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皇帝生辰(二)

字數:6853   加入書籤

A+A-




    “為師命大,且死不了呢……”

    容瀾雖然病得厲害,但意識清明,聽到重文問重翼的話,如往常那般伸手揉上重文的腦袋安慰。

    重文卻是猛然向後躲。

    容瀾的手一僵,隨即就是一陣急咳:“咳咳咳!咳咳——”

    那咳聲透過肺低震顫著他整個身體,他翻身覆在床邊,一旁宮娥顧不上向重翼行禮,慌忙一邊為他撫背,一邊拿了嶄新的絲帕為他掩口,容瀾的咳聲很快弱下去,那宮娥鬆手,雪白的絲帕上一灘殷殷血紅。

    “瀾兒!”重翼看得心驚,一步奔到容瀾身側,奪下宮娥手中絲帕,怒聲責問:“朕就一夜不在,你們是怎麽照顧瀾兒的?!竟讓他病成這樣?!”

    龍顏震怒!太子東宮的所有宮娥、內侍大氣不敢出,齊齊跪在皇帝麵前。

    容瀾蹙眉,聲音虛弱:“讓他們都出去吧,一大早哭哭啼啼,好像我真要死了似的……”

    重翼心疼至極地為容瀾擦拭唇角的血,卻是冷聲赦了一眾宮人:“瀾兒替你們求情,還不都快滾!”

    眾人逃命一般退下,容瀾望向重文:“太子殿下也請出去吧,臣有話與皇上說。”

    重文眼裏閃著淚光與隱隱恨意:“太子太傅乃東宮首臣,你與父皇有什麽話是不能讓本太子聽得?”

    容瀾覺得胸口發堵,不知該如何回答。

    重翼心中一凜,兒子對一直敬重的老師忽然一反常態,他猛地覺出昨日燒草偶事件太子出麵指認太子太傅的蹊蹺,冷了臉,卻是沒有立刻糾察,隻對張德道:“帶太子出去!再將王褚風給朕叫進來!”

    重文幾乎是被人連拉帶拽地拖走。

    王褚風提著藥箱從屋外走進。

    重翼冷聲:“瀾兒的身體狀況究竟如何?”

    王褚風跪身,神情嚴肅:“回皇上,大量失血後瀾大人的身體各方麵都比以往更脆弱,而他的心肺本就遭受過重創,想是著了昨日入夜一場暴雨的濕涼之氣,引得肺疾病情險惡,高熱不退,更是咳血不止;雪上加霜的是,瀾大人寒症未愈,此一番是外熱內寒,既不可服藥強行退燒,也不可再往溫泉進行治療。為今之計,隻有提前將冥蓮幼花給瀾大人服下,才可活命!隻冥蓮幼花尚未長成,功效不如成熟的花朵,瀾大人的身體怕是再無法徹底恢複,將養得益,也……也活不過不惑之年。”

    三十而立,四十不惑。

    重翼在王褚風給出診斷時一直緊繃的身體,驟然鬆垮。

    張德慌忙扶住他:“皇上?”

    王褚風又道:“臣已為瀾大人施針,能保他五日內性命無礙,懇請皇上下旨命臣往冥山采藥!”

    重翼強自穩住心神,解下腰間玉環遞給王褚風:“此為龍玨,見玨如麵聖,你拿著此物去冥山,自然會有人告訴你冥蓮在何處,朕給你配最快的馬和最好的護衛,五日,你必須將冥蓮安全帶回!”

    王褚風雙手捧過龍玨,叩首:“臣遵旨!”

    張德引王褚風退下,房間裏隻剩重翼與容瀾兩個人。

    重翼揭掉容瀾的麵具,凝視麵具下一張因高燒而潮紅的麵龐,心像被車輪碾過一樣疼,瀾兒的臉色從來紙一樣蒼白,如今帶了絲生氣反倒是病重的模樣,他凝視了許久,顫抖著傾身抱住容瀾滾燙的身體,貼在容瀾耳邊喃喃柔語,極盡憐惜:“瀾兒,你今年二十二歲,還有十八年……就讓我陪你這十八年好不好?”

