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事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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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自古有官癡,此恨不關風與月。人情勝似清河冷,世事更如蜀道難!”狂笑聲罷的周秀才忽然又慘笑著自顧自的吟起詩來。

    “這周秀才莫不是瘋了吧?”王力大眼瞪小眼。

    “莫要裝瘋賣傻!老實交代你的陰私齷蹉事!莫以為我劉老虎手中欠缺刑具!等到了縣城,三木之下,嘖嘖嘖,就你這小身板,到時候就怕悔之晚矣!”這卻是劉捕快在威脅。

    在眾目睽睽之下,周秀才旁若無人,又悲愴的吟道:“曲終人散皆是夢,繁華落盡一場空。物是人非事事休,不道離情情正苦!喪家日,西風號,一聲聲,道不盡人間苦事!”

    “哇呀呀!姓周的!這裏沒有肖先生和你吟詩作對!你還是省省吧!有話痛快說,老子可沒這個耐心和你磨牙!小心老子的拳頭發癢!”王力這時真的發脾氣了,捏緊了拳頭,逼了過去。

    看著周秀才那平時保養良好的容顏,此時,悲愴,死灰,他的臉上就這會兒功夫就多了幾絲蒼老。讓於望也不禁想起後世紅樓夢裏的評語: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後性空靈。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

    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蕩悠悠三更夢。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呀!一場歡喜忽悲辛,歎人世終難定!

    於望心裏也不禁惻然,但是禍福無門,終究是自找!當下他製止了王力的暴利傾向,溫聲道:“周秀才!現在你有什麽話可以說了罷,隻要你坦白招供,或許還有一個自首戴罪立功的機會!不過,這當然不是我來決定的!這一切都有上麵朝廷的處置!不過有一些話,得說明白了,眼下你這些家產是肯定不存的了!”

    周秀才那死灰的眼中泛起了一絲活氣,他原以為於望今天要大開殺戒,把周家滿門都斬殺滅口於此。聽於望的口氣,還是要把他交給上麵處置,如此,隻要家中親伯奔走營救,或許還有活命的機會。

    本來就算是於望今天殺了他,他也要說出自己所知道的,何況現在還有一線活命的機會?在周秀才的敘述中,事件經過浮出水麵。

    原來這周秀才功名心切,但是屢次不舉,於是經常到馬頭營明福寺燒香許願。說來周秀才平時對於鄉民是刻薄寡恩,但對於寺廟的捐助施舍倒是出手大方。這一來二往的,就引起了明福寺裏大和尚們的注意。

    一個月前,周秀才又去拜佛許願。料不到這次是明福寺的方丈親自接待,請了他到禪房,兩人對坐品茶說禪。說來這方丈也真的讓人好生佩服,這天上地下,詩書佛經,信手拈來,潺潺而談,一副得道高人的風範。

    周秀才又驚又佩,這方丈似乎是不經意間問周秀才經常來許願,許的是什麽願?麵對如此高人,周秀才連連稱“萬萬請大師指點迷津!”

    這方丈輕描淡寫的道:此事有何難哉!當下說認識一個佛門同道,他們有著自己的民間香會,這個香會信徒極多,下至販夫走卒,上至高官侯爺,都有香火供奉。甚至聽說,連紫禁城裏麵的大太監都有入會的。

    如果周秀才入了這個佛門支教,從此就會結交上那些香會裏的大人物,還怕自己以後出不了頭?聽聞此話,周秀才當真是喜從天降,當下苦苦哀求,又重重的對明福寺施舍了一大筆銀子,終於這方丈答允介紹。

    如此,周秀才也就和這夥白蓮教的妖人搭上了線,後來發生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

    “明福寺?”於望心裏道:“不就是自己去年出事,那些請來法事做不成,反而訛詐了一些銀錢的大和尚?”

    “牽扯上明福寺了?”劉捕快冷笑道:“這白蓮妖人曆來用寺廟來做藏身之地,這是有前例的,三年前在灤州鳳凰山雲峰寺白蓮妖人就造過一次反!”

    “親伯!”於望問道:“有個問題,我奇怪了很久,為什麽我們這灤州白蓮教徒如此之多,仿佛到處都能撞上?”

    “哈哈!”劉捕快笑了:“這個有什麽奇怪的!且聽我給你詳細道來!”

