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九章 行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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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中旬,真定府境內,原野蒼莽,天色灰沉,寒風勁嘯。在酷寒隆冬,應當是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時刻,此時真定大地上卻浩浩蕩蕩行著一部明軍,其中大部分是步兵,約合七千多人馬。
這部明軍雖然人數不到萬,但是其行軍陣列展開後,那片紅色盔甲與旗幟的海洋,似乎有一眼看不到盡頭的感覺。
期間,明軍分為前鋒,中軍,後衛,井然有序,尤其是中軍,有著最為緊要的輜重營,裏麵攜帶了大量的營帳、木料、糧食、彈藥、火炮等物,也虧得這部明軍騾馬眾多,雖然有著大量的輜重物資,但是行軍步伐卻絲毫沒有被拖累。
此部明軍正是漢家軍。
中軍裏,於望騎著烏雲蓋雪正在一簇親衛的護衛下行軍,在馬蹄“隆隆”聲裏,他身邊還有幾個武將正好奇左右觀望。
這幾人裏卻有宣府總兵楊國柱和山西總兵虎大威。
行軍中,楊國柱身邊的中軍親將郭英賢也裂著大嘴讚歎不已,不時嘖嘖出聲。在他看來,於望的官兵雖然作為步兵,但是個個可都是好兵啊!也不知道這於望是怎麽練出來的。
在郭英賢眼裏,自己跟隨總兵大人突破清兵重圍後,帶著殘兵意外和於望官軍會師已經足有三天了。而隨著兩方彼此緊急軍議後,兩部官軍官軍又是合流南下。
在這三天裏,於望的官兵雖然大部是步兵,而且還人人身披沉重的甲胄,且不說於望手裏為何這麽有錢,能讓所有官兵都武裝上鐵甲,單單行軍三日,全副武裝的漢家軍官兵愣是沒有一個人掉隊。
行軍途裏,這些官兵始終保持著嚴謹隊列,前後一隊十七人就是十七人,隆隆進軍途中,一隊接著一隊,號令森嚴,不論怎麽看,都是一股渾然一體的鐵甲大軍。
同時在觀望的還有虎大威,他也注意這些官兵久矣。這三天來,他心裏有了一種恍然大悟的感覺,此次韃子入侵中,於望能聲名鵲起,決非僥幸,自己雖是山西總兵,對於望這個新晉永平參將卻不能小看。
看看這些兵就知道,漢家軍平日的訓練成果如今都完整的展現出來,這些官兵雖然在行軍,但是無人喧嘩,隻聞不時中低層官軍的口令聲,他們都冷酷嚴謹得象批不知七情六欲的“無心”人,一切按部就班。
虎大威再比較自己伴隨在漢家軍中軍兩側行軍的屬下騎兵,看著他們或是小股聚集在一起不時大聲喧嘩,數馬一排的隊列歪歪扭扭,或者是鬆散騎兵任由戰馬漫步前進,無視自己部署位置,裏麵有人咬牙切齒,有人一臉茫然,期間旗號散亂,戰士衣甲不整,一看就是烏合之眾。
看著漢家軍嚴整的隊列,一片火紅的漆甲,飛揚的頭盔上的翎羽,還有密密火紅旌旗,如林長槍,整個大軍整體都似乎散發出一股刺破雲宵,勢不可擋的氣勢,這讓虎大威驚歎不已。
虎大威塞外降卒出身,勇敢有戰略,從底層小兵做起,一刀一槍的博得了如今地位,但是如今他僅觀行軍陣容,於望麾下官軍的軍容之強,在整個大明官軍裏,毫無置疑的當排首位。
雖然此次自己帶領的是殘兵,不過在整個明軍序列裏,這些殘兵卻是號稱國朝費靡最多,待遇最厚,戰力最精銳的騎兵。
真是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在這三天裏,虎大威已經不止一次的設想自己的騎兵假如要和漢家軍交手,隨即那一觸即潰的場麵。
在這三天裏,虎大威不止一次的和於望討論,要如何練兵,要如何才能打勝仗。
於望倒是一點都沒有吝嗇經驗,隻是告訴自己,打鐵還需自身硬。作為軍隊,首先第一要務就是在軍紀,在令行禁止,還有戰陣的配合方麵,要花費大量的心血整肅。
於望尤其強調,在戰鬥中,堂堂正正的整體作戰配合卻是最重要的,個人武力,不是說不需要,在漢家軍裏倒是排在末位。
在漢家軍裏,嚴禁個別勇武之士賣弄個人英雄主義,以至於在戰鬥裏壞了整個小隊的隊形和彼此配合,這在軍法裏是殺頭的大罪。
對此,虎大威也是默然。因為,自己可不就是於望嘴裏的那個“賣弄個人英雄主義”的人?
