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一盆花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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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迪仔細地洗著手,把橘子味的洗手液抹在手上,手指交叉揉搓,把十根手指洗得幹幹淨淨,連指甲縫裏也是潔淨的,他很擅長這個,畢竟做的是伺候人的行當。m以前教導幼小的女兒打理自己的衛生的時候,手把手教了她很多這樣簡單卻奏效的小細節,告訴她每天讓自己幹幹淨淨的是活得舒適開心的第一步。他的人生也就是這樣,簡單、瑣碎、整潔,認真做每一件小事構成了他大半生的年華,就像在室內精神活著的一盆花。

    洗手間不大,左邊是男廁,右邊是女廁,中間是洗手台,一個。伊迪聽見有人進來了,“踏、踏”的腳步聲,也不在意,繼續專注地做著自己的事。他顯得很平靜,這非常不合理,難道這個男人要放棄拯救自己妻子的唯一機會了麽?他突然明白過來所謂的“仰慕”和“見一麵”是謊言了麽?還是他在和殿下相處了一晚之後不忍下手了呢?畢竟,殿下對他那麽好,畢竟……

    伊迪猝不及防被勒住了脖子,狠狠摜到了水池裏,他的左手被扭成了一個奇異的角度,那看起來好像再用點力就要斷了似的,水龍頭還在嘩嘩流著水,澆了伊迪滿頭滿臉,幸好的是頭是低於脖子的,沒把衣服弄濕。

    弄濕了衣服,被殿下看到了可就不好解釋了。

    這暴徒是誰?他要幹什麽?是搶劫?殺人犯?還是強(qiang)奸(jian)犯?

    伊迪的臉被壓實了擠著瓷質的水池內壁,力道大得臉要被壓成餅了,他嗚嗚著想要說什麽,身後的暴徒看樣子也想聽聽他要說些什麽,抓住他的頭發把頭扭了九十度,終於伊迪的鼻子和嘴巴被拯救出來了。

    謝天謝地,鼻子沒被壓斷。

    “嘿,”他喘著粗氣,嗬哧嗬哧的,居然還笑了,“我就知道你要來。”

    這句話顯然激怒了身後的人,於是手上加了點力道,伊迪倒抽了口冷氣,左手差點被扭斷了。不過伊迪還算硬氣,居然沒嗷嗷大叫,他眯著眼,臉上不知道是水多還是汗多。

    “我得和你說一聲,”伊迪強忍著痛說,“你該慶幸你剛才沒把我鼻子按沒了,我得全須全尾地回去伺候殿下呢,我要出個什麽好歹,你什麽事也別想做成!”

    “你什麽事也別想做成!”——這句話有著痛意,有著快意,更有著深深的惡毒意味。

    伊迪才不傻呢,別把他想得這麽傻,把他和小狗兒似的逗!他知道自己現在金貴著呢,現在學會坐地起價啦!

    身後的人遲疑了一下,下意識的,按住手下雜碎的力道也輕了。他的確被威脅住了,這人心裏翻騰著各種各樣的念頭,裏頭千奇百怪折磨人的法子能讓伊迪生不如死……這狗(gou)日(ri)的,他暗啐一口,恨恨地鬆了手。

    無論如何,現在要用到這個雜碎,既然沒法立即收拾了他,就別再做無用功。

    伊迪“嗬嗬”笑了起來,他直起身子,使勁兒活動了一下肩膀和手腕,又扭了扭脖子,擦了把臉,才轉過身。

    他知道身後的是誰,當然了。他不知道這個人叫什麽名字,但是這張臉化成灰他都認得出來。

    曾有過兩麵之緣的、那個英俊邪氣的男人就在麵前。一次突兀地來拜訪說能治好妻子的病,帶著一滴生命泉水而來;第二次深更半夜在家門口等自己,塞給了他半滴生命泉水。

    可恨,當真可恨,真是可恨至極。

    半滴,隻有半滴,給妻子喝下去之後,她明顯地好轉了,這是真的,的確是生命泉水,黑白斑駁的頭發立馬變得烏黑,就像以前一樣,那如雲的秀發終於要回來了麽?伊迪之前每夜每夜的夢裏都夢見了妻子少年時可愛的臉龐和那頭烏黑油亮的長發。但是仍然夾在黑發裏觸目驚心的一綹綹白發讓他心裏發涼——啊,是啊,還不夠,還不夠,隻有半滴。

    可恨!可恨!這惱人的結果,這無情的世道!

    為什麽?為什麽偏偏是我?為什麽偏偏是我們一家!

