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嬌嬈施鐵手 曼衍舞金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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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魏濤聲禮數周到,對胡桂南、洪勝海等逐一招呼行禮,知道單鐵生是順天府衙門的捕頭,便洋洋的不大理睬,對袁承誌道:“袁大盟主,我們惠王爺生性好武,最愛結交武林中頂兒尖兒的角色。聽說袁大盟主帶同各位英雄來到順天府,迫不及待的便想會見。惠王爺本要親自前來拜訪,隻是事先未曾通傳,生怕有點冒昧,特命小人即刻前來奉請。王爺已安排下豐盛酒席,敬請袁大盟主帶同各位英雄,賞光駕臨,王爺好奉敬幾杯酒,以表仰慕之忱。雖然臨時促駕,有失恭敬。隻怪我們耳目不靈,得訊遲了,今兒早晨才聽到各位蒞臨順天府的訊息。王爺說那是天大的喜事,他說早一刻見到各位英雄好一刻,他此刻在大門口走進走出,正伸長了耳朵,要聽各位駕臨的好消息。”他一口京片子,說得又誠懇又清脆,委實好聽,滿臉堆笑,教人覺得惠王爺當真是誠心誠意的在企盼貴客臨門。

    袁承誌還未答話,門外車馬聲響,門子又帶進一名王府的長隨來,向魏濤聲道:“魏總管,王爺派我趕了六輛車來,迎接貴客前往王府赴宴。”隨即恭恭敬敬的爬下向袁承誌磕頭。

    袁承誌見對方當真誠意邀客,先前曾聽單鐵生說惠王爺愛好武藝,喜歡結交武林朋友,眼前北京不久便有大事,不妨多結識些有權有勢之士,轉頭問洪勝海道:“怎樣?”洪勝海不明內情,但想惠王爺是皇親國戚,結識了有益無損,便點了點頭。袁承誌向魏濤聲道:“惠王爺如此美意,我們卻之不恭,便隨魏總管同去拜見便了。”

    當下與青青、沙天廣、啞巴、胡桂南等一行人出門上車,連單鐵生也跟了去。隻程青竹臂傷未愈,在屋裏休養。袁承誌怕敵人乘虛前來尋仇,命洪勝海留守保護。

    車行不久,便即出城。西行七八裏地,來到一座大府第前,袁承誌見大門上金漆塑著“敕賜惠王府”五個大字,便知到了。隻見大門大開,站著兩排黑衣灰衣的仆從,一直從大門排了進去,氣派甚大。馬車直駛進大門,仆從齊聲吆喝:“恭迎貴客光臨!”吆喝甫畢,鑼鼓響起,嘭嘭嘭三聲,放起號銃,跟著鑼鼓絲竹,吹奏起迎賓的牌子。

    馬車走完石板路停住,仆從打起車帷。袁承誌下得車來,見一位身穿繡金緋袍的王者站在滴水簷前迎賓,他快步搶上前來拱手為禮。袁承誌料知此人便是惠王,按禮該當跪下叩拜,但想自己不是官場中人,這人是皇帝的叔父,也可說是在殺父仇人這一邊,可不願向他下跪,隻隨意做個姿式。惠王急忙伸手攔住,笑道:“可不敢當!袁大盟主請勿多禮。”兩人互相作了個揖。青青等人也隨意拱手為禮。隻單鐵生按照官場規矩,跪下磕頭,說道:“卑職順天府捕頭單鐵生參見王爺千歲!”

    惠王肅請袁承誌等一行走進大廳。廳上兩排椅子,都鋪著大紅繡金花的椅套,燦然生光。惠王請袁承誌等一行在西首一排椅上坐定,獻上茶來,他自己坐在主位,拱手說道:“袁大盟主出任七省武林好漢的大盟主,可喜可賀。”袁承誌道:“我們草莽兄弟之間的玩意兒,當不得真的。可讓王爺見笑了!”各人寒喧了幾句,說的都是些不著邊際的客氣話。

    各人喝得幾口茶,惠王向魏濤聲道:“魏總管,小王的心意,你來說罷!”

