陣陣頭痛欲裂，仿佛在伸手不見五指的無底深淵沉淪了一千年，伴隨著有節奏的鼓聲，不時響起的鈴鐺聲，其中更有令人聽不清楚的含糊念經聲，劉飛在一張破舊又而古色古香的木床上終於悠悠醒來。

    劉飛費力的睜開眼睛，打量環境，首先入目的是在昏暗的房間靠牆壁裏，那高高的香案供台。牆上麵還掛了一幅模模糊糊的神像，香煙繚繞中，台前有一道士，更是步罡踏鬥，按著某種特定步法的徐走，右手仗一桃木劍，左手持一鈴鐺，每走幾步，口中念念有詞，在某種有規律有意蘊的念經聲中，手中鈴鐺更是恰到好處的不時響起。供台前的蒲團還虔誠的跪著三個婦女，這一切都充滿了肅穆、神秘、威嚴、讓人畏懼的宗教氣息。

    “我擦！”劉飛忍受著頭痛，目瞪口呆：“這是什麽情況？”

    與此同時，陣陣思緒碎片紛遝而來。什麽現在是崇禎六年冬，大明北直隸永平府，本人叫於旺，年十九，家有雙親，如此種種，混同著原來一個現代標準草根的記憶，如同漫天鋒利的刀片在紛舞，橫衝直撞的切割著他的大腦。此時他的腦海正猶如開了鍋的沸水，混亂，暴烈，衝突，無序。

    劉飛此時很虛弱，偏偏痛感神經發達無比，那太陽穴裏的血脈每一次跳動都清晰無比。伴隨著那陣陣襲來的欲裂頭痛，還有全身無力，身體陣陣抽搐中，惡心欲嘔，卻無論如何一點東西都吐不出來。煩躁欲死的他恨不得現在就是世界末日，唯求一死。

    可這畢竟是奢望，好像千百倍強化的痛感，還是不容情的一波波襲來。他咬牙死死的熬了一會，終於忍不住“啊”的呻吟出聲。

    房間裏頓時雞飛狗跳，那神像前跪著低聲祈禱的三婦女，頓時如被獵狗追咬的兔子般的跳起來，碎步急急得小跑到床前，其中一年紀大的婦女更是老淚縱橫，口口聲聲的喊：“我可憐的寶寶，娘的心肝心頭肉，佛祖保佑，觀音菩薩在上，你終於醒來了，痛煞娘心也！”

    那正在做法事的道士，看到劉飛醒來，心頭大喜！心道：“這年頭，大明國運艱難，外有東虜興兵作亂，北虜不時趁火打劫入關劫掠，內有農民流賊四起，國家賦稅一年重過一年。天公又不作美，從萬曆爺在位的時候開始，大明就處處旱災，無有寧日，連綿幾十年都如此，老百姓苦熬著盼老天開眼，一直到現在都崇禎六年了，卻還是沒有一點起色。如今的大明，災荒四起，赤地千裏，流民遍地，想安穩吃口飯都難！這次法事成了！東家想必不會吝嗇，如此一來，好歹最近一段時間不用為五髒廟祭品發愁了。“

    說起這個道士，他原本是江西某處一小觀的道人。雖然說江西號稱是中國道教的起源地，而且當地百姓都是十分信奉。但是在這個天災人禍，百姓顛沛流離的年景，日子混的也是有了上頓沒下頓。

    而這道士平時有什麽生活來源？無非是平時老百姓的上香施舍，還有偶爾為鄉裏做點法事糊口。可是在這樣的年景，普通的老百姓自己都整天餓著肚子，勒緊了褲腰帶，鬻妻賣子，還有誰會去道觀施舍呢？

    而且，在宗教界混，也是要講資曆，講名頭的。不要以為出家人就是四根清淨，百無俗事，所過的日子就像在世外桃源一般。那些名川大觀，有道行深厚，德高望重的耆老級別的道士坐鎮。平時自然有鄉紳豪富官府大員的捧場和供奉。而且蛇鼠一窩，本身也霸占了不少田產，至於田產國家該征收的賦稅，·····。嗬嗬，這出家方外之人交什麽賦稅？施主說笑了罷。如此一來，人家可是要名望有名望，要財糧有財糧，那日子過的是有滋有味，不論世事如何變遷，滄海如何桑田，我自巋然不動，該吃好就吃好，該睡好就睡好。

    都在一條道上混的，看看人家日子過的，自己又是怎麽過的。道士看著眼紅，卻又無可奈何。也虧道士所在這觀主殺伐果斷，眼看坐吃山空，這日子要把人活生生餓死，雖然說修道的終極目標就是升仙，脫離塵世輪回。但按觀主的話說是：小道們修行還淺薄，少不得還要在紅塵俗世中爬滾五十年堅持不動搖。所以，等死是萬萬不幹的。