    原來這灤州白蓮教可是了不得,以前萬曆年間,灤州有過一個叫王森的人物,他一手創立了“聞香教”,取名聞香是為了避官府的忌諱。對於信徒,則根據所掌握教義程度,分別給以“傳頭”、“會主”等名號。“聞香教”信徒很多,遍布京師、山東、山西、河南、陝西、四川等地。

    後期則是王森之子王好賢,他策動教中徐鴻儒起義,同期在直隸響應的於弘誌,都是聞香教的“傳頭大主”。他們倒是轟轟烈烈的造反,做著人間帝王的美夢,不過轉手就給朝廷鎮壓了。

    “哦!原來咱這灤州是白蓮教的老巢啊!怪不得,怪不得!”於望驚歎道。

    同時,這劉捕快卻是皺起了眉頭,低聲向於望道:“據我所知,這白蓮妖人向來拉人入教不擇手段,以前王森在時,他身入京師,結交外戚中官,傳教自如。這個倒不是吹的。這明福寺背後似乎也有咱薊州鎮守太監的影子,這個我早就聽說過了。眼下······”

    “親伯的意思是?······”於望一聽說和太監有關係,當下也凝重了起來,在整個大明朝,曆代天子在位,不論是誰,其間太監的權勢熏天是不用多說的。於望又不傻,眼前的自己,那些大太監捺死自己就像捺死一隻小臭蟲那麽簡單,如果現在和那些大太監作對,完全是自己找死!

    “也不是不能辦!隻要我們避開白蓮反賊這個敏感的名詞,掌握明福寺那些賊禿們的種種惡行,就以民間刑事犯法罪也可以搗了這個賊窩,隻要證據確鑿!就算那太監,也說不了什麽。”

    “不過,光聽周秀才一麵之詞,還是不行啊!我們要拿到直接證據!不然,這事情還是不能辦!”

    “唔!這倒是個辦法!沒有了白蓮反賊名義的引火燒身,那太監也總不能自己蹦出來為這些罪犯張目罷?”於望點頭稱善,尋思道:“如何收集罪證?”

    ······

    “報告長官!在周家地窖裏發現大批糧食,其中還綁了一個人,屬下已經帶了過來!”兩個青壯推著一個五花大綁的年輕人過來。

    “各位好漢!各位好漢!有話好好說,隻要你們提出要求,我劉家必然竭力辦到!隻求求你們不要再打我了!”這個年輕人鼻青臉腫的,顯然以前吃了不少苦頭。

    看著眼前狼狽的年輕人,於望心頭失笑,這進周家來,打打殺殺,忙忙碌碌,倒是把正事忘了。旁邊的劉捕快卻早已經起身迎了上去,春風滿麵,隻是賠笑道:“這位莫非就是被匪徒綁架的劉公子?莫怕!莫怕!本捕快率手下不辭辛苦,百裏追蹤,終於找到了賊巢,經過三百回合大戰,眼下你是安全了!”

    劉捕快嘴裏說著,手上不停,替這年輕人解了身上的束縛,又恭敬的請這劉公子上座,同時喝令著讓周家出來兩個婆子趕緊去燒水上茶。

    這劉公子兀自沒有回過神來,隻是目瞪口呆的聽從劉捕快的安排,如同一個被人牽線手提的木偶人。看到劉公子這麽木木的,劉捕快忽的又從身邊掏出了自己的腰牌,恭敬的遞給劉公子,道:“劉公子!看來你還不是相信自己獲救了,我這些人,人可以是假的,但這腰牌總不會有假吧!請過目!”

    於望看著劉捕快的熱切忙乎,感慨道:“人跟人真是不能比啊,這劉公子不就是有門親戚是永平兵備副使麽?後世的官二代,富二代,就是被劉捕快這種不自愛的人所慣出的吧!想想後世一個無知者無畏的青年怒吼吧:我爸是李剛!”

    那劉公子終於相信自己獲救了,驚喜交加,此時大難得脫,隻是口口聲聲的道:“這位英雄尊姓大名?這次你救了我,我劉家定然不吝厚報!說吧,你有什麽要求,在這永平府,還沒有我劉家辦不到的事!”