    魏濤聲躬身行了一禮,隨即挺身站立,昂然說道:“袁大盟主,眾位英雄,王爺既然恭請各位來府,自然當各位是好朋友,隻是得訊遲了,到今日才來恭請各位大駕,禮數有虧,還請各位見諒。”說著抱拳為禮。袁承誌和沙天廣等都拱手還禮,說道:“好說,好說,王爺太多禮了!”魏濤聲朗聲道:“惠王爺禮賢下士,生性愛交朋友,設立了一座招賢館,邀請四方賓客前來相會,以備請教。不瞞各位說,惠王爺純是一片好客之心,不料朝中忽有奸臣,向萬歲爺挑撥離間,說惠王爺的是非。王爺是皇上的親叔父,一向忠心耿耿,皇上對王爺也寵信有加,奸臣妄作小人,全無效果。王爺為了免得小人傳播謠言,特地要向各位賓客請問一句:萬一奸人的謠言傳到各位耳中,各位作何打算?萬一有奸惡之徒要對王爺不利,不知各位意向如何?”

    這番話說得甚是直率,袁承誌覺得倒也難以回答,隻得道:“王爺是皇上的親叔父,皇上就算聽到什麽對王爺有礙的謠言,也必一笑置之,不予理會,說不定還會嚴辦妄造謠言的奸人。我們是外人,疏不間親,何況我們無官無職,一介白丁,也輪不到我們這些平民百姓來說什麽話?”魏濤聲大聲道:“照啊,袁大盟主這幾句,說得再對也沒有了。在下就是有兩件事不放心,要跟袁大盟主請教。”

    袁承誌道:“好,請說。”魏濤聲道:“第一件,聽說程青竹程大幫主,也加盟於袁大盟主的盟中。程幫主以前是皇宮中的衛士,是皇上的親信。如果皇上有什麽差使交代下來,袁大盟主會不會為了程幫主而插上一手。像這位姓單的頭兒,這幾天就為了皇上的事而忙得不可開交,他不斷在袁大盟主府上出出入入。袁大盟主隻怕會情麵難卻,我們委實很有點兒放心不下。”

    袁承誌恍然有悟,哈哈一笑,說道:“這一節嘛,魏爺大可放心。程幫主和單頭兒兩位如何,我不能代他們說話,我袁承誌自己,以及我的結義兄弟夏兄弟,咱們明人不做暗事,既然身在草莽,就決不想招安,圖什麽功名富貴,對不起好朋友,對不起自己爹爹和祖宗!”他心中其實是說:“我恨不得殺了皇帝,為我爹爹報仇雪恨!”言念及此,伸掌在桌邊重重一拍,喀的一聲,登時拍下桌子的一角。

    魏濤聲大喜,喝了聲采:“好!”袁承誌道:“魏爺第二件事想問什麽?”魏濤聲道:“第二件事嘛,”說著拍了拍手,大聲說道:“都取出來!”

    幾名仆人齊聲應道:“是!”回進內堂,跟著十幾名仆人魚貫而入,手中都捧了一隻大木盤,盤中亮晃晃的都是黃金元寶、白銀元寶。魏濤聲指揮眾仆,將十幾隻大木盤都放在中間的一張大方桌上,說道:“啟稟王爺,這裏是黃金五千兩,白銀一萬兩。總共合算,是白銀六萬兩。小人仔細點過,成色純淨,兩數無錯。”惠王點了點頭。

    袁承誌萬料不到他突然捧出這許多金銀來,不知是何用意。他發掘過建文帝所遺的珍寶金銀,又劫過百餘萬兩漕銀,見了這大堆金銀,也不以為異,隻微微一笑。

    魏濤聲道:“我們王爺得知袁大盟主不久之前率領‘金蛇營’眾位英雄好漢,在山東青州大破阿巴泰的韃子兵,心中好生相敬。這裏些些銀兩,是我們王爺為了敬重‘金蛇營’、‘金蛇王’,獻給眾位英雄的軍餉,多謝你們保境安民的大功。”袁承誌心想:“人家說到保境安民,抗滿殺敵,義助軍餉,倒也不可推卻。”便抱拳道:“在下代眾兄弟多謝王爺了。至於‘金蛇王’三字,江湖上隨口叫叫,當不得真的。”

