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皇帝生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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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殿下,皇後娘娘根本沒有串通北厥、謀反叛亂!”
“當年北厥對大周開戰,是因傳出皇上要為容尚書廢後的傳言,皇上為保容尚書,用太子殿下的安危逼迫娘娘,娘娘為了太子您才自請廢後、認罪伏法!”
“娘娘是被皇上和容尚書一起冤死的!太子殿下一定要為娘娘報仇啊!奴婢身為娘娘的貼身宮娥,沒有陪娘娘一起死,忍辱偷生苟活至今,就是為了尋得時機告訴太子真相。”
“北厥的使團就要進京為皇上賀辰,奴婢所言是真是假,太子殿下自可以去問使團中單於亥斛曾經的親隨!”
……
“是你害死我母後!”
一道閃電劃破天際!
轟隆隆!
劈劈啪啪的雨點墜下,前一刻還月明星朗,轉眼一如當年洪州一夜,夜雨驚雷。
那人早已經死了……
為什麽還活著?!
“啊!快來人呐!瀾大人落水啦!”
“快來救人呐!”
宮娥驚呼聲響徹雨夜。
重翼聞訊趕到時。
滿池荷花在疾風驟雨中飄零,池中無數燈火搖曳,人頭攢動,尋喊聲此起彼伏。
“瀾大人!”
“瀾大人!”
禁軍統領馬翌跪身:“啟稟皇上,禁……”
“噗通”!
重翼根本不聽馬翌稟報,已然跳入池中。
“皇上?!”馬翌緊隨皇帝跳下水。
“皇上,您的傷還不能沾水啊!皇上!您快上岸吧!”張德不會浮水,隻能在池邊焦急跟著皇帝的身影來回跑。
重翼在水中瘋了一般找人,然而勞無所獲,道道閃電映上他慘白的臉,他的雨幕中大喊:“瀾兒!你在哪兒?!你回答我啊!瀾兒——!”
……
“……隻要你保證小瀾不再受任何傷害……”
……
他為什麽要留瀾兒獨自在荷花池邊?!
他明明發誓要保護瀾兒再不受傷!
胸口一劍誅心,絕望與悔恨帶著勾刺,在心底一點一點撕扯蔓延!
又是一道閃電!
轟隆隆!遠處突然有人應著雷聲高喊。
“找到了!”
“找到了!”
“瀾大人找到了!”
重翼在絕望中乍然回頭,就見雨幕中,一名禁軍高舉一團白物往岸邊遊。
不是瀾兒……?!
容瀾適時走到荷花池,撐著一柄傘,墨發如瀑垂散在身後,一籠白衣隻有衣角被水浸濕,走到那禁軍身邊,接過自己的寵物,眉目淡淡訓斥小狐狸:“叫你亂跑,這麽多人找你!”
重翼望向那岸上的人,呆了一瞬,躍出水麵就緊緊抱住容瀾:“瀾兒,你沒事?!你嚇死我了!我以為是你……”
“這次送你一隻活的做分手禮物!”容瀾打斷重翼,將濕漉漉又可憐兮兮的小狐狸塞進他懷中,“你以後衝它發情,正好是公狐狸,符合你的性取向。”
容瀾說完掙開重翼,撐傘走遠。
重翼抱著“燒”而複得的新分手禮物愣在雨裏。
就聽容瀾遠遠揚聲道:“啊,對了!它今天剛有名字,叫’瀾大人’!”
重翼徹底石化。
所謂“瀾大人”,竟是太子太傅給自己寵物起得名兒!
禁軍聽見宮娥呼喊趕來救人,卻見大雨中,太子太傅從水中露頭,指著一池荷花道:“慌什麽?不過是我養的雪狐跳進池塘不見了!它的名字叫瀾大人。”
“……您快去換身幹爽的衣物,這裏有小的們尋!”
皇宮禁軍早接到聖旨,若遇急情,萬事以保護太子太傅安危為要,這麽大的雨,池水寒涼,馬翌和手下哪裏敢讓容瀾自己尋?
重翼這一番心急如焚、痛苦絕望,從頭至尾都像是容瀾為了發泄心中不滿故意折騰他的烏龍。
而這世上,敢如此“玩弄”重翼這個皇帝,還讓皇帝沒脾氣的,大約隻有容瀾一人。
鬧劇落幕,人聲遠去。
躲在假山後的重文低頭看向自己的手。
那一年洪州城一夜大雨,電閃雷鳴,他闖進父皇的房間,房間的床上躺著一具宛若活人的屍體。
指尖至今殘留著那人麵頰冰涼細膩的觸感,可那人分明沒有呼吸,已經死了。
……
“太子殿下想不想看看你的太子太傅究竟是誰?”