    妻子驚喜的目光還曆曆在目,她高興地向自己訴說她的感受,身體裏好像有充沛的能量,她感覺自己現在就能出院,還可以回家給莉娜做頓早餐,這乍然的衝動被伊迪給勸住了,他忍著心酸要妻子再等等——再等等,等醫生今天做了檢查再說吧。然後他又花了十分鍾傾聽著妻子的喜悅,一切都是那麽索然無味,幹巴巴得像是發硬的饅頭,他心裏升騰起一種惱怒——惱怒妻子的無知,這哪裏是好轉了,這是一劑催命的毒(du)藥(yao)啊!唉,是藥三分毒,如今卻是十分毒了。

    但是沒辦法,妻子哪裏知道這些呢。伊迪的目光變得柔軟起來,這本來就不是她該知道的東西,他們兩個人之間,有一個人知道就夠了。

    伊迪起身要離開,被妻子拉住親吻了一下,然後他們告別,轉身,開門,闔上門的時候,妻子還盯著他,目光喜悅溫柔,是一朵開在晨風裏的清澈美麗、生機勃勃的花兒。

    唉,多漂亮的花兒,我要好好愛惜它。

    哢噠。再見了,我的花兒。

    伊迪目不轉睛地盯著麵前的人,突然笑起來:“等急了麽?”

    男人目光驟然陰冷,這個狗雜碎,居然還敢挑釁?

    “哼,”他冷笑著說,“再急也沒有你急——”

    “生命之泉必須在在十五個小時裏喝完一滴才能起效,你知道吧?”他一臉輕蔑,“你今天早上六點十分給你老婆喝了那半滴,現在麽……”

    這個男人掏出懷表看了看,突然輕輕笑了出來:“八點二十六,謔,還有四十四分鍾,你可得悠著點啦。”

    他前傾身子湊近了,滿滿的惡意從頭到尾發散出來:“……小心別玩過頭了。”

    “否則你老婆就死定啦!”這個邪氣的男人哈哈大笑起來,那雙眼直勾勾看著伊迪,試圖從上麵找到些好玩的東西娛樂自己。

    他很成功,伊迪雖然不說話,但是在微微發抖,拳頭握得死緊。

    伊迪僵立了一會兒,把手伸進衣服裏掏出一盒煙來,抖著手給自己點上了。這是他下午吞雲吐霧的時候剩下的,平常他也不抽煙,對身體不好,但是現在誰他媽管身體,煙是個好東西,他需要這個好東西。

    他吸了一口,才緩過勁兒來:“你現在這麽激怒我,就不怕我不幹了?”伊迪不甘心,他譏諷道。

    “嘿!”對麵的人笑了,他也有點不耐煩了,誰樂意在糞坑旁邊和別人聊天呐,“你會麽?”分明是篤定不會的語句,卻被那奇怪的語調表達出另一層意思:試試看。

    試試看?他試?他老婆不要了麽?

    “行吧,”伊迪深吸一口,小半截的煙就沒了,吐出了煙圈他才繼續說,“廢話不說了,先把剩下半滴給我老婆,我馬上帶殿下去你那兒。”

    談判對象突兀地笑了,滿臉看傻逼的神色:“你有什麽資格談條件?現在就去!你做到了你承諾的事,我也會做到我承諾的事——”

    “我的人現在就在醫院守著,還有四十二分鍾,現在、立刻、馬上!”他厲聲道,“再耽擱一秒,你老婆就離死亡近了一步!這裏離沙曼大街不遠了,你把人帶到,我就給你老婆把那滴灌進去——我要剩下半滴也不起作用,何必唬你呢!”

    伊迪根本不為所動,冷冷地看著這人,一口一口吸著煙。

    “嗬……”被這樣對待,男人開始煩躁了,不由地在原地踱步,連連搖頭冷笑了好幾聲,越走越生氣,最後的最後簡直怒不可遏!

    他一腳踹上牆壁!牆壁和鞋接觸後發出悶悶的聲音。

    “……嘿,真沒想到啊,”這個男人使勁兒捋了一把頭發,他靠在牆壁上,“終年打雁被雁啄瞎了眼,我倒在你身上栽了!”

    “你是不是還要威脅我,如果現在不給那半滴泉水,你就不走出這茅坑了?!”

    “你想得到,”伊迪彈了彈煙灰,“就不用我多費口舌了。”

    “……”男人眯起眼盯著這個懦弱的、愚蠢的、弱小的教廷侍從官,重新認識了他一遍。

    他驀地走出了這間狹小的廁所,伊迪不知道他要去哪兒,無所謂,那半滴泉水沒有進妻子的嘴裏,他不會離開這裏,殿下也去不了沙曼大街。

    過了不知道多久,好像是很漫長的一段時間,伊迪在煙霧繚繞裏恍恍惚惚,尼古丁麻痹的他的腦袋,有種恍然欲仙的感覺,他眯縫著眼,回想著一生值得銘記的事,模糊不清的幼年,看不清臉的少年,沒什麽講頭的青年,然後結婚了,有了個美麗溫柔的妻子,開始養家了,生孩子了,一家三口快快樂樂的,這段時光一點一滴的過程都充滿了樂趣,讓他記憶猶新,回味不語。

    真不錯,他想著,很好,我還有一段值得銘記的時光,這是我的妻子和女兒帶給我的,兩個來拯救我貧乏單調人生的天使,我的愛,我的生命,我的一切。

    真想再見他們一麵啊。他吐出一個煙圈。

    人又進來了,伊迪抬頭淡淡看他一眼。

    “你把你女兒送走了?”他問。

    伊迪沒說話,男人嗤笑一聲:“光送走女兒算什麽啊,應該把老婆一起送走啊,你把老婆留在醫院,要讓我們幫你照看麽?不過你那個老婆長得還挺漂亮,我兄弟之中肯定能找到一個接手的。怎麽樣,考慮一下?”