    容瀾的心不規律地亂跳,他的耳垂是全身最敏感的部位,他最怕旁人附在他耳側說話,偏生重翼總愛如此對他說柔情蜜語。

    容瀾忍住心跳,緩緩推開重翼,語帶抱怨:“咳咳!我要是繼續留在你身邊,可能連十八年都沒得活。”

    重翼身體一僵,兒子的異常已然令他直覺什麽,此刻容瀾的話就更讓他確認心中猜測:“你是真的落水了才會突然病重,是不是?你為何瞞我?你故意折騰我一番,又是想隱藏什麽真相,可與文兒有關?”

    容瀾本就打算告訴重翼實情,點頭道:“我是落水了,也確實和你兒子有關。我被人推下水,恰好數名宮娥路過撞到我落水一幕,驚叫出聲引來禁軍。那推我下水的小內侍是東宮近隨,事情調查起來,結果一定是太子命人謀害前朝一品官員,殺的還是自己的老師,即便你相信不是太子所為、以皇帝之尊壓下此事,也難免成為有心之人煽動廢太子的理由,不如讓我這寵臣被說恃寵而驕,膽敢玩弄皇帝,不疼不癢的罵名而已。”

    “咳咳!咳——”容瀾話音剛落,便又是一陣急咳。

    眼見容瀾再咳血,單薄的身體幾乎要在這咳聲裏震散,重翼心疼地為他撫背,恨不得自己替容瀾受苦卻是無能為力。

    咳聲漸弱,容瀾趴在床沿**,重翼揚麵托起容瀾軟綿的身子就吻在那染血的雙唇上:“瀾兒,為何到最後受苦的總是你?你要我怎麽保護你才好?你告訴我……”

    容瀾癱軟在重翼懷中,許久才攢夠力氣反抗:“重翼,我把雪狐送你當分手禮物可不單單是為了替你兒子擋災,你以後對著那位‘瀾大人’發情!我不是你養的寵物,任你親來親去!”

    容瀾極度虛弱,重翼顧忌他的身體並沒有吻得很深,聞言輕輕鬆開唇間兩片柔軟,卻是不肯撒手,換了個姿勢將容瀾整個人抱在懷裏,一邊低頭嗅上容瀾發絲間淡淡藥香,一邊問道:“你不會水,是誰將你救上來的?”

    容瀾抬頭,一臉好笑地望向重翼:“誰說我不會水?你們一個個都以為我弱不禁風,掉到水裏就得淹死嗎?算計你兒子的人估計這會兒正為了算漏這一點想方設法殺人滅口,我擺了一番寵臣的架子,讓馬翌將那小內侍關了起來,說是他看顧不周讓‘瀾大人’跳進池塘,等我得空了要去牢裏替‘瀾大人’好好收拾那不稱職的奴才。你想調查什麽,自己去問馬翌要人,不過興許這麽一夜,已經有人自投羅網也不一定。”

    重翼望著容瀾說話時狡黠而虛弱的笑,心中悸動又癡疼。

    卻見容瀾忽然眸光一黯,垂了眼睫:“重翼,重文才十歲,他有很多事還不懂,你是他的父親,你有責任關心他、愛護他,除了重文,你的其他三個兒子,你也甚少在意,你與其把時間浪費在我身上,為什麽不多陪陪他們?你有孩子,便不懂我不能再有孩子的遺憾……”

    重翼隻感覺心被錐子紮了一個大窟窿,哽咽許久,擁住身前的人,一如既往附在那人耳側低語:“瀾兒,往後,我的孩子便是你的孩子,我們一起關心、愛護他們。”

    容瀾下意識偏頭,卻聽耳邊重翼又道:“你……與我成親吧!”

    容瀾身體一顫。

    重翼輕輕掰過他的臉,想要聽到答案,隻見懷中的人垂眉低目,臉色因高燒泛著暈紅,看起來竟是帶了幾分嬌羞的模樣。

    “瀾兒……”重翼從沒見過容瀾這般動人神態,一時望得心醉癡迷,不知不覺間已然順著容瀾眉眼,一路吻上那微啟的唇。

    容瀾和重翼說了許久的話,把該說的說完精神早已是透支的極限,他再無力反抗重翼的親吻,隻在這深吻中陷入昏迷。

    懷裏的人忽然身子一沉,重翼的心也跟著一沉。

    “瀾兒……”

    瀾兒真的太脆弱了……

    脆弱到抱起來隻像輕輕一捧雪,眨眼就會融化消失。

    容瀾病重,藥無法吃,燒更不能強行退,麵色不正常的泛起潮紅,因為不知何時便會急咳一陣,咳出血來,隻能側身躺著,以防血液嗆進喉管,令他窒息。

    重翼滿心疼惜喂容瀾吃下小半碗藥粥,為他補充體力,吩咐過張德必須一步不離在旁照顧,然後轉身出了屋門。

    “太子現在何處?”

