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喬愛洛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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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不知道是不是一時衝動才脫口而出的話……但是說得倒挺有道理。希靈動了動手指,第一次認真仔細地打量起對麵的人來。

    喬愛洛是真的這樣想的麽?還是隻是一時口快呢?他的眼裏有淡紅的血絲,臉龐清瘦了些,這十幾天裏很煎熬吧?這樣的念頭在他的腦袋裏轉了很久了麽?

    不過。希靈微低下頭,他眨了眨眼睛,睫毛掩住了眼珠裏的神色。這一切可沒有這麽簡單,他想。

    車廂裏陷入了靜默,沒人說話。喬愛洛微喘著氣,他的胸腔中溢滿了憤怒,之前直抒的胸臆絕不是什麽狂言妄語,他當然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雖然在外人看來他是個實打實的貴族,天生應該站在貴族的階層說話做事,但是長久以來叔公的教育以及教廷對他的耳濡目染讓他打心底裏覺得自己是教廷的一份子!如果沒有這種覺悟,所謂的“想成為教皇”不就是個笑話麽?

    喬愛洛放在身側的左手攥緊了,誰也不知道——誰也不知道,這個被大樞機主教帶到教廷親自教養的男孩心裏深藏著的一種苦悶。

    這苦悶不是來源於他認定的宿敵,對麵坐著尚在沉吟的光明之子;也不來自於他被叔公戲謔玩弄屢屢打擊的內心,而是來源於他的父親——那個竭力要把他送進教廷的男人。

    父親。他不禁在心裏喃喃。是父親啊。

    說來可笑,父親把他送到叔公的身邊,真的是為了小兒子的前程麽?長子繼承家業,麽子送進教廷接受大樞機主教的教育,多麽公平又充滿了慈父心腸的安排啊!

    誰都會這樣想,這樣一位威嚴冷硬的大公,也會為了孩子們的前程絞盡腦汁呢。

    一開始,的確是敬重的吧。喬愛洛眼中有一瞬間霧靄沉沉,難以抑製地回憶起了一幕幕公國裏的往事,然而他突然冷笑起來。

    又有哪個孩子不會敬重愛戴自己的父親呢?尤其這個父親還是眾人眼中英明、睿智、威嚴的公國大公。多麽完美的形象啊,兒時的自己是多麽敬慕這位父親呢?又是多麽渴望親近這位父親?但是大公可是從來沒時間注意一個小孩子的願望的,即使這是他的兒子。

    從出生起,到六歲離家那年,這六年間大公何曾和自己的兒子講過一句關心溫情的華語呢?除了每天早上孩子們的問安和主位上父親稱號的人對兒子們例行公事般的問話,喬愛洛再沒和父親有過更深入的交流。每個人都說他很忙,大公很忙,大公還有其他事要忙……反反複複相同的話語匯聚成了父親這個詞在喬愛洛腦海裏的印象——忙,忙得沒時間和孩子說話。然而要說大公對他不寵愛麽?小時候的喬愛洛是不明白的,身邊的仆從總會和他輕聲細語地說話,告訴他又有什麽好玩的玩具和漂亮的衣服被大公送過來了,告訴他這是大公特地給他的,告訴他他是大公最喜歡的兒子……父親最喜歡我,為什麽不來看我、不陪我玩、不和我說話呢?很小的時候喬愛洛會這樣悶悶不樂地詢問,他也會想——父親不是最喜歡我吧?但是仆從們總是恰當地打消了他的疑慮,用甜言蜜語誘哄小小的王子——當然不是了,隻是您的父親太忙了……

    太忙了。忙著增強實力、忙著羅織陰謀、忙著排除異己、忙著出賣聯邦。多忙啊,喬愛洛在心裏冷冷地想著。

    把最“喜歡”的小兒子送到教廷,現在看來更有一層隱含的意義吧——把喬愛洛當做質子放在小叔叔的眼皮底下,表示自己的安分守己。

    但是兒子又算得了什麽,何況是個小兒子——連快要五十歲說要繼承家業的大兒子都被百歲高齡的老父死死地壓著毫無作為,大王子隻能每天站在父親身後當個沉默的布景板,一個晚年意外得到的血脈,也不過是能夠隨意利用的棋子吧?

    想當初,喬愛洛得知父親要送他到教廷的大樞機主教——哦,應該叫那位殿下叔公了,喬愛洛喜滋滋地想——送他到叔公那裏學習的時候,他又是多麽的開心呢?多少排不上號的私生子羨慕嫉妒著自己啊——甚至那時候他堅信,父親當然是愛著他的!深深地愛著!