    伊迪棕色的眼珠裏猛然竄起熊熊的怒火,亮得灼人,他像兔子一樣蹭地跳將起來,又像餓了幾天的狼一樣恨不得從敵人身上撕下一塊肉來,一拳揍了過去:“混蛋!”

    隨後伊迪用了身上一切能用到的鬥毆手段,拳頭、指甲、膝蓋、腳、牙齒、頭,不要命一樣和這個神秘人打起來。

    開始得很突然,結束得也很快,伊迪根本不是男人的對手。比起這樣專業的肉搏專家,伊迪三腳貓的功夫根本不值一提,他也不能用神術,否則打出真火來收不了場,耽擱了妻子的救命藥水。即使是衝上去打架,伊迪也牢牢記得他的使命——讓妻子活下去。

    被一個膝擊擊中肚子,伊迪差點吐出膽汁,他被扔在地上幹嘔了幾聲,掙紮著想爬起來,卻爬不起來。

    “哼,”至今不知道名字的男人冷笑著,他理了理自己的衣服,把一個盒子扔給地上死狗一樣的伊迪,“看看吧,你要的東西。”

    這是一個小巧的影音盒,伊迪預感到了什麽,右手死死抓著盒子支起上半身,靠在牆壁上,喘息了幾聲,他顫抖著手指按上了上麵的按鈕。

    “嗡”——

    一麵散發著瑩瑩白光的光幕在半空中顯現,並不大,隻有十厘米的長度,八厘米的寬度。

    上麵是一個女人,她茫然地看著前方,有些不知所措,顯然不知道該看哪裏是正確的。旁邊似乎還有什麽人,在那個人的指導下,她才勉強看對了地方,她試探著說:“伊迪——?”

    是,是我。侍從官張了張嘴,眼裏流出淚水。

    這個女人已經有點年紀了,眼角細微的皺紋看得出來,頭發怪異的黑白間雜,黑發比白發多出一點點。她歪歪頭,仍能看出年輕時的一點點嬌憨,她有些不明白,沒人回答她,但是她還是得說話,這有點傻,但是還是乖乖按照指示說了:

    “他們說,你給我找到了治病的藥水——但是我不是已經好了麽?”因為沒有訴說對象,她自言自語道,“好吧,既然是你送來的,我就喝啦。”

    女人擰開另一個細頸玻璃瓶,和之前那個一模一樣,一口喝了下去。

    “嗯……”她微蹙著眉,“有點奇怪的感覺。”

    伊迪心幾乎要跳到喉嚨口,他立刻怒瞪對麵的人,裏麵是同歸於盡的決心。

    男人根本不看他,雙手抱胸一臉陰沉。

    “哦,”屏幕裏又傳來聲音了,“這個感覺……”伊迪立刻看過去,隻見女人小半的白發開始慢慢染黑,慢慢慢慢的……從發根一直到發尾,滿滿都是油亮的黑色了。

    她詫異地看著自己的頭發,原本因為生命裏流失導致的青白嘴唇也開始回複紅潤。

    他的妻子驚喜的轉頭,正好望進了伊迪的眼裏,妻子燦爛的眼睛盛滿了快樂:“伊迪,你看——”

    然後光幕啪地沒了。

    對麵掐斷了信號。

    伊迪像死了一樣一動都不動,呆呆地癱在那裏。

    “起來,”男人走了過來,踹了伊迪一腳,聲音冷得像冰層下的流水,“現在——該你上場了。”

    伊迪撐起了胳臂,慢慢扒著牆壁站了起來。

    “滾去把你整理好,”男人嫌惡地說,“動作麻利點,已經被你耽擱地太久了!”

    伊迪什麽反應都沒有,男人叫做什麽,他就做什麽。

    “……”伊迪慢慢洗了把臉,又整理打架亂了的衣服,幸好地板不髒。

    身後人在來來回回踱著步,不知道在想什麽,伊迪施了個小把戲把頭發弄幹了,就往外走。

    “等等,”那人停下了腳步,突然說,“你老婆還在我手裏,原本不想用你幹什麽的……隻是個沒什麽用處的懦夫罷了。”

    “現在嘛,不一樣了,”他眼裏閃著奇異的光,話裏淌出惡毒的水,“這個,拿著。”

    他從懷裏掏出一個密封的卷軸。

    伊迪木木地接過。他盯著卷軸看了看,問道:“這是什麽。”

    “你不必知道。到了沙曼大街258號拐角,你就對準那個小鬼撕了它——你應該會乖乖聽話吧?侍從官?”

    男人嘶嘶吐著蛇信,毒蛇一樣冰冷黏膩的視線包住了伊迪,讓他透不過氣。

    伊迪看著手裏的卷軸,凝固了幾秒,一把揣進懷裏,冷笑一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