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荒岡凝冷月 纖手拂曉風(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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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承誌和她對飲了一杯,燭光下見她星眼流波,桃腮欲暈,含羞帶笑,神態嬌媚,暗忖:“所識女子之中,論相貌美麗,言動可愛,自以阿九為第一,無人可及。小慧誠懇真摯。宛兒豪邁可親。青弟雖愛使小性子,但對我全心全意,一片真情,令人心感。那知還有何鐵手這般豔若桃李、毒如蛇蠍的人物,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何鐵手見他出神,也不言語,隻淡淡而笑,過了一會,低聲道:“袁相公的武功,小妹拜服之極。似乎尊師金蛇郎君也不會這點穴手段。這門功夫,袁相公是另有師承的了。”袁承誌道:“不錯,我是華山派門下弟子。”何鐵手道:“袁相公武功集諸家所長,難怪神乎其技。小妹今晚是求師來啦。”

    袁承誌奇道:“這話我可不明白了。”何鐵手笑道:“袁相公倘若不嫌小妹資質愚魯,就請收歸門下。”袁承誌道:“何教主一教之長,武功出神入化,卻來開這玩笑。”何鐵手道:“你如不傳我解穴之法,難道我們教中幾十個人,就眼睜睜讓他們送命不成?”袁承誌道:“隻要你把我朋友送回,再應承以後永遠不來糾纏,我當然會給他們解救。”何鐵手道:“這麽說來,袁相公是不肯收我這個弟子了?”

    袁承誌道:“兄弟學藝未精,求師還來不及,那敢教人?咱們好言善罷,既往不咎,你道怎樣?”何鐵手笑道:“你把我的部屬治好,咱們就兩家言和,化敵為友。不過,你的夏姑娘是我姑姑請去的,雖跟我不相幹,我卻混水摸魚,另有用意,那是要挾,要你收我為徒,我才肯放人。像你這等明師,千載難逢,我陰魂不散,非拜你為師不可。師父,你答應了吧!”說到後來,軟語相求,嬌柔婉轉,聽來簡直有些銷魂蝕骨,倒似是以女色相誘一般。宛兒聽到這裏,走出房外。

    袁承誌見她嬌媚百端,不敢稍假辭色,板起了臉,默不作聲。

    何鐵手盈盈站起,笑道:“啊喲,咱們的袁大盟主生氣啦。”襝衽萬福,笑道:“好啦,好啦,我給你賠不是。”袁承誌還了一揖。何鐵手道:“夏姑娘在我們這裏,我擔保決不敢有一分一毫無禮相待,我就當她是師娘一般恭恭敬敬,總要感動得你做成我師父,徒兒自然把我師娘好好送回給師父。此後也決不再騷擾你別的朋友。明兒便請你大駕光臨,救治我的朋友。”袁承誌道:“救你部屬,一言為定。其餘卻免談了。”何鐵手微微躬身,轉身走出。她並不上屋,逕往大門走去。袁承誌隻得跟著送出,僮仆點燭開門。

    焦宛兒跟在袁承誌身後,暗想:“這女子行動詭秘,別在大門外伏有徒黨,誘袁相公出去襲擊,我先去瞧瞧。”於是慢慢落後,身上藏好蛾眉鋼刺,越牆而出,躲在牆角邊向外望去,隻見大門口停了一乘暖轎,四名轎夫站在轎前,此外卻無別人。宛兒矮了身子,悄悄走到轎後,雙手把轎子輕輕一托,知道轎內無人,這才放心,正要走回,大門開處,僮仆手執燈籠,袁承誌把何鐵手送了出來。

    宛兒尋思:“袁相公對夏姑娘鍾情極深,她給敵人擄了去,袁相公耽心之極。我要查到夏姑娘的所在,好讓袁相公去救人。我要拚了命報答袁相公的大恩。”她存了報恩之心,也不怕艱險,縮身鑽入轎底,手腳攀住轎底木架。那暖轎四周厚呢轎障圍住,又在黑夜,無人發覺。隻聽得何鐵手一陣輕笑,踏入轎中。四名轎夫抬起轎子,快步而去。