“太子應該已經知道先皇後是怎麽死的,難道不想為自己的母後報仇?”
“隻要太子按我說的做,就可以讓那個人永遠消失!”
……
洪州一夜發現的秘密讓重文莫名堅信,沒有人能夠超越容尚書在父皇心中的地位,太子太傅燒了那隻草偶,獲罪的卻是惠嬪,於是他心生猜疑,抱著小狐狸悄悄跟來荷花池,見到了麵具下的另一張臉。
漫天大雨衝刷,轟轟雷鳴不絕於耳,重文蜷縮在假山後的小小一隅角落,感覺外麵整個世界都翻天覆地,不是他原來認識的樣子。
一柄紙傘忽然遮住了他身前風雨,然後一隻手將他抱起,他趴上一人肩頭。
那人的懷抱並不溫暖,帶著絲絲涼意,清瘦而且單薄。
待反應抱自己的人是誰,重文僵硬的身體忽然開始急劇顫抖,狠狠咬在那人肩上:“是你害死我母後!”
活著血水,重文卻隻嚐得到自己口中鹹鹹的淚:“為什麽是你害死我母後?!為什麽要是你?!”
“為師犯的錯,不會為自己辯解,廢後確實是為師向你父皇所求,隻事情的真相遠不是太子殿下知道的那樣,逝者已矣,皇後娘娘是否真的背叛大周、為親兄亥斛謀求虎口關內為師不予評說,但有一點,你必須相信你的父皇,他是愛你的。皇後娘娘臨終,也一定這樣告訴過太子殿下。”
重文瑟縮的身體顫抖得更加厲害,皇後臨終的話縈繞在他耳畔。
……
“文兒,母後是大周的罪人!你舅舅妄圖稱霸中原,發動戰爭,母後助紂為虐,如今大周邊關血流成河,百姓流離失所,母後犯下的錯就由文兒來替母後贖罪可好?”
“文兒,要記住母後的話,大周是你未來的天下,你要變得勇敢而強大,有足夠的能力去保護你的子民!”
“文兒,母後要走了,你不要怨恨你的父皇,這一切都是母後咎由自取。你父皇是愛你的,他答應了母後會好好教導你,你要聽你父皇的話,他是這世上最好的皇帝……”
……
“文兒,母後要走了,你不要怨恨你的父皇……”
“你父皇是愛你的……”
“不要怨恨你的父皇……”
“你父皇是愛你的……”
重文一遍遍回憶,口中咬得更狠,他分不清誰說的是真、誰說的是假,他寧願相信母親的話,但他不能怨恨父皇,他該怨恨誰呢?
如果沒有這個人,一切是不是都不一樣……
為什麽這個人要再出現,要讓他像父皇那般喜歡上他,對不起母後?!
他應該恨這個人吧?
如果一定有所謂陰謀,如果一定要替母後報仇,那他就該恨這個人!
重文咬在容瀾肩頭,在一片血的腥甜中漸漸哭著睡著。
從荷花池到太子東宮,容瀾一手撐傘,一手抱他,走得很慢,也很吃力。
容瀾想,如果再選擇一次,自己會直接用免關卡跳過“廢後”的任務,利索地脫光衣服躺在重翼身下,與自己選的主角攻“共度*”。
他這一生很少後悔,但這件事,他是真的後悔了,並不是因為執著“廢後”讓他丟了性命、被困在這個時空,僅僅因為他拆散了一個家庭,令一個無辜的孩子失去母親。
天下可憐人多得是,他惻隱不過來,然而他想要有一個幸福的家,想要自己的孩子有幸福的家,卻是親手毀了別人的家,此為世間最難逃的良心債!
亥姝是咎由自取不錯,亥姝的死也不是他直接導致,但他實不該推波助瀾,攪進這一灘渾水,到如今無法逃脫。
沒有他,重翼不會逼死亥姝,他心知肚明。
入夜一場雷雨下得快,去得也快。
走回太子東宮時,雨勢已漸漸停歇。
“太子殿下回來了!”
“啊!殿下受傷了嗎?身上這麽多血?!”
