
“是...是...有件...有件事情,孩兒思...思來想去,還是告訴父親為好。”一句簡簡單單的話,田文吞吞吐吐,說了好一陣子。
“說吧。”田嬰按下火氣,想聽田文說完,再教訓他。
“是...是...”
“是什麽!”
“是孩兒在...在女閭裏,見到了...見到了趙國使者的一個隨從。”被田嬰這一激怒,田文反而說的有些順溜了。
“隻不過一個隨從,那又如何?還至於大驚小怪?”
“那倒不是。隻不過這個隨從說了一件事情,孩兒覺得...覺得...”
“嗯?”田嬰看著他吞吞吐吐的樣子,恨不得一棍子打死他。
“孩兒覺得,可能會對父親不利。”
“什麽意思?”
“趙國使者說,他在濟水之畔,聽聞父親築薛城,極為奢侈,守城之器,銳利無比,士兵兵甲,亦是軍中極品。這倒也無妨,問題是當時,匡章將軍也在場。”
“什麽?你說匡章和你也在一起?他反應如何?”
“他從頭到尾一直很是平靜,絲毫沒有異常。孩兒還私下裏大量過他,似乎渾然不當回事。”
田嬰起身,在書房裏焦急的徘徊兩步,眉頭緊鎖,滿臉焦急,這讓田文這個看客大氣都不敢喘,隻等著田嬰發話。
“你趕緊去將聞喜喊來,就說某有重要事情安排,快去!”
“是!”田文答應著,趕緊跑去喊聞喜。聞喜是田嬰極為信賴的一個侍衛,也是田嬰的心腹,此刻喊他,自然是田嬰有所計較了。
看著田文離開未關的木門,田嬰喃喃說道:“趙國人,難道要我和田辟彊,自相殘殺嗎?”
他點點頭,有搖搖頭,隻看著溶溶的月色發呆,卻再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