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四章 他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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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皇!”朱慈烺咬牙道:“兒臣以為,將功不若使過,請赦盧象升之罪,命他繼續帶兵與東虜作戰,如此一來,他感恩戴德,必會盡心盡力,將功贖罪。同時詔洪承疇與孫傳庭加速來京,以秦軍之新銳,穩定地方民心。盧象升率宣大、山西勁卒,加上高起潛南下的關寧精兵,陳新甲之眾,他們可攻敵之前,後來秦軍外扼敵之後,同時命南方州縣官兵整頓兵甲,堅壁清野,號召在野豪傑、父老兄弟,人人執幹戈以衛桑梓,則東虜可一戰而潰,勝負之勢從此改觀。”

    欲救楊廷磷,則要先保盧象升。說實在的,朱慈烺對楊廷磷的感覺實在不錯,對於盧象升的大名也熟稔於耳。隻是,自己實在不知道為什麽龜縮後方的滿朝文武對領兵在外作戰的盧象升喊打喊殺?

    “嗬嗬嗬···”崇禎聞言輕笑了起來,自己這個兒子啊,雖然年幼,但是整個大局觀還有的,說的也似乎頭頭是道,實在是難得。

    “你要請赦盧象升?要知道朕以前可不是沒有給過他機會,然而他千裏追擊,勞而無功,擁軍避戰,地方沸騰,你還要保他嗎?”

    “父皇,兒臣以為,臨陣換將乃兵家之大忌,責臣太驟,則以致軍心恐慌,士氣斷絕,人人自危之下恐我大明各路官兵終成一盤散沙也,兒臣再請赦盧象升!”

    聽了他這句話,崇禎臉上閃過了一絲詫異,這個兒子的性子他是最清楚不過的了,雖然平時平和待人,從不以勢淩人,但性子懦弱的緊,如今能如此堅持,倒引起了他不小的興趣。

    “嘿嘿嘿,這個盧象升平時才幹倒是有些的,但要說真金不怕火煉···”說到這裏崇禎搖了搖頭,他是怎也不相信以一個月來盧象升的表現能有多大的能為的了,“不過你在審時度勢這個上麵,還能可以有所稱道的。烺兒,你須記得一句話,亂世必得用重典···”。

    接下來,崇禎娓娓教導,以漢家曆史上戰國亂世實例,秦國是用如何的嚴法酷典,如何整肅人心,如何法製森嚴,上下聞命凜然,不敢稍微玩忽職守,···最後秦王嬴政終於取得天下的。

    父皇雖然沒有訓斥自己,但是話裏的意思明白的很,朱慈烺勇氣衰竭之下,再也不敢異議,隻是連連唯唯諾諾,但聽到亂世用重典的時候,他心裏卻閃電般的想起劉邦和關中百姓“約法三章”的故事。

    由此,他臉上便稍微帶了點異色。

    看著兒子如此表現,崇禎心裏微微一歎:如此婦人之仁,簡直和周皇後一個德行模子裏鑄出來的!烺兒或許是太平盛世之明君,卻不是亂世之能君,罷罷罷,虧得自己還春秋鼎盛,隻要自己好好收拾了這亂局,鞏固社稷,以後就讓烺兒好好當一個仁君罷了!

    “聽說這幾天你出去撒野跑的歡?何見何聞?說來給父皇聽聽。”崇禎今晚見了兒子的表現,大都還是感覺到滿意,不準備再考較下去,於是轉移了一個輕鬆的話題。

    周皇後在一邊笑眯眯的看著這父子對話,享受著這難得的幸福靜謐時光的時候,觀德殿內,朱慈烺已經在向父親將自己這次在京師的見聞以及遭遇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說了出來,崇禎皇帝聽的也十分入神,不時微微點頭,並不插話打斷。

    當聽到滿京師人擠人,被踩掉的鞋子滿街狼藉,其中也有朱慈烺腳上一隻的時候,周皇後不由咯咯咯的笑出聲。

    崇禎帝也是笑了,民間士氣如此高昂,當真是大好事啊。

    接下來,朱慈烺又興衝衝說了自己隨著京師一股潮流去探望了一小股留在京師養傷的漢家軍官兵的時候,崇禎帝不由興趣大起。

    “什麽?這些官兵竟然拒受百姓自發送去的豬羊肉食,犒賞財貨銀兩?”