容瀾將重文交給太子宮的宮人,示意近旁宮女不要吵鬧:“太子沒有受傷,是睡著了。太子淋了雨,你們去九重殿請名太醫來看看,別生了風寒。”
“是,瀾大人!”宮人們趕緊都去忙著照顧太子,也沒甚人再去關注那些血究竟從哪裏來,風寒非同小可,自古多少皇子都早夭在此,若是太子有個三長兩短,他們都沒命活。
晚膳後,太子殿下自從見過皇帝與惠嬪便獨自出了東宮,不讓任何人跟著,眼看夜幕降臨突然一場夏季的雷雨,太子出宮時沒有跟著,宮人們慌張去尋,這被太子太傅抱了回來,果真是淋了雨。
容瀾回到屋中自己給自己處理傷口,重文咬得他肩頭血肉模糊,容瀾咬牙用酒沾濕棉帕清洗,然後灑了金瘡藥,纏上繃帶,換了件幹淨的衣服,轉身又出了東宮,往宮門走。
剛才一場烏龍,重翼強行下水尋人,劍傷崩裂,失血過多,出了荷花池沒走幾步就昏了過去,皇帝傷情緊急,哪還有人顧得上他?
容瀾折返荷花池,將重文送回太子東宮,會往宮門去,先是有太子指證草偶狐狸是他拿的,緊接著就有人推他下水、打算嫁禍太子,那封請柬他原不打算明著回應,與德妃的哥哥產生什麽牽扯,如今看來,卻是非應不可了!
雖然晚膳後一連串發生了許多事,但眼下時辰其實並不算晚,入夜時分一場突如其來的雷雨下過,天氣涼爽,正是京城貴族尋歡作樂的好時候。
花街柳巷,燈紅旖旎。
伶青館門前,迎客的小官兒見有新客入館趕忙迎上,瞬間失了魂一般呆在原地。
而下一刻,整座熱鬧非凡的伶青館在陷入短暫沉寂後,一片抽氣驚歎。
但見走進館中的男子,芝蘭玉樹,皓齒明眸,莞爾一笑,傾三世眾生倏忘今宵。
“那公子是誰?!”
“那公子長得好生俊美!”
“天下第一美的瀾公子也不過他這般了吧!”
“聽說京城近來有位貌比瀾公子的神秘男人時常帶兒子出遊,莫非就是他?!”
伶青館作為京城最大的一間男妓館,匯集天下各式多才多藝的頂尖美男,而此刻台上彈琵琶的正是館中頭牌,濯蓮君。碧池濯濯,清蓮窈窕,人如其名的絕好顏色。然而濯蓮君與這位公子相比,簡直泥土比之白雲,熒蟲較之皓月,根本不值一提。
伶青館不若胭脂閣,來這裏的人大都癡好男色,自這位公子一出現就成為全場焦點,眾人目光不再往台上看,隻瞧他一人。
而他麵對無數窺視目光似乎習以為常,行動間依舊落落大方,鎮定自若,這就更顯得他氣質高潔,不染俗塵,越發令人神往,卻又不敢再唐突冒犯。
曾楚闊低頭望向樓下男子也不由驚豔,瀾公子果真如傳言裏那般天人之姿,又歎,瀾公子帶太子出宮向來大張旗鼓、毫不遮掩,竟是反倒讓世人猜不出他的身份,心智也絕非常人可比。
這邊曾楚闊心中無限感慨,那邊容瀾已萬眾矚目走進他所在的雅閣。
雅閣專門用來給京城中有頭有臉的達官貴人們喝花酒議事,內外兩扇窗,內可觀館中表演,外可賞一池碧湖,布置清新雅致,當然,雅閣裏也設有床榻,萬一兩扇窗都不方便開,自然要排上用場。
“就是這一間了,公子請!”負責引路的小廝說著恭敬退下。
曾楚闊回神,離得近了重新打量容瀾一番,不由又失神,他不好男風,但賞美之心人皆有之,麵前男子五官均美得無可挑剔,但最美的還是一雙眼,狹長的眼眸,眼尾微揚,瞳仁點漆一樣黑亮,光華流轉間,一個抬眸就攝人心魄。
曾楚闊想著深望容瀾眼底,卻是瞬間垂目,隻感覺這雙眼自己若是再望,恐怕就要失魂,他順勢起身,拱手作揖,不失禮節:“瀾大人之名,果然百聞不如一見,曾某久仰!”
容瀾拱手回禮,不見多少熱絡:“曾將軍,有禮。”曾楚闊打量他,他也打量了對方一番,風頭正盛的年青武將,眉宇硬挺,輪廓卓然,依稀與德妃有些兄妹像。
兩人落座,美酒佳肴很快就上。
曾楚闊直奔主題:“今日約瀾大人見麵是想聊表謝意!瀾大人在皇上麵前為曾某請功封侯,曾某心中感激!”
容瀾語氣淡淡:“我不過是勸皇上論功行賞給太子殿下做個表率,最終還要皇上心念有功之臣,曾將軍才得以封侯,將軍該謝的人不是我。”
這話明麵是禮貌謙遜,說白了意思就是,你要謝去謝皇上,跑來請我是請錯了人。
曾楚闊麵上敬意不減,歎道:“瀾大人住在宮裏,要約見一麵著實不易,肯賞臉受曾某之邀,是曾某的榮幸!”