    劉捕快笑的合不攏嘴:“小的賤名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這劉公子的事情接下來也清楚了。原來這永平兵備副使劉景耀是他家的世伯,這劉景耀是天啟二年進士,曆任大城知縣、兵部車駕司主事、崇禎六年,也就是去年,升永平兵備道山東按察司副使。

    此人在眼下的大明中也算是稀有的好官,為人方正,堅持儒家禮法,平時正氣浩然,尤其看不得眼下大明上下蠅營狗苟的局麵。在整個大明上下烏煙瘴氣中,他就如明珠般的亮眼,也遭了不少人嫉恨。但是他是進士鐵招牌出身,加上在清流中頗有聲譽,那些貪官汙吏雖然恨他恨得咬牙,但是如果想整倒他,代價太大,通俗來說也就是犯罪成本太大,頗有得不償失的感覺,小人們工於趨利,豈能做這賠錢的買賣?如此他們背地裏都是稱呼劉景耀為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劉景耀當了永平道第一人。這劉公子家也就跟著沾光,去年在永平府治開了糧行,那生意做的是紅紅火火!但是劉景耀為人正直,雖然對這門親戚照顧有加,但平時也是嚴格要求,要求他們不得做那些傷天害理的黑心事。

    這劉家糧行既然做出名頭了,永平糧行商會的頭頭也就登門造訪來了。這糧行商會在大明各地都有,這永平府也不例外。商會裏的大人物大都是晉商,也就是山西人,他們在永平府經營多年,實力可謂根深蒂固。

    這劉家老爺子於是出麵接待,順便也就讓小兒子陪伺,讓他見見世麵。孰不料,這場麵話還沒有說多久,這商會頭頭就開始慫恿劉家走私糧食到關外,這可是暴利!眼下大明北地大米大約六倆銀子一石,但是關外後金那邊卻是願意出三倍四倍甚至五倍的價錢收購。這眼下整個大明旱災頻發,糧食短缺,那關外後金苦寒之地,更就不要說了!他們屢次進關劫掠,手上別的沒有,白花花的銀子有的是!

    隻要這糧食一出關,就是白花花的銀子啊!相比在大明疆土,大家都是苦哈哈,一天也賣不了多少糧食,這其中的計較,就是傻子也能算的出啊!

    尤其是在永平府,都說近水樓台先得月,地理便利,走私一出關外,不用多久就能到達後金地盤!這說起來,中間運輸消耗成本又減少了不少!這生意不做,簡直是送到嘴邊的肥肉不吃啊!

    看著劉老爺子沉吟不語,這商會頭頭更來勁了,放言道:“放眼整個大明千裏北疆,關口無數,宣府、大同、山西哪裏不都漏成了篩子!不要說走私點糧食,就是軍國鐵器,也都有的是人做!劉老爺子,不要再猶豫了罷!”

    說來這商會頭頭也是有苦衷的,如果自己可以吃獨食發財,何必要拉上別人?但自從去年這個劉景耀來了永平後,整飭軍備,梳理各地的長城關隘,治軍嚴厲。以前他們打通的路線現在都行不通了,其中有幾個買通的關隘軍頭私下放行,後來查出後紛紛掉了腦袋!

    要錢?還是要腦袋?是傻子都掂量的清,由此通往關外的走私路線斷絕。但是隻要拉下這劉家糧行下水,就能從劉景耀身上打開缺口,都說千裏之堤毀於蟻穴,到時候就看這劉景耀怎麽處置自家人!

    如果劉景耀加以掩蓋,那什麽都好說!大家一起發財罷!如果劉景耀鐵麵無私,那也好辦。這晉商商會能量不是吹的,下至地方,上到朝廷大員,甚至閣臣,哪裏沒有人?到時候發動幾個官員參劾劉景耀一本,一或曰劉景耀嚴厲打擊各地走私卻是為了自肥!二或曰劉景耀貪汙腐敗,縱容親屬走私牟取暴利,往他身上潑髒水,如此下來,他劉景耀還能在眼前的官位呆得住?!

    無論結果如何,這商會都會是最後的贏家!當然,這些陰毒的想法,他是不會宣告眾人的。

    但是旁聽的這劉公子卻是年輕氣盛,一聽這些話就火冒三丈,再加上這商會頭頭喋喋不休,直接就把手中的熱茶潑到他頭上,嘴裏隻罵道:狗賊!敗類!國奸!由於茶水滾燙,燙的這商會頭頭直叫喚爹娘!由此也就得罪了這永平地方的頭麵人物。

    劉家老爺子一看出事了,趕緊賠禮道歉後,再備下重禮說和。另一個就是決定派小兒子來灤州避避風頭,順便談妥一些明年的糧食收購來路。饒是如此,想不到還是出事了,劉公子這次遭了匪徒綁架,匪徒除了每天一頓暴打,什麽都沒要,隻是說在永平自有人會和劉老爺子談判,但不外是逼迫劉家參與糧食走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