    那麽，接下來也沒什麽好說的了。俗話說：豬八戒分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媽。這小觀共小貓三隻，觀主把僅有的幾斤雜糧拿出來一分，每人又分到了幾個叮當響的劣質民間私鑄銅板。然後就是分頭遊方去也。至於道觀，誰留守的問題，也好解決，任誰自願。但誰也不是傻子，一個個都口口聲聲的要去俗世傳道濟世，斬妖除魔。三隻小貓個個大義凜然，沉重的歎息：貧道肩頭責任如此之重，難道還要顧及道觀這點俗世財產嗎？

    這道士的心聲是：人在觀在，人死觀亡。人都要餓死了，守著道觀有什麽用？思想很樸素，但很真理，暗合：“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的兵家要理。

    道士雖說是遊方世間，這是說起來好聽的。更上路的說法應該是“逃荒”。是的，這年頭，出家人都要逃荒，真是嗚呼哀哉，欲言難盡。道士心裏還有時不時的捫心自問：這還是人間道嗎？

    遊方世間，也令這道士眼界大開。平時一些聽聞，也就是聽聞而已。但此次出遊，確實讓道士親眼目睹了什麽叫赤地千裏，炊煙斷絕，盜賊蜂起，餓殍遍地。也虧他的出家人身份，一路上雖然困苦不堪，但這個時候的民間，對於神靈還是比較虔誠，畏懼。騙飯途中，更是盜賊蜂起，他們打家劫舍，擄人子女，人命如草芥。好在盜賊對於打殺和尚道士還是不敢下手，怕遭到報應。如此，這肩膀上的大好六陽魁首是保住了，沒人打他的性命主意，但是如果自己無能，要不到飯吃，生生餓死，那又是另外一說。

    首先，他從江西漂泊到陝西。喔，道士聽說現在流亡的流民有代號，漂泊到京師的流民簡稱是京漂，漂泊到陝西的簡稱為陝漂，他就是陝漂中的一員，天知道是哪個好事者給流民起外號做這始作俑者的好事。對這，道士一點不關心，他的本意是天下烏鴉一般黑，走到哪吃到哪。誰知道竟是走錯了地方。為啥？因為當地老百姓比他老家江西還慘，早就活不下去了，在崇禎元年就揭竿而起，殺官造反。陝西大地上烽煙四起，流匪多如牛毛。各路流匪阿貓阿狗隻要手上有幾個人，就敢打出旗號，據說有名無名的，至少有十三家，七十二營。

    至於各路流匪的名號，據道士聽說過的就有：賀雙全、新虎、九條龍、闖王（高迎祥）、領兵山、勇將、滿天飛、一條龍、一丈青、哄天星、三隻手、一字王、闖將（李自成）、蠍子塊、滿天星、七條龍、關巢、八大王、皂鶯、張妙手、西營八大王（張獻忠）、老張飛、詐手、刑紅狼、闖塌天、馬鷂子、南營八大王、哄世王、大將軍、過天星（惠登相）、二將、哄天王、猛虎、獨虎、老回回（馬玉光）、高小溪、掃地王、曹操（羅汝才）、稻黍悍、逼上路、四虎、黃龍、大天王、皮裏針、張飛、石塌天、薛仁貴、金翅鵬、八金龍、鞋底光、瓦背兒、劉備、鑽天鷂、上天龍，等等等等。至於道士沒聽說的，那就更多了。

    這還得了！道士大驚：這，這，無量天尊在上，小道我這一路坎坷悲苦，居然跑到賊窩裏來，這是作死麽？沒說的，速度跑他娘的吧。於是，道士搖身一變，從陝漂變成了西漂。無他，他竄到了山西爾。讓道士絕望的是，咋又走錯了地方？

    首先不說當地老百姓的生計如何，容不容易受道士的欺蒙拐騙，其中有一點就要道士的老命了。無他，這裏的競爭對手太多。山西別的不多，就是寺廟多，和尚多。不去比較江南號稱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這裏大名鼎鼎的寺廟最少就有近一百來家，比如：南禪寺、佛光寺、顯通寺、廣濟寺、岩山寺、洪福寺；塔院寺、菩薩頂、圓照寺、羅睺寺、殊像寺、碧山寺、南山寺、龍泉寺、金閣寺、尊勝寺、延慶寺、公主寺、三聖寺、惠濟寺，等等等等。這還是名氣大的，至於普通的寺廟更是密密麻麻，星羅棋布。

    在山西，每個鄉堡，鄉屯裏，寺廟更是數不勝數，什麽財神廟、福神廟、風神廟、龍王廟、觀音廟、五穀廟、奶奶廟、三義廟、井神廟、關帝廟、三元宮，等等等等。各有各的地盤，各有各的吃食來路。雖然好像有人說：外來的和尚好念經。但在山西，做你的清秋大夢去吧！識相的，趕緊跑路，不識相的，哪天遭了“匪”，屍體隨便哪個陰溝旮旯一扔就完事。這年頭兵荒馬亂的，到處是饑寒交迫的流民倒斃與途，路倒屍麽，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