容瀾擺手:“不是我肯賞臉,是曾將軍盛情難卻。”
曾楚闊自然聽出瀾公子這是不悅自己送請柬的方式,端起酒杯賠罪道:“曾某魯莽,但實在感念瀾大人恩情,此番回京又處處聽聞太子太傅盛名,一時起了結交之心,瀾大人莫怪!”
容瀾不碰酒杯,直言拒絕:“我身體不好,無法飲酒。”
曾楚闊的注意一直都放在容瀾臉上,隔著麵具他自然看不出容瀾臉色有什麽不對,此刻經容瀾這麽一提醒,這才想起傳言裏瀾公子體質孱弱,略一細心觀察,眼前男子果然呼吸淺薄急促,再看那扶在桌案上的手,若不是指尖泛起一絲血色,當真可以用蒼白來形容。
趕忙放下酒杯,改換茶杯:“是曾某大意!”
容瀾卻是也不碰茶杯,麵色微沉:“不瞞將軍,我今日會應邀前來,是有些話想告誡將軍,說完便走。”
容瀾說話並不客氣,曾楚闊倒是好脾氣,洗耳恭聽的謙遜態度,笑著點頭:“瀾大人有什麽話,但說無妨!”
容瀾道:“德妃娘娘如何對付我,我倒是都不在意,但若她想動太子殿下,動手前,不妨先考慮考慮三皇子的安危。”
曾楚闊臉色驟變,“還請瀾大人明示!”
容瀾說得雲淡風輕:“我已向太後娘娘請旨,所有皇子都將往太子東宮,跟在我身邊學習。不知曾將軍還要不要我說得再明白一點?”
曾楚闊後心一涼,瀾公子這是直接拿了三皇子的性命做要挾,竟絲毫不在意魚死網破?!若三皇子在他手上有什麽意外,他也絕活不了。
看來妹妹要對付的人當真極不好惹。
卻聽容瀾又道:“還有一事,惠嬪已被打入冷宮,如果德妃娘娘想去陪自己的好姐妹,我可以送她一程,算作回禮。”
曾楚闊滿額冷汗:“瀾大人今日告誡,曾某記下,相信德妃娘娘也會記下。”
容瀾看出曾楚闊動搖,由強勢改為循循善誘:“我為將軍請功雖有著旁的目的,但也是真心敬重將軍為大周駐守邊南,希望將軍功績可以光耀門楣。再者,朝廷賞罰有度,才能吸引更多有誌青年前來效力,皇上如今推行各項新政,正是求才若渴之際,曾將軍年華正好,前途似錦,行事前也請三思,不要辜負當年季大將軍對你的舉薦之恩。”
曾楚闊聽過容瀾一席話,終於明白為何世人對瀾公子頗多讚譽,更明白曾家別想撼動瀾公子一根手指。
此人心智超然,摸得透每個人的軟肋,妹妹的軟肋是三皇子殿下,而他最不能辜負的人就是大將軍季鵬賀,季將軍當年不僅舉薦他領兵苗南,更在戰場上於他有活命之恩。
曾楚闊終是歎聲:“曾某並不是貪戀權利之人,也會好生勸慰娘娘!”
“如此最好,告辭!”容瀾感覺自己身體狀況不好,不欲長久逗留,得了曾楚闊態度,便起身告辭。
容瀾不願與曾楚闊有過多牽扯,婉拒了曾楚闊的相送,自己走出雅閣。
伶青館內眾人目光依舊聚焦在他的身上,皇帝公然承認自己喜歡男人,這男妓館竟也比以往風靡,這裏匯集京城達官貴人,見過太子太傅的也不是沒有,而明晨,就不知要有多少彈劾太子太傅逛風月場的奏折要被送到皇帝的禦案上。
容瀾想想,覺得自己現在就可以替傷情複發的重翼頭疼。
然而容瀾大約忘了,這世上最令重翼頭疼的是他的身體。
容瀾這一日短短個把時辰之內落水、淋雨又失血,更是沒有按時往九重殿溫泉接受施針,他能意識清醒走回太子東宮的居所已是奇跡。
這第二日,重翼養足精神醒來,不是被接連不斷彈劾太子太傅的奏折惹得心煩,也根本來不及因了容瀾瞞著自己當真去了伶青館這種地放氣惱,而是驚聞太子太傅病重,高燒不退、不停咳血,直接罷了早朝!
重翼跌跌撞撞闖進容瀾房間時,重文就趴在容瀾的床邊,一雙眼,眼底似有淚花,閃著意味不明的亮光,懦懦問他:“父皇,老師是不是就要死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