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嬌嬈施鐵手 曼衍舞金蛇(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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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坐了兩個時辰,談得盡興,天色向晚,便收拾酒具食具預備回家。
青青道:“承誌哥哥,多謝你今天全心全意的陪我。”袁承誌笑道:“青弟,多謝你今天全心全意的陪我。”青青道:“我那一天都是全心全意的陪你,你就不是。”承誌奇道:“我怎麽不是?”青青道:“承誌哥哥,我求你一件事,行不行?”承誌道:“不必問,你說了就行。”青青道:“男子漢大丈夫,七省英豪的盟主,說過了的話可不許賴。”承誌道:“我就算不是七省盟主,對你說過了的也必不會賴。”
青青眼光中露出柔和的懇求神色,低聲道:“承誌哥哥,我求你別老是牽記著那個阿九。這些日子來,不論做什麽事的時候,你總是在想念阿九。”袁承誌道:“天大冤枉!我幾時想著她了?”青青道:“那個獨眼龍送名帖來時,你手拿帖子,滿臉溫柔的神色,你一定盼望這是阿九送來的信,盼望送禮給我們的是阿九那可愛的小姑娘。單鐵生這獨眼老兒,你拿著他的名帖,怎麽會癡癡的發呆,嘴角含笑?你愛他一隻眼睛挺美麽?”承誌心想:“你這姑娘當真厲害,連我心裏想什麽也瞞不過你。”
說到曹操,曹操便到,隻見大路上迅速異常的奔來兩人,背上背負包袱。後麵三人追趕,當先一人手持鐵尺,身形矯捷,正是獨眼神龍單鐵生,他後麵另有兩名公差,分持單刀和鐵鏈。袁承誌和青青攜手站在路旁觀看。單鐵生叫道:“朋友,別走,留下贓物來!”突然間左首搶過五六人來,各持兵刃,擋在前逃兩人身後。單鐵生見對方人眾,便即停步,眼見那五六個接應者擁著前逃二人,遠遠的去了。
單鐵生已見到袁承誌和青青,搶上前來,將鐵尺往腰間一插,向承誌長揖到地,連稱:“小人該死,小人該死!”承誌愕然不解,說道:“單頭兒請不必客氣,到底是怎麽回事?”單鐵生道:“請兩位到亭中寬坐,小人慢慢稟告。”三人在亭中坐定,單鐵生把這事的前因後果說了出來。
原來上個月戶部大庫接連三次失盜,給劫去數千兩庫銀。天子腳底下幹出這等大事來,立時九城震動。皇帝過不兩天就知道了,將戶部傅尚書和五城兵馬指揮使狠狠訓斥了一頓,諭示:一個月內若不破案,戶部和兵馬指揮司衙門大小官員一律革職嚴辦。
順天府的眾公差給上司追比得叫苦連天,連公差的家屬也都收了監。不料衙門中雖追查得緊,庫銀卻接連一次又一次失盜。眾公差無法可施,隻得上門磕頭,苦苦哀求,將久已退休的老公差獨眼神龍單鐵生請了出來。單鐵生在大庫前後內外仔細查勘,知道盜銀子的必非尋常盜賊,而是武林好手,一打聽,知道新近來京的好手隻袁承誌等一批人。
青青聽到這裏,呸了一聲,道:“原來你是疑心我們作賊!”
單鐵生道:“小人該死,小人當時確這麽想,後來再詳加打聽,才知袁相公在應天府義救鐵背金鼇焦公禮,在山東結交沙寨主、程幫主,江湖群雄推為七省盟主,在山東打走韃子兵,真是大大的英雄豪傑。”青青聽他這麽讚捧袁承誌,不由得心下甚喜,臉色頓和。
單鐵生又道:“小人當時心想,以袁相公如此英雄,如此身分,怎能來盜取庫銀?就算是他手下人幹的,他老人家得知後也必嚴令禁止。後來再加以琢磨,是了,是袁相公要我們好看來著。這麽一位大英雄來到京師,我們竟沒來迎接拜見,實在難怪袁相公生氣。咳,誰教小人瞎了眼珠呢。”青青向他那隻白多黑少的獨眼望了一望,不由得噗哧一笑。單鐵生續道:“因此我們連忙補過,天天到府上來請安謝罪。”
青青笑道:“你不說,誰知道你的心眼兒啊!”單鐵生道:“可是這件事又怎麽能說?我們隻盼袁相公息怒,賞還庫銀,救救京城裏數百名公差的全家老小,那知袁相公退回我們送去的東西,還查知了小人的名字和匪號,大撒名帖,把小人懲戒了一番。”青青隻當沒聽見,絲毫不動聲色。