    哈,多麽可恥的自信。這盲目的自信帶著喬愛洛走進了教廷,來到了用漆黑的眼睛審視自己的大樞機主教麵前。大樞機主教嘛,對自己當然算不上好,但是也不能說是差,剛進教廷時昏頭昏腦的小子對自己唯一的靠山做出了這樣的判斷,但是他才不在意這個,他躊躇滿誌地要在這聯邦的心髒裏做出一番成績來,讓父親好好看看小兒子的上進。

    進了教廷之後的一切都那麽目眩神迷,高高在上的教皇、手握重權的殿下們、實力強大但是對他恭敬有加的眾多神職人員,還有那些似有若無的竊竊私語……以及異常熱情起來的父親。

    父親,渴望過但是從不敢奢望的親切的父親,一封封的信件,噓寒問暖、關切愛護,還詢問他的近況、提點他的行為,一張張信紙裏滿溢出來的溫情讓喬愛洛一直涼冰冰的心慢慢火熱起來。

    為什麽父親會轉變這麽多?喬愛洛曾經也在心裏冒出來過這個問題,但是他下意識地沒去想它。

    管他呢,現在就夠了,現在的父親很好,想那麽多幹什麽呢?喬愛洛心滿意足地想。

    教廷的生活實在太美好了……如果能一直待在這裏就好了。喬愛洛打了個哈欠,慢慢睡著了。

    之後又是怎麽了呢?喬愛洛恍惚了一下。

    就是希靈的存在感開始強了起來吧。希靈·愛芬德尼,喬愛洛來到教廷一個月之後才後知後覺察覺到的一個人——不,是一個小孩子,才兩歲的孩子。喬愛洛本來是不在意的,這個小孩子和自己又有什麽關係呢?

    但是在希靈三歲那年就不同了。希靈開始上學了。而且是教皇親自教導。

    教廷裏唯二的孩子,喬愛洛當時已經八歲了,但是比他小了整整五歲的孩子卻是冕下親自開蒙教導的!

    為什麽差距會這麽大?喬愛洛是有點不甘心的,這點不甘心在周圍人群的竊竊私語裏慢慢膨脹、放大,最後鼓脹了他的心胸,漲得他心裏難受!

    叔公先看出來了。也是那個時候開始,原本尚算溫和的叔公開始對他言語刻薄起來,這樣的尖銳言詞從一直對他淡淡但是也頗多照顧的叔公嘴裏說出來,喬愛洛一開始是不敢相信的,他甚至愣在了原地。

    “怎麽了呢?”現在回想起來,叔公當時的表情是有些燥意的,他手裏拿著卷書,在桌子上輕輕敲了敲,甚至眼神裏也破天荒帶著明顯的失望和不耐煩,但是那時候已經懵住的喬愛洛並沒有注意到,“為什麽不說話呢?既然已經這樣想了,不如在叔公麵前說一說吧——你有如此雄心大誌,叔公也得幫你一幫啊。”

    才將將八歲的喬愛洛局促地立在屋宇中央,光溜溜陰涼涼的水磨青磚地上,他囁嚅著嘴唇卻說不出話來,也不敢說話,叔公不高興了,他是知道的。叔公雖然從未打罵過他,但是生氣的叔公,喬愛洛莫名地不敢招惹。

    “連說都不敢說麽?”上方叔公無趣的歎息聲傳來,帶著更加濃厚的失望意味。

    說什麽?喬愛洛懵懵懂懂地想。叔公讓他說,他要說什麽呀?根本、根本不知道說什麽啊……

    良久的沉默。

    “嗨,”叔公突然開口了,“既然你有這樣的想法,我也不能不成全你……就希望你有福消受了。”最後那句輕得聽不到,喬愛洛根本沒聽見叔公還說了一句。

    “也好,”大樞機主教呢喃道,“那就順便幫我一個忙吧,你父親可不安份呢。”

    喬愛洛下去的時候,屋外的陽光燙得燒人,沒多久他在陰涼的室內冷卻下來的皮膚就又熱起來了。雖然熱,喬愛洛的腦子卻涼冰冰的。

    他攥了攥手心,手心裏一片汗漬,莫名冒出來這樣一個想法:這下,能一直留在教廷了吧。

    被這突然跳出來的想法唬了一跳,喬愛洛兔子一樣蹦起來,跑向了遠方。

    尊敬、喜愛、重視、權利、關注……還有父親的愛,都是我的。

    是我的了。

    父親真的愛著你麽?喬愛洛軟軟地靠在軟墊上,眼神迷離。

    如果愛你,怎麽會以噓寒問暖為借口打聽教廷內部的事情呢?愛你的話,怎麽會用提點為名暗地裏慫恿你和希靈爭搶教皇的注意力呢?愛你又怎麽會哄騙小兒子留心叔公的公文給他通風報信呢?愛你,更加不會在祈禱之夜暗殺希靈在背後捅你一刀了。

    還有一件事沒有和希靈說啊,喬愛洛漠然想,叔公之所以要把他送出珀留城,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不想讓自己呆在教廷裏被各色的目光打量。

    那形形□□的、憐憫同情譏諷嘲笑幸災樂禍的目光,如果還在教廷裏,他會被逼瘋的吧。

    祈禱之夜的事不是什麽大秘密,即使大公沒有被當做囚犯對待,但是誰又不知道他是聯邦重犯呢?