    魏濤聲大拇指一翹,說道:“闖王麾下,橫天王王子順、改世王許可變、亂世王藺養成、爭世王劉希堯、左金王賀錦,那一位不是響當當的英雄好漢,再加上一位金蛇王袁相公袁盟主,有何不可?”袁承誌心想:“他對闖王的軍情倒挺熟識。”見單鐵生不住向自己打眼色,便問:“王爺如此厚賜,不知有什麽吩咐,要我們辦什麽事?”青青心道:“承誌哥哥再不是當日衢州道上那個不懂事的老實頭了。這兩句話,是非問不可的,否則便不光棍。”

    魏濤聲道:“不敢!最近闖王軍勢大張,現下已占了西安府,說不定那一天便開進順天府來。我們王爺雖是大明宗室,但對皇上許多措施很不以為然,進諫了好多次,皇上總是忠言逆耳,聽而不聞。闖王倘若進京,我們王爺鬥膽請‘金蛇王’向闖王求個情,保全他的全家性命,至於家產嘛,王爺願意盡數進獻,作為軍餉。”

    袁承誌聽了,心道:“原來惠王的想頭跟曹化淳一模一樣,隻盼闖王進京之後,他仍能保得住身家性命。”便道:“惠王爺的一番心意,在下必定會稟告闖王,不過在下年輕,隻怕在闖王跟前說話沒什麽份量。”惠王與魏濤聲連連作揖,說道:“多謝!多謝!”魏濤聲道:“‘金蛇營’雖成軍未久,但聽說功勞極大,說出話來,自也是份量甚重。”吩咐下人,將桌上金銀包入一隻隻布包袱中,放在袁承誌腳邊。

    袁承誌心道:“這些買命錢,也未必是惠王自己掏腰包。多半便是盜來的庫銀,我一半去分給‘金蛇三營’,一半上繳闖王。”

    魏濤聲道:“今日難得大駕光臨,小人想給袁盟主引見雲南五仙教的一些朋友。小人奉王爺之命,千方百計,請得五仙教的眾位英雄來到招賢館。五仙教一向隻在雲貴一帶行道,少來中原江南,袁大盟主倘未會過,在下給各位朋友引見一下如何?群賢畢至,那真可說是百年難逢的盛會。”袁承誌點點頭。

    惠王說道:“我們先行告退,待各位見過朋友之後,請到後廳一同赴宴,杯酒言歡,小王再向各位敬酒。”袁承誌道:“不敢當!”惠王拱手為禮,退入後堂。

    魏濤聲道:“袁大盟主跟五仙教的眾位英雄,都是我們招賢館的貴賓,王爺跟在下都竭誠相待,不敢分了彼此,雙方都是好朋友。在下隻負責引見,各位響當當的英雄豪傑,當能一見如故。請袁大盟主移步。”自己拱拱手,當先引路,袁承誌等跟隨其後。

    轉彎抹角的走了好一陣,經過一條極長的甬道,來到一座殿堂。袁承誌心想,在這些平房之中,居然有這麽一座大殿,既是王爺的府第,自亦不奇。大殿門向著圍牆,殿外有好大一塊空地。見殿上分設兩排大椅,椅上罩了朱紅色的錦披。魏濤聲請袁承誌等在西首一排椅上坐下,袁承誌坐了第一位。魏濤聲在兩排椅子之間後座的一張小椅上坐了。

    隻聽殿後鍾聲鏜鏜,走出一群人來,高高矮矮,有男有女,分別在東首一排椅上坐下,但空出了第一張椅子不坐,共是一十六人。坐在第五張椅子中的,是個身穿斑爛錦衣的乞丐模樣之人。坐入第三張椅中的鉤鼻深目,滿臉傷疤,赫然是個相貌凶惡的老乞婆,袁承誌暗忖:“莫非此人便是打傷了程幫主的?”