單鐵生又道:“這一來,大家就犯了愁。小人今日埋伏在庫裏,隻等袁相公再派人來,就跟他拚命,那知來的卻是這兩個匪徒。我們追這兩人來到這裏,有人出來接應,擋住了我們。小人認得那帶路接應之人,是惠王府姓張的副總管。他極少出來辦事,小人卻在二十年前就在山西認得了他。小人知道惠王府招賢館近來請到了不少武林好手。但惠王爺是當今皇上的叔父,是先帝神宗天子的第六位皇子、光宗天子的親弟弟,天潢貴胄,素來名聲甚好,從不縱容下人為非作歹。他本來封在荊州,最近豫鄂一帶流寇作亂,他避難到了京城。卻不知如何跟大庫失銀的事牽連上了?袁相公,你老人家交遊廣闊,明見萬裏,總得請你指點一條明路。”說著跪了下去,連連磕頭。
袁承誌忙即扶起,尋思:“那些盜銀之人雖然似乎不是善類,但他們既跟官府作對,我又何必相助這等醃臢公差?何況搶了朝廷庫銀,那也是幫闖王的忙。”隻微笑搖頭。單鐵生求他幫同拿訪。袁承誌笑道:“拿賊是公差老哥們幹的事。兄弟雖然不成器,還不致做這種事。”單鐵生聽他語氣,不敢再說,隻得相揖而別,和兩名公差怏怏的走了。
承誌和青青歸途之中,見迎麵走來一批錦衣衛衙門的官兵番子,押著一大群犯人。群犯有的是滿頭白發的老人,有的卻是還在懷抱的嬰兒,都是老弱婦孺。眾官兵如狼似虎,fi喝斥罵。一名少婦求道:“總爺你行行好,大家都是吃公門飯的。我們又沒犯什麽事,隻不過京城出了飛賊,累得大家這樣慘。”一個番子在她臉蛋上摸了一把,笑道:“不是這飛賊,咱們會有緣分見麵麽?”袁承誌和青青瞧得甚是惱怒,知道犯人都是京城捕快的家屬。公差捕快平日殘害良民,作孽多端,受些追比,也冤不了他們,但無辜婦孺橫遭累害,心中卻感不忍。
又走一陣,忽見一群捕快用鐵鏈拖了十多人在街上經過,口裏大叫:“捉到飛賊啦,捉到飛賊啦!”許多百姓在街旁瞧著,個個搖頭歎息。袁承誌和青青擠近去看時,所謂飛賊,原來都是些蓬頭垢麵的窮人,想是捕快為了塞責,胡亂捉來頂替,不由得大怒。
回到寓所,洪勝海正在屋外探頭探腦,見了兩人,大喜道:“好啦,回來啦!”袁承誌忙問:“怎麽?”洪勝海道:“程老夫子給人打傷了,專等相公回來施救。”
袁承誌吃了一驚,心想程青竹武功了得,怎會給人打傷?忙隨洪勝海走到程青竹房中,隻見他躺在床上,臉上灰撲撲的一層黑氣。沙天廣、胡桂南、鐵羅漢等都坐在床前,個個憂形於色。眾人見到袁承誌,滿臉愁容之中,登時透出了喜色。
袁承誌見程青竹雙目緊閉,呼吸細微,心下也自惶急,忙問:“程老夫子傷在那裏?”沙天廣把程青竹輕輕扶起,解開上衣。袁承誌大吃一驚,隻見他右邊整條肩膀已全成黑色,便似用濃墨塗過一般,黑氣向上延展,直到項頸,向下延到腰間。肩頭黑色最濃處有五個爪痕深入肉裏。
袁承誌問道:“什麽毒物傷的?”沙天廣道:“程老夫子勉強支撐著回來,已說不出話了。也不知是中了什麽毒。”袁承誌道:“幸好有朱睛冰蟾在此。”取出冰蟾,將蟾嘴對準傷口,伸手按於蟾背,潛運內力,吸取毒質,隻見通體雪白的冰蟾漸漸由白而灰、由灰而黑。胡桂南道:“把冰蟾浸在燒酒裏,毒汁就可浸出。”青青忙去倒了一大碗燒酒,將冰蟾放入酒中,果然縷縷黑水從蟾口中吐出,待得一碗燒酒變得墨汁相似,冰蟾卻又純淨雪白。這般吸毒浸毒,直浸了四碗燒酒,程青竹身上黑氣方始淡退。
程青竹睡了一晚,袁承誌次日去看望時,他已能坐起身來道謝。袁承誌搖手命他不要說話,請了一位北京城裏的名醫,開幾帖解毒清血的藥吃了。調養到第三日上,程青竹已有力氣說話,才詳述中毒的經過。
他道:“那天傍晚,我從禁宮門前經過,聽得人聲喧嘩,似乎有人吵罵打架。走近去看,見地下潑了一大攤豆花,一個大漢抓住了個小個子,不住發拳毆打。問起旁人,才知那個小個子是賣豆花的,不小心撞了那大漢,弄髒了他衣服。我見那小個子可憐,上前相勸。那大漢不可理喻,定要小個子賠錢。一問也不過一兩銀子,我就伸手到口袋裏掏錢,心想代他出了這兩銀子算啦。唉,那知一時好事,竟中了奸人圈套。我右手剛伸入口袋,那兩人突然一人一邊,拉住了我手臂……”