    刺殺光明之子,等同刺殺教皇。這是明明確確寫在憲法裏的條文,這樣的重罪,身為罪犯的兒子,他會被怎樣看待,也就可想而知了。

    當然了,沒人會用這樣的目光看向叔公,那是因為叔公足夠強大,而他還不夠強大。

    喬愛洛的牙齒咬住了口腔肉,咬出了血,刺痛讓他的腦袋愈加清醒。

    嘿,就是這麽現實。

    父親多會做生意啊,喬愛洛眯著眼看著希靈思索的麵孔,沉浸在自己的思維裏。兒子沒用的時候丟在一邊,兒子有用的時候恨不得用心給焐熱。

    他有沒有想過讓一個才□□歲的孩子給他最間諜的痛苦和恐懼?有沒有想過如果叔公知道了他偷偷翻看公文會不會厭棄他使他在教廷裏在沒有好日子過?有沒有想過這樣一步步推波助瀾讓他吃裏扒外的行為會讓他陷入萬劫不複的境地?

    他沒有想過。大約在大公眼裏,孩子就要聽從父親的命令吧,父親讓孩子做什麽,孩子就得做什麽。他從小吃的是裏格斯家族的飯,穿的是裏格斯家族的衣服,為家長做點事情,又算得了什麽呢?

    但是在教廷學習的喬愛洛的痛苦折磨又有誰知道呢?身為神聖羅曼大公國大公的小兒子,卻又在教廷裏學習如何成為一名教廷合格的神職人員,從被父親教唆指使開始,喬愛洛的心就無時不刻不在痛著,他感覺自己被撕成了兩半,教廷的教誨、家族的命令,它們互相博弈,讓喬愛洛夜夜難眠、輾轉反側。

    這樣的抉擇對一個孩子來說還是太難了。他不明白為什麽父親要和教廷做對——或者按父親所說的,是教廷看不慣父親要對付他?這兩個說法的不同之處,喬愛洛那時又怎麽能分辨出來呢?他隻是一夜夜茫然著,在教廷和貴族的大漩渦裏不斷被翻攪,甚至他還不明白,自己已經陷入了兩方的角力。

    父親生他養他,教廷教他育他;父親在榨幹自己,教廷卻在培養他的未來;叔公雖然從那天起就刻薄起來卻依舊保護他關心他,父親呢,從沒有在乎過自己……

    在教廷學習的這幾年,是喬愛洛離開宮廷之後少有的開心日子,讀書、學習、騎馬、練武、射箭,平靜又充實,真是非常非常開心啊。

    叔公、父親、叔公、父親、叔公、叔公、教廷……喬愛洛心裏的天枰搖擺不定。

    這就是喬愛洛從進入教廷那刻起就不自覺被纏上的陰影和苦悶,纏得他喘不過氣來,越長越大越明白事理之後,喬愛洛越明白父親要自己做的事有多麽恐怖。他第一次寫信給父親拒絕他的要求,期望父親不要讓他再做這樣的事的時候,第三天就被一個年輕人找上門,那個英俊邪氣的年輕人拿著父親給他寫的回信——以前可不是這樣的,以前父親的信件從沒有這麽快、也不是這個人送來的——喬愛洛拿起那封信,更加喘不過氣了,他已經隱隱預感到這信上的內容。

    果然是一封斥罵責備的信件,年幼的喬愛洛咬著嘴唇看了一遍之後茫然地想。甚至他的腦海裏劃過一絲念頭:這隻是第一次不聽話而已……父親就不願意溫柔勸說了麽?

    這麽□□裸的責備,真是令人難堪。喬愛洛忍不住紅了眼。

    “您的父親,”年輕人蹲下身,瞟了一眼小王子紅紅的眼圈,恭敬地說,“還是愛您的,隻是您要聽話呀——”和九歲的喬愛洛相比,蹲下身的年輕人還比喬愛洛矮一點,他仰著頭,語氣裏帶著引誘的邪氣,“大公喜歡聽話的孩子,您聽話了,大公就會喜歡您了。”

    攥著信紙,快要長成大人的喬愛洛隻是抿著唇,茫然不語。

    這個年輕人,就是祈禱之夜刺殺希靈的主事者查米安·安德爾斯,已經被叔公抓起來了,嚴刑拷問之下供出了許多大公指使他做的隱秘事件,現在已經半死不活了吧。

    喬愛洛想到他就忍不住要冷冷一笑。大公的走狗,做了多少傷天害理的事情啊,那厚厚的卷宗每一頁都浸著無辜者濃腥的鮮血。

    貴族,真是齷齪。

    喬愛洛握住杯柄啜飲一口涼茶,掩住要泛起來的冷笑,琥珀色的眼珠冷冷的像冰一樣。

    這樣的貴族,有什麽存在的必要?

    飲了一大口涼茶,冰涼的液體也澆不滅喬愛洛心口的火。

    他從九歲開始思考,一直思考到現在,終於豁然開朗:什麽讓他看不順眼,他就要毀了什麽,現在貴族讓他看不順眼,他自然要去對付這群臭蟲——說這是維護教廷也罷,至少現在的教廷讓他開心。如果哪天教廷也讓他看不順眼,他也是要拔劍殺過去的。

    把杯裏剩下的茶水喝完,喬愛洛終於覺得那股渴火消下去了些。

    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