縱觀自己一步一步發家,自己的官兵也好,接觸的友軍也好,無不是強調個人勇力,武藝出眾,隊伍裏哪怕是有些兵油子、兵痞,將官也是像個寶貝一樣的看待。因為明軍本來就不堪戰,如何又能趕走少數這些見過世麵的,打過幾次戰鬥的“精銳”?
由此一來,明軍在陣仗上,人數雖多,但一向是依靠少數一些“主力”、“心腹家丁”作戰。如果這些人取的了優勢,那自然是全軍一哄而上,如果戰事一有不妥,全軍立馬一潰千裏。
見識了漢家軍的表現後,虎大威眼前仿佛突然出現一片不能置信的新的天地,作為一地總兵的他,又何嚐不想為自己訓練出一隻如漢家軍一樣強悍的軍隊?
奈何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對於目前自己官軍的現狀,他也隻好視若無睹,因為接下來正是要用到這些殘兵的關鍵時刻,萬萬得罪不起屬下官兵。
虎大威多少次心裏發誓,隻要逃脫這次大劫,以後再回到山西自己地盤的時候,不論如何也要向於望學習,一定要操練出精兵,於望說的多好,寧缺毋濫哇!
相比郭英賢的沒心沒肺,虎大威的若有所思,楊國柱他一臉的風霜苦楚,上麵裂開了一道道口子,他的眼中似乎總在跳動著熊熊怒火。
巨鹿的慘敗已經過去好幾天了,對於盧督師的當場戰死,至今他還痛徹心扉。
他還記得,五六千官軍在幾萬清兵的重重合圍下,盧督師是怎麽高呼酣戰,怎麽身先士卒。
他還記得,那血肉橫飛,慘烈的戰場上,官軍苦苦支撐,在必敗的情況下,自己是怎麽搶過去,抓住了督師戰馬的馬韁,怎麽苦苦請求督師馬上突圍,留得一有用之身,再圖他計。
他還記得,盧督師當場高呼:“吾與爾輩並受國恩,患不得死,勿患不得生!”
他還記得,兵荒馬亂之下,自己眼睜睜的看著盧督師戰死,自己卻連督師的屍身都沒能搶出來。
他還記得,在漫天遍野的胡語嚎叫聲裏,胡馬成群隆隆的衝陣馬蹄聲裏,那猙獰的韃子凶狠殺戮中,自己又是和虎大威怎樣苦苦搏殺,最終逃出生天。
盧督師率領六千殘破疲憊之師一心尋求和韃子決戰,最後的結果是,督師心願得償,壯烈殉國。
而巨鹿的慘敗,明軍幾乎全軍覆沒,楊國柱和虎大威作為兩地總兵,最後收攏人馬,隻有寥寥八九百騎的騎兵憑著馬快和“戰略轉進”的作風得以幸存,餘者全部戰死。
而後,楊國柱眼中蘊含淚花,仰天長嘯:“蒼天,這算是什麽世道!什麽朝廷!不肯為國打仗的人受到皇上寵信,願意為國打仗的人反而受到責備,不給援軍,不給糧餉,逼督師戰死沙場,高興了敵人!崩殂了軍心!這大明的天下還有救乎?”
再接下來,倉皇北逃的楊國柱等人馬迎頭撞上了正南下的於望官軍。
在兩軍會合後,於望了解了軍情後,跌足大呼:“盧督師兵馬羸弱,為何輕率的深入敵陣尋求決戰?大丈夫又何來輕易言死?···什麽鳥朝廷,我於望緊趕慢趕,終究還是晚了一步!”
隨即在漢家軍眾將官的群議下,人心激憤,群情洶湧,紛紛要求繼續南下,堅決痛擊韃子。於望更是擲地有聲的宣告:
“血債就要血償!狗韃子以為絞殺了敢戰的盧督師所部官軍,就以為這大明的天下就是他們任意馳聘的牧場了,就可以肆意魚肉大明百姓了?這要問問我於望答應不答應!我全體漢家軍答應不答應!”
楊國柱還記得當時滿帳濟濟的漢家軍軍官齊聲怒吼:“狗韃子這是癡心妄想,我們絕不答應!”