    隻覺四名轎夫健步如飛,原來抬轎的人也都身有武功,她不禁害怕起來。這時正當隆冬,寒風徹骨,暖轎底下都結了冰,為她口中熱氣一嗬,化成了冷水一滴滴的落下。宛兒隻得任由冷水落在臉上,不敢拂拭,隻怕身子一動,給何鐵手發覺。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忽聽一聲呼叱,轎子停住。一個男人聲音喝道:“姓何的賤婢,快出來領死。”焦宛兒心中奇怪:“這聲音好熟,那是誰啊?嗯,那是閔子華!”

    隻聽得四周腳步聲響,許多人圍了上來。轎夫放下轎子,抽出兵刃。焦宛兒拉開轎障一角向外張望,見東邊站著四五人,都是身穿道袍、手執長劍的道士,心想:“西、北、南三邊必都有人,仙都派大舉報仇來了。”隻覺轎身微微一晃,何鐵手已躍出轎外,嬌聲喝道:“水雲賊道死了沒有?你們膽子也真大,想幹什麽?”一名長須道人喝道:“我們師父黃木道長到底在那裏,快說出來,免你多受折磨。”

    何鐵手格格嬌笑,柔聲道:“你們師父難道是三歲娃娃,迷路走失了,卻來問我要人?你們把師父交給我照管了?好吧,我幫你們找找吧,免得他可憐見兒的,流落在外,沒人照顧。也不知是給人拐去了呢,還是給人賣到了番邦。”宛兒心道:“原來這女人說話,總是這麽嬌聲媚氣的,我先前還道她故意向袁相公發嗲。”

    那長須道人怒道:“五毒教逞凶橫行,今日教你知道惡有惡報!”何鐵手笑道:“仙都派平時不敢來找我,現今知道我們教裏多人受傷,就來鬧鬼。哈哈,嗬嗬,嘻嘻,嘿嘿!”她笑聲未畢,隻聽一人“啊”的一聲慘叫,想是中了她毒手,一時隻聽得呼叱怒罵、兵刃碰撞之聲大作。這次仙都派傾巢而出,來的都是高手,饒是何鐵手武功高強,卻始終闖不出去。鬥不到一盞茶時分,四名轎夫先後中劍。

    宛兒在轎下不敢動彈,眼見仙都門人劍法迅捷狠辣,果有獨得之秘,心想當日袁相公一舉而破兩儀劍法,那是他們遇上了特強高手,才受克製,尋常劍客卻決非仙都門人對手。她怕黑夜之中貿然露麵,給仙都門徒誤會是五毒教眾,不免枉死於劍下,隻得屏息不動。這時二十多柄長劍把何鐵手圍在垓心,青光霍霍,冷氣森森,隻看得她驚心動魄。何鐵手在數十名好手圍攻下沉著應戰。一個少年道人躁進猛攻,給她鐵鉤橫劃,劃傷肩頭,登時痛暈在地,由同伴救了下去。再拆數十招,何鐵手力漸不支。閔子華長劍削來,疾攻項頸,她側頭避過,旁邊又有雙劍攻到。

    隻聽錚的一聲,一件細物滾到轎下。焦宛兒拾起一看,原來是半枚女人戴的耳環。她心中又喜又憂,喜的是何鐵手這一役難逃性命,可給袁相公除了個大對頭;憂的是她若喪命,青青不知落在何處,她手下教眾肯否交還,實在難說;突然心中轉過一個念頭:“夏姑娘倘然就此永不回來,袁相公卻又如何?”臉上一熱,一顆心怦然而動,覺得此事不宜多想,忙側頭去瞧轎外的惡鬥。