    “是的,他們向前往犒勞的官紳百姓表示,漢家軍軍法森嚴,‘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擄掠,不伸手向百姓白拿一絲一碗’,更何況這次安肅大捷,他們沒有參戰,也就沒有戰功,何來的犒賞?還請這些好心人不要害他們,不然他們回去後必然受到軍法的嚴處!”

    “可是,那麽他們平時在京師城裏,百來號的人馬,這治病養傷的費用也不小,他們錢從何來?”周皇後好奇的發問了。

    “這個兒臣就不知道了,據他們附近居住的胡同百姓說,他們從來舉止有禮,買賣公平,從不欺行霸市,有錢的緊!所以,很受那些附近百姓的讚譽!”

    “嗬嗬嗬···”,聞言,崇禎皇帝倒是笑了:“於望這個小滑頭!一腦門都鑽在錢眼裏了!”

    曆次來,凡是於望打仗,從來對朝廷就沒有繳納過什麽戰鬥繳獲,就算上報,也隻是可憐巴巴的三頭牛,八頭羊,再加上一兩百倆的銀子。如此寒酸的“戰果”,上麵聞報後,還真不好意思伸手拿要,索性下文讓他們自己留著好了。

    就比如上次安肅大捷,如此空前的勝利,他除了送來一些韃子首級、盔甲旗號,就沒有什麽錢糧繳獲。如果要說還有其他的東西,那還真有:八千的難民被送了過來,這不是額外增加了朝廷的錢糧負擔麽?

    難道於望的戰果就真的如此寒酸?上麵自然也是不肯相信。不過,如今整個大明到處官軍缺餉,處處敗戰,隻要於望肯打,能打勝仗,些許繳獲,於望的獨吞,如今滿朝文武和崇禎帝也是默認了,這就當是彌補地方官軍的糧餉,作為變相的朝廷封賞了。

    何況,於望越是這麽小家子氣,在崇禎眼裏就是越可愛,如此猛將,不怕你不貪,就怕你不貪啊。

    這小股於望的官兵既然有錢,大概是上上次宛平大捷的戰果罷了。

    當下,崇禎帝把這當著笑話說了出來,朱慈烺和周皇後恍然大悟,不過周皇後還是感慨出聲:“如今天下人不是為名,就是為利,誰又能嫌棄自己財貨多的?他們竟然拒絕了天上掉下的財貨,真乃義士也!”

    朱慈烺也感慨的說:“這些官兵死活不要送來的錢糧,但是對於京師的這些熱心人,反而提出了另外一個要求。”

    “什麽要求?”現在的崇禎當真是對於望的官兵好感愈加,聽聞兒子賣關子,好奇心頓起。

    “他們說,將軍一直教導,一個民族如有沒有自己的英雄,是個沒有希望的民族。我們漢家曆史上從來不缺英雄,漢家能有今天,完全是因為諸多大明開國先烈的拋頭顱灑熱血換來的···”。

    朱慈烺把自己的所見所謂娓娓道來,此刻不僅僅是皇帝和皇後,就是滿大殿的宮女太監們也是聽的入迷。

    “他們說,···英雄,我們漢家難道到了今天這一代就沒有了嗎?···為了同種同宗同文,身上流著華夏血液的民族,我們要站出來!···將軍希望我們這些官兵,人人能做上百姓稱頌,青史記載的英雄!”

    “壯哉!鼓勵三軍士氣,再也沒有比於望說的更好的了!”崇禎感慨道。

    “可不是麽!父皇,您是不知道,據這些官兵說,當初於望將軍在開平展開誓師大會,全民動員,那場麵簡直讓人振奮無比呀!”