    殿後哨子聲響,本來坐著的十六人一齊站起躬身。殿後緩步走出兩個少女,往第一張椅旁一站,嬌聲叫道:“教主升座!”

    忽聽得一陣金鐵相撞的錚錚之聲,其音清越,如奏樂器,跟著風送異香,殿後走出一個身穿粉紅色紗衣的女郎。隻見她鳳眼含春,長眉入鬢,嘴角含著笑意,約莫二十二三歲年紀,目光流轉,甚是美貌。她赤著雙足,每個足踝與手臂上各套著兩枚黃金圓環,行動時金環互擊,錚錚有聲。膚色白膩異常,遠遠望去,脂光如玉,頭上長發垂肩,也以金環束住。她走到東邊居首椅中坐下,後麵兩個少女,分持羽扇拂塵。

    袁承誌等疑雲重重:“五毒教威名在外,武林中人聞名喪膽,五毒教教主何鐵手據說是個年輕女子,難道便是這嬌滴滴的姑娘麽?”

    那女子說道:“請教尊客貴姓?”語音嬌媚。魏濤聲便即站起,分別介紹,那女子果是五仙教何教主。袁承誌心想:“單鐵生叫他們五毒教,魏總管卻叫作五仙教,想來五毒教之名不雅,是以改稱五仙。”坐在第二位的高個子叫潘秀達,坐在第五位的化子叫作“錦衣毒丐”齊雲璈,那老乞婆名叫何紅藥,相貌雖惡,名字倒甚文雅。坐在第四位的人鄉農模樣,名叫岑其斯。

    魏濤聲給袁承誌等一一引見了,說了各人名號,引見青青時,隻說“這位夏相公,是袁盟主的師弟”,至於單鐵生是誰,他卻一句不提,便像廳上沒他這個人似的。何鐵手站起身來,蹲腿萬福為禮。袁承誌等作揖還禮。

    雙方各自飲了幾口茶後,何鐵手朗聲道:“袁相公,聽說你有個外號叫‘金蛇王’,率領‘金蛇營’,在山東青州大破韃子兵,這事可是有的?”袁承誌道:“什麽王什麽王的,是闖軍中帶隊頭腦們的慣常稱呼,大家散在各地,起兵造反,叫做什麽王,那是自高自大,以壯聲勢,作為號召,嚇嚇朝廷的意思。‘金蛇王’之稱,在下很覺不妥,曾傳過號令,我們自己隊伍中不可這般叫法。我們這支隊伍,自己叫作‘山宗營’。”何鐵手微笑道:“袁相公這麽辦,那真好得很了。我們五仙教巴巴的從雲南趕來順天府,原是想懇請袁相公去了‘金蛇王’這三字的稱呼。”青青問道:“那跟你們有什麽相幹?為什麽要來管我們的閑事?”

    何鐵手微笑道:“那倒不是閑事。金蛇大聖是敝教五仙教所供奉的法物,全教上下對它甚是尊重。齊師兄,”齊雲璈站起身來,說道:“在!”何鐵手道:“你請出大聖來,讓眾位貴賓參見!”齊雲璈應道:“遵命!”何鐵手雖稱他為“師兄”,但齊雲璈對教主甚是敬重。

    齊雲璈右手揮了幾下,坐在最下首的兩名教徒走入內堂,搬了一隻圓桌麵大的沙盤出來,放在廳心。盤為木製,盤底鋪了細沙,另有一人提起一隻竹籠,打開籠蓋,將籠中物事倒入盤中,隻見數十隻小蛤蟆此起彼落,跳躍不休。另有四人捧過四隻陶罐,揭開瓦蓋,將罐內物事倒入盤中,分別是青蛇、蜈蚣、蠍子、蜘蛛四般毒物。承誌心想:“盤中共有五種毒物,‘五毒教’之名想由此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