    隻見何鐵手頭發散亂,已無還手之力。長須道人一聲號令,數十柄長劍忽地回收,組成一張爛銀也似的劍網,圍在她四周。長須道人喝道:“我師父他老人家在那裏?他是生是死,快說。”何鐵手把金鉤夾在脅下,慢慢伸手理好散發,忽然一陣輕笑,鐵鉤迅如閃電,傷了一名道人。眾人大怒,長劍齊施,這一次下手再不容情,眼見何鐵手形勢危急萬分,突然遠處傳來噓溜溜一聲呼哨。何鐵手百忙中笑道:“我幫手來啊,你們還是快走的好,否則要吃虧的呀。”宛兒心想:“如不知他們是在拚死惡鬥,聽了她這幾句又溫柔又關切的叮囑,還以為她是在跟情郎談情說愛哩!”

    那長須道人叫道:“料理了這賤婢再說!”各人攻得更緊。轉眼間何鐵手腿上連受兩處劍傷,但她還是滿臉笑容。一名年輕道人心中煩躁,不忍見這麽一個千嬌百媚、笑靨迎人的姑娘給亂劍分屍,喝道:“你別笑啦,成不成?”何鐵手笑道:“你這位道長說什麽?”那道人一呆,正待回答,眼前忽然金光閃動。閔子華急呼:“留神!”但那裏還來得及,波的一聲,金鉤已刺中他背心。

    酣鬥中遠處哨聲更急,仙都派分出八人迎上去阻攔。隻聽金鐵交鳴,不久八人敗了下來,仙都門人又分人上去增援。這邊何鐵手登時一鬆,但仙都派餘人仍是力攻,她想衝過去與來援之人會合,卻也不能。

    雙方勢均力敵,高呼鏖戰。又打了一盞茶時分,閔子華高叫:“好,好!太白三英,你們三個賣國賊也來啦。”一人粗聲粗氣的道:“怎麽樣!你知道爺爺厲害,快給我滾。”

    焦宛兒尋思:“太白三英挑撥離間,想害我爹爹,明明已給袁相公他們擒住。爹爹後來將三人送上應天府衙門,怎地又出來了?是越獄?還是貪官賣放?”

    這時何鐵手的幫手來者愈多,宛兒向外張望,見四個白發老人尤其厲害。仙都派眼見抵擋不住,長須道人發出號令,眾人收劍後退。仙都門人對群戰習練有素,誰當先,誰斷後,陣勢井然。何鐵手身上受傷,又見敵人雖敗不亂,倒也不敢追趕,嬌聲笑道:“暇著再來玩兒,小妹不送啦。”

    仙都派眾人來得突然,去得也快,霎時之間,刀劍無聲,四下裏但聽得朔風虎虎。

    宛兒從轎障孔中悄悄張望,見場上東一堆西一堆的站了幾十個人。一個老乞婆打扮的女人道:“他們消息也真靈通,知道咱們今兒受傷的人多,就來掩襲。教主,你的傷不礙事吧?”何鐵手道:“還好。幸虧姑姑援兵來得快,否則要打跑這群雜毛,倒還不大容易呢。”一個白發老人問道:“仙都派跟華山派有勾結嗎?”一個嗓音嘶啞的人道:“金龍幫跟那個姓袁的小子攪在一起。咱兄弟已使了借刀殺人的離間之計,料想姓袁的必會去跟仙都派為難。”那白發老人道:“好吧,讓他們自相殘殺最好。”

    宛兒在轎下聽到“借刀殺人的離間之計”這幾個字,耳中嗡的一響,一身冷汗,心道:“說這話的,不知是太白三英中的史秉文還是史秉光?是了,害死我爹爹的,原來是這三個奸賊。”她想再聽下去,卻聽何鐵手道:“大夥兒進宮去吧,轎子可不能坐啦。”眾人一擁而去。

    宛兒等他們走出數十步遠,悄悄從轎底鑽出,不覺一驚,原來當地竟是在禁城之前,眼見一夥人進宮去了。仙都派圍攻何鐵手,拚鬥時刻不短,居然並無宮門侍衛前來查問幹預。她不敢多耽,忙回正條子胡同,將適才所見細細對袁承誌說了。袁承誌大拇指一豎,說道:“焦姑娘,好膽略,好見識!”