    “烺兒!快說說是什麽場麵?”連周皇後此刻也是心潮激動不已。

    “據他們說,當時整個開平中屯衛動員到什麽程度?···不說當地所有的鄉紳有錢出錢,有糧出糧,凡是青壯,不論在編不在編官軍序列,洶湧要求自備刀槍出戰,那些家中獨子的,或是曆次戰亂隻剩下獨子的,家中的老爹老娘硬是把他送到了軍營前,說是國難當頭,要送上家裏最後一個娃,為國家做最後一分力···。”

    “···,就是家中沒有子嗣的五十歲老漢也提著鋤頭要求參戰,口裏怒吼,韃虜荼毒中華,他亦不作片刻偷生之計,···在未死之前,必向胡虜索取相當代價,必與虜寇死戰到底!”

    “好!好哇!!!”

    “蓬”的一聲巨響,崇禎帝聽了這些話,簡直是熱血沸騰,猛然拍案而起,在大殿裏疾走,口裏大聲道:“民心可用!軍心可用!朕有如此子民,又何愁他日大明不中興!”

    同時,興奮的崇禎自以為得到了漢家軍屢次大勝的答案。是啊!如此視死如歸,不打勝戰,還真沒有天理了!如此眾誌成城,也難怪於望作為地方一遊擊,帳下兵馬愣是比他地官軍人數要多!

    似乎,以前一切的迷惑,到今天都有了答案。

    “臣妾謹為陛下賀!為大明賀!···”

    “為陛下賀!為大明賀!···”

    頓時,在周皇後的帶頭下,除了朱慈烺,還有一殿的太監,宮女跪滿了一地。

    “好,好,好!起來,都起來!”崇禎意氣風發,嘴裏讚道:“烺兒!這幾天你出去微服私訪,出去的好哇,好!朕特許你以後還可以經常出去走走,隻不過,再也不能像這次偷偷摸摸的,你隻要稟報,朕有何不允?”

    “兒臣謝過父皇!”朱慈烺趕緊謝恩。

    “那些官兵還說了些什麽?”

    “是啊,烺兒!你不是說,那些官軍提出了一個要求?到底是什麽要求?”畢竟周皇後心細,滿懷欣喜下,提出了疑問。

    “那些官兵說,將軍一貫教導,此次出征,為以報國家大計,民族大計,為大明戰死,事極光榮!所以將軍舉行的是誓師大會,而在他們心眼裏卻是誓死大會···。”

    “那些官兵真的···真的是如此說?”聽到此,崇禎帝詢問的話語也顫抖起來,如果於望果然如此教諭官兵忠心於大明,那麽,他不僅僅是猛將,除了一些貪財的小毛病,還是良將呢,果然不虧是忠良世家出身啊!

    朱慈烺此刻也精神抖擻,一雙眼睛也顯得精亮無比,接著大聲說:“是的,父皇!他們說,你們可能不知道,為大明戰死,這區區五個字,在我們心胸裏是有著多麽強烈的自豪感和無上的榮耀!···所以他們隻是要求,以後京師城裏有能力的官紳百姓,每年在清明時,能到宛平城郊外做個祭祀,上把清香,如此他們就滿足了。因為···那裏存在著漢家軍為國戰死的新一代民族英魂!請人們不要遺忘他們!”