    “回皇上,太子殿下在,在牡丹宮。”

    牡丹宮,皇後的寢宮。

    當年亥姝以罪後之名伏法,這座曾經皇宮最尊貴女人的寢宮,如今一片蕭瑟荒蕪。

    重文遣退仆從,獨自一人呆坐在涼亭石板上,入目的是滿園雜草。

    這裏充滿了他與母後的回憶,炎炎夏日,他怕熱,母後總會抱他坐在這石板上哄他午睡。

    然而母後已經不在了……

    重文懷中揣著一本書,正是容瀾所寫策書手稿。

    ……

    “……這本策書眼下與時俱進,但也遲早淪為刻板教條,太子最需要的不是學習書冊上的內容,而是學習如何引古至今、結合古人遺訓治理屬於自己的時代。……”

    ……

    從這句話開始,他就認定了新任太子太傅是自己一輩子都尊敬愛重的老師。

    他曾經幻想過,如果那個人沒有死,能親自做他的老師該有多好……

    如今願望實現,但為什麽那個人奪走父皇不夠,還要害死母後?

    那個人不敢以真麵目示人,一定是心虛!

    “是你害死我母後!”

    那人落水時,他就躲在假山後看著,在心中如此咆哮,是你害死我母後,你是死有餘辜……

    然而漫天的雨水讓他忘了——他在哭。

    他伸手去擦眼睛,懷中的小狐狸就竄出去跟著主人跳到水裏。

    那人根本就會浮水。

    果然是個大騙子!

    更騙得禁軍統領,甚至父皇都團團轉。

    可那人竟不知如何猜到他躲在假山後偷看,渾身濕透,趁著換衣的空擋悄悄尋到他,急匆匆叮囑他一句“一定要藏好,別被人看見,我會回來接你”。

    那叮囑的話語在疾風驟雨裏聲音不大,更帶著絲絲涼意。

    卻像那人的懷抱,雖是涼的,但格外溫暖。天氣熱了,他和小狐狸一起湊在那人懷前午睡,總也睡得如同母後哄他時那般美好。

    那人被拆穿了,為什麽一句都不為自己辯解?隻讓他必須相信父皇……

    如果那人辯解,他會信得啊!就一定不會像現在這樣恨那人了。

    但那人就要死了,他一點也沒有報仇成功的喜悅,他不想離開,他想和父皇一起陪著那人。

    重文緊緊抱著懷中策書,內心無比糾結矛盾,他低著頭,眼淚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忽然一雙龍靴出現在水光裏,再然後是男人低沉的問詢聲:“文兒,那草偶是你燒的?”

    重文愣愣抬頭:“父皇……?”

    禁軍在皇宮內**於刑部的監牢昨夜發生一起命案,負責看顧太子太傅寵物的小內侍慘死獄中。

    太子太傅隻因內侍失職,不甚讓自己的寵物跳進池塘,便將其殘忍殺害,瀾公子恃寵而驕,更心狠手辣的名頭很快傳開。

    加之太子太傅公然逛男妓場所,彈劾容瀾的奏折是源源不斷。

    而皇帝不僅不免除瀾公子的太子太傅一職,甚至為了照顧他生病連罷六日早朝,國政諸事不理。

    六日時間,重翼哪裏有心思顧忌朝政?

    容瀾自那日昏迷之後再未醒來,呼吸越來越弱,血越咳越頻繁,臉色更是發著高燒也再不見一絲紅暈。

    重翼怕極了容瀾昏睡不醒的樣子,而王褚風沒有按時回來,更是他心中最痛。

    第六日,天不亮,容瀾已於前一夜無法吞下任何東西,一次咳血後,灼燙的體溫驟然下降,重翼起先以為容瀾是退燒了,哪知就太醫起身把脈的功夫,懷裏渾身冰涼的人便斷了氣若遊絲的最後一縷生息。

    那一刻,重翼覺得,天都塌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