    焦宛兒臉上微微一紅,隨即拜了下去。袁承誌側身避過,慨然道:“令尊的血海深仇,自當著落在我身上。焦姑娘再行大禮,那可是瞧不起我了。”沉吟片刻,說道:“事不宜遲,我這就進宮去找他們。”焦宛兒道:“這些奸賊在皇宮中必有內應。皇宮禁衛森嚴,袁相公貿然進去,隻怕不便。”

    袁承誌道:“不妨,我有一件好東西。本來早就要用,那知一到京師之後,諸般事務煩忙,竟沒空去。”說著取出一封書信,便是滿清睿親王多爾袞寫給宮裏司禮太監曹化淳的密函,本是要洪勝海送去的。袁承誌知道這信必有後用,一直留在身邊。

    焦宛兒喜道:“那好極了,我隨袁相公去,扮作你的書僮。”袁承誌知她要手刃仇人,那是一片孝心,勸阻不得,點頭允了。

    焦宛兒在轎下躲了半夜,弄得滿身泥汙,忙入內洗臉換衣,裝扮已畢,又是個俊俏的小書僮。袁承誌笑道:“可不能再叫你焦姑娘啦!”焦宛兒道:“你就叫我宛兒吧,別人還當是什麽杯兒碗兒呢。”心中升起一個念頭:“要是我真能變作一隻杯兒碗兒,一生一世伴在你身邊,陪伴你喝茶吃飯,那才叫好呢!”不由得紅暈上頰,瞧向袁承誌的眼光之中,映出了一股脈脈柔情。

    正要出門,吳平與羅立如匆匆進來,說順天府尹衙門戒備很嚴,等了兩個多時辰,直到捕快換班,才把單鐵生的屍首丟了下去。袁承誌點頭道:“好!”焦宛兒說起要隨袁承誌入宮尋奸,為父報仇。羅立如忽道:“袁相公,師妹,我跟你們一起去,好麽?”

    焦宛兒眼望袁承誌,聽他示下。袁承誌心想:“這次深入禁宮,本已危機四伏,加之尚有不少高手在內。要保護焦姑娘周全已甚不易,多一人更礙手腳。”正要出口推辭,忽見吳平伸手暗扯羅立如衣角,連使眼色,說道:“羅師弟,你傷臂之後身子還沒完全複原,還是讓袁相公帶師妹去吧。”袁承誌心中一動:“他似乎有意要我跟焦姑娘單獨相處。昨晚我和她去見水雲道人,青年男女深夜結伴出外,隻怕已引起旁人疑心。雖然大丈夫光明磊落,但還是避一下嫌疑的好。”於是對羅立如道:“羅大哥同去,我多一個幫手,那再好沒有。委屈你一下,請也換上僮仆打扮。”

    羅立如大喜,入內更衣。吳平跟著進去,笑道:“羅師弟,你這次做了傻事啦!”羅立如愕然道:“什麽?”吳平道:“袁相公對咱們金龍幫恩德如山,師妹對他顯然又傾心之至……”羅立如顫聲道:“你說讓師妹配……配給袁相公?”吳平道:“恩師在天有靈,必定也十分歡喜。你跟了去幹什麽?”羅立如道:“大師哥說得對,那我不去啦!”吳平道:“現今不去,又太著痕跡。你相機行事,最好能撮成這段姻緣。”

    羅立如點頭答應,心中一股說不出的滋味。他對這小師妹暗寄相思已有數年,隻是她品貌既美,又不苟言笑,協助焦公禮處理幫中事務頗具威嚴,一番深情從不敢吐露半點;斷臂後更自慚形穢,連話也不敢和她多說一句,這時聽吳平一說,不禁悵惘,但隨即轉念:“袁相公如此英雄,和師妹正是一對。她終身有托,我自當代她歡喜。”言念及此,心情登時豁然,便即換上了仆從服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