青青聽到這裏,不禁“啊”的一聲。程青竹道:“我立知不妙,雙膀發勁,想甩脫二人再問情由,那知右肩鬥然間奇痛入骨。這一下來得好不突兀,我事先毫沒防到,當下奮力反手扣住那大漢脈門,舉起他身子,往小個子的頭頂砸去,同時猛力往前直竄,回過身來,才看清在背後偷襲我的是個黑衣老乞婆。這乞婆的形相醜惡可怕之極,滿臉都是凹凹凸凸的傷疤,雙眼上翻,嚇嚇冷笑,舉起十隻尖利的爪子,又向我猛撲過來。”
程青竹說到這裏,心有餘悸,臉上不禁露出驚恐的神色。青青呀的一聲驚叫,連沙天廣、胡桂南等也都“噫”了一聲。
程青竹道:“那時我又驚又怒,躍開幾步,待要發掌反擊,不料右臂竟已動彈不得,全然不聽使喚。這老乞婆森然問道:‘程青竹,你是“金蛇王”的手下麽?’我說:‘是又怎樣?’她說:‘那就要取你性命!’磔磔怪笑,直逼過來。我急中生智,左手提起一桶豆花,向她臉上潑了過去。她雙手在臉上亂抹,我乘機發了兩枝青竹鏢,打中了她胸口,總也教她受個好的。這時我再也支持不住,回頭往家裏狂奔,後來的事便不知道了。”
沙天廣道:“這老乞婆跟你有梁子麽?”程青竹道:“我從來沒見過她。”青青道:“難道她看錯了人?”程青竹道:“照說不會。她第一次傷我之後,我回過頭來,她已看清楚了我麵貌,仍要再下毒手。”袁承誌道:“她問到‘金蛇王’,似乎是衝著我來的。”胡桂南道:“她手爪上不知道喂了什麽毒,毒性這般厲害?”沙天廣道:“她手爪上定是戴了鋼套子,否則這般厲害的毒藥,自己又怎受得了?”
眾人議論紛紛,猜不透那乞婆的來路。程青竹更是氣憤,不住口的咒罵。
沙天廣道:“程兄你安心休養,我們去給你探訪,有了消息之後,包你出這口惡氣。”當下沙天廣、胡桂南、鐵羅漢、洪勝海等人在順天府城裏四下訪查。一連兩天,猶如石沉大海,那裏查得到半點端倪?
這天早晨,獨眼神龍單鐵生又來拜訪,由沙天廣接見。單鐵生憂容滿臉,說起戶部庫銀又失了三千兩。沙天廣心想這種事與己方無關,隻唯唯否否的敷衍幾句。後來隨口說到程青竹受襲中毒之事,心想單鐵生是見多識廣的老江湖,或能有什麽線索。
單鐵生凝思半晌,說道:“沙寨主,那老乞婆問到‘金蛇王’三字,程幫主又中了劇毒,我倒想起了一批人,那是不久前惠王府招賢館中請來的。”沙天廣道:“是嗎?請問是些什麽人?”
單鐵生道:“沙寨主想必知道雲貴五毒教?”沙天廣點頭道:“那倒聽見過,聽說他們使毒的本事出神入化,武林中人聞之喪膽,我們是不敢輕易開罪的。但五毒教隻在雲貴一帶橫行無忌,從來不到中原。傷了程幫主的,是五毒教的人嗎?”單鐵生道:“那倒不敢確定。隻曾聽說,五毒教的鎮教之寶,是一條小小金蛇,他們當這金蛇是神通法物。袁相公外號‘金蛇王’,不知算不算犯了他們的忌呢?”
沙天廣進去向袁承誌說了。青青道:“我爹爹的外號就叫‘金蛇郎君’,又礙著他們什麽事了?”承誌道:“說不定那獨眼神龍對付不了惠王府,想拉我們趕淌這窩渾水。須得打探明白,別給人利用了。”沙天廣點頭稱是,出去向單鐵生說已向盟主稟告,再請問五毒教的詳情。單鐵生道:“他們的教主聽說是個年輕美女,叫做何鐵手,武功極高,擅於下毒是更加不必說了。”沙天廣嘖嘖稱奇,說道:“年輕美女做教主,這可奇了。鐵手無情,辣手得很啊!”伸了伸舌頭,說道:“咱們可不敢惹她了。”
單鐵生正想告辭,一名門子匆匆走進,將一張大紅拜帖呈給沙天廣。沙天廣接過一看,見拜帖上寫著:“惠王府招賢館總管晚生魏濤聲拜上七省總盟主袁大盟主 青竹幫程大幫主 山東沙大寨主各位英雄”。沙天廣心想不識此人,但對方禮數周到,不能不理,便說:“大開中門,迎接貴客!”一麵命門子將拜帖送進去交給袁承誌。
袁承誌帶同青青、洪勝海、胡桂南、鐵羅漢等眾人來到大廳,青青身穿男裝。單鐵生跟在後麵。沙天廣陪著客人進來,逐一引見。袁承誌見來客五十來歲年紀,一臉英悍之氣,衣飾華貴,手指上戴著個老大碧綠翡翠班指,見到袁承誌後執禮甚恭,恭恭敬敬的行下禮去,袁承誌急忙還禮,請客人上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