    “就如此區區要求???當真是忠義氣貫九天啊,這又有什麽辦不到的呢?對於他們,賞,一定要賞!”崇禎聞言不由感慨萬分,連著滿殿的人員皆是動容。

    “是啊,兒臣也是如此認為!兒臣即是見了這些人的才幹和見識,也覺得這些官兵隻領了普通戰兵的職銜兒,其中最大的官兒不過小旗,不免有些屈才。於是兒臣便尋思著,既然他們此刻在京,不如先賞賜提拔給他們在三大營為軍官的,弄個差事先幹著,之後再慢慢向父皇薦舉的,不過既然父皇現在問起,那兒臣可要向父皇討個恩旨了。”

    “嗬嗬嗬,好,好,好!吾兒放手去做就是!”聽到兒子如此提議,崇禎也是龍心大悅,兒子居然能想到要施恩,要籠絡人心?這也算不錯的進步了。

    “父皇可能不知道哩,不要看這些官兵都是最低層的丘八,但是人人卻是識字,粗通筆墨呢!不過,孩兒也試探著考較了他們的文采,他們對於什麽儒家典籍也是一知半解,八股文章更是一竅不通,真真是可惜了!”

    “還有這種事?”

    “是啊,據他們說,在當兵的時候,將軍就嚴厲要求他們識字,每天要背生字,達不到要求的還要被打板子!···於望說什麽,所有人都要把漢字學好,因為漢字本身是中華民族的一個文化圖騰,它是我們開啟中華文化寶藏的鑰匙,隻要是漢人,都有學習傳承漢字的義務···。”

    “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聽他們說,於望將軍也隻是要求他們識字,能讀文章,能開闊眼界,別的就沒有更多要求了!”

    “哼!這個無賴···。”崇禎聞言哭笑不得,大將還有逼官兵讀書寫字的?這個於望想法倒是不錯,不過也是有頭無尾,士兵學會識字後,就放鴨子不管了?

    正是什麽樣的將軍帶什麽樣的官兵,也難怪了,於望本身出身就普通,以戰功起家,隻是可惜了,於望如此俊傑,怎偏生不好好讀書,以科考正途出身,去做個文官呢?

    大明重文輕武,武官一向重用的希望不大,崇禎此刻的心意也是存了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聽他們說,此次安肅大捷,滿京城轟動,那些文人雅士賦歌是一首接一首,詩會是一場接一場,但是那些作品,他們聽說了後,認為全是狗屁,還不如將軍大人出征前吟的一首詩!”

    “哦?滿城文學泰鬥賦的詩歌都是狗屁?於望還會作詩?”

    “是啊,兒臣且為父皇學一學,據說於望的詩是這樣的,詩名為萬勝,···。”

    “把禮儀化作刀槍,

    把屠殺胡虜刻作豐碑,

    讓中華孩童不再驚恐,

    讓漢家母親不再號泣,

    讓白骨可以入睡,

    讓冤魂能夠安眠,

    讓戰爭遠離本土,

    讓漢家雄立人間,

    壯哉!我大明!

    壯哉!我漢家!

    萬勝!萬勝!!萬勝!!!”

    殿裏,朱慈烺便把這首“詩”大聲的重複了一遍,一直聽他朗誦,殿裏的一些太監本來是豎起耳朵仔細聆聽的,越聽臉上越是古怪,表情越是難以自禁,一些人由於死命要憋住笑意,那臉上的肌肉甚至都扭曲了起來。

    自古以來,漢詩便有講究聲律、對偶,通押一韻,押平聲韻等種種嚴格要求,如果於望這首字數長短不一,甚至字詞也完全口語化的詩,也算是詩的話。

    肚子裏有一些墨水的太監自忖,肚子裏隨便甩出十篇八篇的,足以把這首“大作”踩之腳下。

    然而,崇禎帝沒有笑,他回到了座位,眼光連閃,手指不由自主的在桌子之上敲擊不斷,時緩時急,直過了半晌,才長出了一口氣,嘴裏喃喃道:“以詩言誌,於望的赤膽忠心躍然詩裏無疑!···好詩!真真是好詩!這些官兵說的一點都沒有錯!”

    此刻的崇禎,對於望的好感簡直是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甚至,他都有一種迫不及待的見一見於望的衝動。

    然而,這個時候的於望正率領官軍在保定地帶征戰,自己想馬上見到,那是全然不可能,崇禎帝也隻好把遺憾的眼光向南方望去,正如以前的自己,似乎這樣,目光一路飛躍,終究能“看”到自己想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