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府，不，在這個小村莊裏，隻稱的上金宅。金宅位於村莊的西邊，正好與徐甘的方向東西相望。好在村子不大，相隔並不算甚遠。

    此時的金宅燈火通明，

    幾個貼身的丫鬟小廝正緊鑼密鼓的趕製著最後的幾個天燈。

    金戎與金鳴夫婦，正在親自題字。

    金鳴題，‘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他滿意的笑笑，雖然字裏行間還是沾染了些難以洗濯的肅殺之氣，比起往年征戰之時還是要平和很多了。再看夫人，‘怡然共攜手，恣意同遠步。’

    “嗯，夫人好字！”夫婦相視笑笑，卻看金戎久久不肯落筆。

    “怎麽，出門了幾天，筆墨都落下了？”金鳴一時不悅。

    “說什麽呢，戎兒不是正在想嘛！”金夫人嗔怪的看了他一眼，隻對金戎道，“不著急，戎兒想個最好的。”

    沉浸在這溫馨祥和的氣氛裏，金戎卻並不十分輕鬆，他輕歎一口氣，執筆寫下‘且莫辭沉醉，聽取陽關徹。’

    金鳴夫婦一時詫，戎兒所題，卻是一首送別故人的詞。下一句正是‘念故人，千裏至此共明月。’

    金鳴正要發作，卻又被夫人拉住。金夫人瞄了瞄戎兒略帶悲涼感傷的神色，偷偷道“說不定啊，是這次出門看上哪家姑娘啦！”

    金鳴臉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怪不得，這小子回啦了不回家，還先去人姑娘家門口杵著，真是傻死了，哪有我當麵半分風采。”如是說著，臉上卻露出半喜半嗔的神態。

    “……”金戎分明聽的清楚，卻無奈笑了，到也不辯解，隻和“父母”一起，把題好字的天燈一一放飛。

    夜色裏，點點銀燈逐一而起，在天邊連成了一條整齊的銀線，又隨著風力散開，漸漸去往了看不到的地方。

    “哇！”

    “哇！升的好高啊！”

    “好漂亮啊！”幾個丫鬟們尖叫，好不熱鬧。

    金夫人也跟著縱容的笑了，像臘月深冬裏的一支燃燒的柴火般溫暖。她輕輕拉住金戎的一隻手，又一手跨住金鳴的臂彎，“好啦，回去吃飯啦。”

    金戎呆若木雞一般的跟著她往前走，對於腳下的方向一無所知，他卻隻看向握住自己的這隻纖細的手掌上。

    這雙手曾經無數次，在午夜夢回裏出現，揉過他的腦袋，輕輕的拍過他的後背，為他縫過衣服，煮過羹湯，如今卻又出現在眼前。

    一如記憶裏的那般溫暖，手腕上，還帶著她常年未曾取下來的那隻朱紅色的瑪瑙鐲，據說是父親當年所贈的信物。

    淚水瞬間盈眶，金戎拚命的忍住。良久，他擠出一個燦爛的笑臉，想要珍惜這片刻，難得的團圓。

    社旗大陸等級森名，但在每年的七月十六，確是金府上下主仆一桌的歡樂時刻。不分主子丫頭，不分管家小廝，所有人熱熱鬧鬧的，歡歡樂樂的吃一頓團圓飯。

    金戎僅僅猶豫了片刻，但同徐甘一樣，他沒法拒絕至親之人親自夾來的飯菜。

    死就死吧。他想，能夠死在家裏，夫複何求！

    ……

    ……

    旭日從西方升起，照亮了茂密的樹林，也悄悄的擁抱了河邊的村莊。

    天色將明且暗，趁著所有人還在呼呼大睡的時刻，金戎悄悄的爬了起來，往村莊的東邊而去。

    清晨的風還帶著幾絲寒涼，小白緊緊的依偎在他的頸間，以期些許的暖意。空無一人的街道靜悄悄的，卻與迎麵而來的一個姑娘碰了個正著。

    定睛一看，可不正是前來的徐甘！

    二人相視一笑，到真有幾分心有靈犀的味道。

    河邊的一塊巨大的石頭上，金戎與徐甘並排坐著，一起看著眼前還沒有蘇醒過來的村莊。旭日漸漸向西而行，嬌柔的霞光萬丈。

    “真美啊！”徐甘道。

    “是啊。”

    “你知道嗎，”徐甘脫下鞋子，踩了踩冰涼的河水，“我以為我昨晚就要死了。”

    “噢？”

    “在晚飯的時候，我以為他們會下毒。”

    “……”

    “你這是什麽表情？”

    “沒什麽，我和你一樣。”金戎道。“隻是明知道是噩夢，卻不願醒來。”

    “是啊！”徐甘低下了頭，卻好像帶著很多年來沒有過的放鬆，連話也一反常態的多了起來。“但我很慶幸，自己選擇進了抑容道。也許以後會在這裏迷失自己，但我不後悔。”頓了頓，她又道，“哪怕死在這裏。”

    “哪怕明知道這一切都是假的？”

    “哪怕明知道這一切都是假的！”

    金戎看了看從西方升起的太陽，道“這裏的一切的確出乎我們的意料，一開始我也根本無法抵抗。但是，”一整夜都沒有睡的少年，支起了有些沉重的腦袋道“既然清清楚楚的知道，這一切都是幻象，就不能再沉淪了。”

    他定定的看著她，“最起碼，不要忘了你選擇進來時的初心。”

    徐甘的臉色驟然變了變，良久，她收回泡在河水裏的冰涼玉足，穿上了鞋子，道“我的初心，就是為了守護你所看到的那些人，活著要守，死了……也要守。”說完，她頭也不回的，又往東而去。

    “唉……”金戎遂往西而去。巨大的石頭上麵，隻留下了可奈何的歎息，和小白不解的聲音。

    “咕咕！”

    ……

    ……

    太正常了！正常的詭異！正常到金戎想從中尋出一絲蛛絲馬跡也無。

    沒有任何想象中的暗殺，毒酒，甚至尋仇，生活的幾天如此安全而愜意。村子裏的其他人雖然是不相識的麵孔，卻熱情而大方，聽聞金宅與徐家的孩子回來了，還紛紛帶了些薄禮相賀。

    祥和而寧靜的村莊，以至於給人帶來一種錯覺——這裏的一切才是真實的，記憶中的種種往昔不過是一場大夢。

    金戎被自己的這個想法深深的驚駭到，但從心底來說，他仍然知道這一切都是不對的。比如奇形怪狀的各種花草，比如從西邊升起的太陽。

    他是很享受這難得脈脈的溫情，但隨著時間的一天天過去，他漸漸發現，過去的事情，他所能記住的事情越來越少。

    比如他到過九華山修行，卻再也想不起來自己為何會踏上修行之路，又為何選擇了九華山這座門派？

    他記得自己的師父是百紙淺，卻無論如何也想不通，火元素的自己，怎麽會去了無旁峰？好像這些記憶在睡夢之中被人偷走了，一些其他各峰的同門師兄弟姐妹們，他們的臉都漸漸模糊，想不起來是什麽模樣！

    金戎終於無法在坐以待斃，他在家吃過最後的一頓午飯，待金鳴夫婦午睡了以後，深深的看了他們一會，終於穿戴整齊，背上莫邪劍，將正吃的不亦樂乎的小白往肩頭一放，向村莊的東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