再接下來就是楊國柱等殘兵的去向問題。
本來,麵對於望的決議南下,就他手裏這區區幾千官軍,莫不是又要巨野之禍重演?楊國柱和虎大威身邊的一些親信武將都是麵有難色。
然而,於望卻是再三力邀自己人等隨同南下。其中於望一個簡單的問題就讓自己這些人進退兩難。
自從大明和滿清開戰一來,前所未有的,盧督師戰死的官職是目前級別最高的。如此重大的禍責,必須要有人扛起來。
說實在的,如今楊國柱和虎大威雖然苟全一時,雖然他們貴為一地總兵,但是兵敗如山倒,手裏加起來也沒有多少兵馬幸存,如此落魄之犬,再加上丟失了主帥的重責,毫無疑問的,隻要他們回到後方,朝廷的大獄正敞開了在等著他們。
如此,前驅亦“死”,後退亦死,擺在楊國柱人等麵前的居然是絕路。
於望力邀自己與其逃回後方被朝廷緝拿判決,還不若隨著漢家軍南下,在重重的打一場勝戰後,或許還可以將功贖罪。
期間,楊國柱還記得於望身邊一個麵目可憎的凶狠軍官更是冷笑道:“我堂堂大明男兒何來怕死一說?我告訴你們,頭可斷,骨氣不可缺!麵對南方十萬韃子人馬,你們驚惶正好比漏網之魚,你們就這麽回去了,豈不是羞殺了爾等東江父老?你們且看我漢家軍男兒如何奮勇殺敵!”
“既然你們為難,不若這樣好了!此次南下,凡是苦戰、惡戰,都統統我們漢家軍上,你們盡可在一邊看熱鬧,節約體力,珍惜性命!如此,我們打贏了,戰功有你們一份!我們打輸了,你們不都是騎兵麽,盡可先一步轉進,我們漢家軍絕不阻攔,也絕無怨言!”
這個軍官的話說的當真是辛辣無比,當然噎的楊國柱人等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麵對滿大帳友軍軍官們的輕蔑眼神,楊國柱和虎大威被激的滿臉通紅,低聲商量了一陣後,長歎道:
“罷罷罷!我等從軍當日起,便料定會有這樣的結果,勇士戰死沙場,馬草裹屍,總比朝廷問罪斬首要強了不知道多少步,想想戰死的盧督師,想想自己折損的兄弟,我楊國柱又豈能無恨?豈能無仇?這一票斷頭的買賣,我們和你們一起幹了!”
楊國柱等人的決心一下,那臉上有刀疤的可怖漢家軍軍官頓時轉顏相對,說話也有禮起來:“好男兒!這才是我大明的好男兒!楊軍門,虎軍門!小將出身綠林,講究的正是豪傑的快意恩仇,衝天豪氣,請贖小將先前的魯莽之罪!”
由此,楊國柱也知道了於望帳下有了這麽一號叫馬老六的人物,據說他是販賣私鹽的鹽梟出身。對於大明普遍的鹽梟名聲,楊國柱也算是領教了,都說鹽梟最為爭勇鬥狠,悍不畏死,果然名不虛傳!
現在,在行軍中,楊國柱不僅身上背著巨大的步弓箭囊,馬匹鞍邊還掛著馬弓與一把巨大的斬馬刀。他的手不時緊緊抓住斬馬刀的刀柄,抓緊了又鬆開,鬆開了,又抓緊,仿佛隨時就準備上陣搏殺。
刮骨寒風裏,行軍中,不論如何,他的心氣這兩天也重新堅定了起來,每當想起當日,自己不敢南下的醜態,楊國柱便是羞慚不已。
不過還好,這幾天他部下的殘兵從缺衣斷糧,到衣甲重新得到友軍的配發,吃喝更是十足油水供應,將養了幾天,這部下的戰兵十分高興,身體精神狀態明顯好轉。
尤其是,如今的漢家軍戰功轟動天下,自己這些官軍也是聽聞了很多小道消息,再加上目睹友軍如此強盛的軍容,就是自己這些殘兵,多天來,在大部分將士中存在的畏敵怯戰情緒開始有一點兒扭轉,對著友軍,也有點了依為堅實靠山的,心中踏實的感覺。
如此看來,雖然自己決定帥部再次南下,倒也不一定是必死之局。
可是,所有的希望都已經寄托在於望將軍和他的漢家軍身上了。一想到此,楊國柱不由留神再次看看了身邊那張年輕堅毅的連口,心裏歎曰:如此天縱英武人物,當真是大明之氣數未盡,自己如果真的逃過這一劫,當著好好的,仔細的全盤研究於望的練兵之策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