    總而言之，兩點：第一個，道士的，在這裏沒市場，混不開，有多遠走多遠。第二個，這年頭，大家都緊巴巴的窮迫潦倒，勉強維持生計。一個外來的神棍也來搶食，這是老壽星上吊，活的不耐煩了你。

    道士灰心喪氣，饑寒交迫，悲苦之下，對自己掐指一算，暗叫倒黴透頂，心中更是對“三”西腹誹不已，哪三西？自然是江西，陝西，山西。心中更是道：無量天尊在上，小道出遊之前怎麽沒給自己算一卦？雖然自己本身對這個也是不信，心知肚明不過是騙錢的伎倆，不過好歹也是一個說頭，心裏舒坦點。自己這一路所謂去西，西去，不就是歸西嗎？呸呸！太不吉利了！小道八字天生跟西犯衝，雖然現在給自己算卦晚了點，但好歹有了方向，有了奔頭。現在有“西”的地方是萬萬去不得了，既然如此，小道就往東走，這回總不會有錯罷？

    如此一來，曆經兩個月，道士一路埋頭就是往東。千辛萬苦之下，也沒覺得東方好到哪裏去，舉目所見，照舊是百姓困苦，四處蕭條。不過道士也有股狠勁，說往東，就死活往東，這不，不知不覺就到了永平府樂亭縣的一個叫下碼頭的小莊。

    道士四處打聽之下，據說，再往前走不遠，就能看到海了。也就是說，他的路已經到了盡頭，走無可走。

    雖然路已經到了盡頭，但是飯還是要吃的。道士還打聽到了這下碼頭莊裏，有戶於姓人家家底有點殷實。十天前這於家的獨子騎騾出去經過一片亂葬崗時，不知道哪來的熊吼驚了騾子，摔將下來，從此昏迷不醒。這於家獨子平時在家中就是一個寶，他出事了，這還了得？火急火燎的於家不知喊了多少郎中過來都沒用，甚至都請了附近十裏八鄉都聞名的新橋鎮明福寺的一班大和尚來做法都不濟於事。

    雖然大和尚的法事沒起作用，但收的錢卻一分不會減少，臨走前還口宣佛號：“阿彌陀佛，我佛慈悲！此乃此子前世冤孽纏身，此世業報來臨而已，緣何在亂葬崗出事，而不是其他地方？債鬼上身而已！不是貧僧不想救，而是佛曰：救不得！”

    據說這班大和尚事情沒辦成，收錢卻不手軟，臨走前還理直氣壯，口中振振有詞，大概意思是說，不是俺們和尚做不好，而是你們於家自己做的冤孽，自作自受，佛祖也不保佑，所以也就怪不得俺們和尚了。他們在於家目瞪口呆中就那麽揚長而去。

    於是乎，關於於家獨子“鬼上身”的流言在附近流傳的沸沸揚揚。在郎中束手，別的和尚怯場的情況下。於家可謂真是走投無路，坐等天命，那於家幾個婦女更是以淚洗麵，終日啼哭了。

    道士聽到這個消息，心中有喜又有憂。喜的是，騙錢的買賣來了，憂的是，和尚那伎倆大概和道門也差不多，大家道行都半斤八兩。既然和尚不行，小道肯定也不行。

    不過他那已經餓了三天的肚子，時刻在提醒道士，再不祭五髒廟的話，這回道士說不得真要升仙了。於是道士就硬著頭皮找上於家，於家呢，在走投無路之下，忽然來個遊方道士，口口聲聲的說來斬妖除魔，這種情況下，猶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不管有用沒用，權當死馬當活馬醫了。

    也是這道士撞了****運，已經十來天昏迷的於家小子，在道士裝神弄鬼之下，居然這個時候醒了。道士大喜之下又是大怒。為何？這於家大娘悲喜交加之下，更是沒口子的感謝老天爺，感謝佛祖，感謝觀音菩薩，感謝十八路神仙，就是沒有感謝無量道尊，要不是本道士請了三清道尊下凡，茅山祖師助陣，你家小子能有醒來的一天？這今天法事的成功，與佛門可有一銅板的關係？

    話歸這麽說，可是中國老百姓自古以來就是見神就拜，遇廟就燒香，管他哪路神仙，講究的是禮多神不怪，心誠則靈。有時候明明拜神了，還稀裏糊塗的，不知道自己拜的是哪路神仙呐。

    “阿彌陀佛！呸呸！無量天尊在上，貧道這不小心怎麽給於家大娘帶順了嘴？罪過！罪過！這單買賣看來是成了!終於可以吃幾天飽飯了！謝過天尊！謝過祖師！”道士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