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青衿心上意 彩筆畫中人(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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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誌道:“快起身。咱們快走,在這裏危險得很。”青青道:“危險最好,我不走。”承誌急道:“有什麽事,回去慢慢再說不好麽?怎麽這個時候瞎搗亂。”青青怒道:“我偏要搗亂。”承誌心想這人不可理喻,情勢已急,稍再耽擱,不是無法脫身,便是皇帝身邊發生大事,忙道:“青弟,你怎麽啦?”一麵說,一麵伸手去拉她。

    青青一瞥眼間,見到宛兒忸怩靦腆的神色,想像適才她和承誌在床底下躲了這麽久,不知是如何親熱,又想自己不在承誌身邊之時,兩人又不知如何卿卿我我,越想越惱,左手握住他手,右手狠狠抓了一把。承誌全沒提防,手背上登時給抓出四條血痕,忙掙脫了手,愕然道:“你胡鬧什麽?”青青道:“我就是要胡鬧!”說著把棉被在頭上一兜。承誌又氣又急,隻是跺腳。宛兒急道:“袁相公,你守著夏姑娘,我出去一下就回來。”承誌奇道:“這時候你又去那裏?”宛兒不答,推窗躍了出去。

    承誌坐在床邊,隔被輕推青青。青青翻了個身,臉孔朝裏。這一來,可真把他鬧得無法可施,又不敢走開,隻怕她在此遭到凶險。隻得隔著棉被,輕輕拍她背脊。

    忽然窗格一響,宛兒躍進房來,後麵跟著羅立如。青青從被中探頭出來,臉色陰沉。宛兒向承誌道:“袁相公,承蒙你鼎力相助,我大仇已報,明兒一早,我就回馬穀山去啦。我爹爹在日,對你十分欽佩。你又傳了羅師哥獨臂刀法,就如是他師父一般。我們倆有件事求你。”承誌道:“那不忙,咱們先出宮去再說。”

    焦宛兒道:“不。我要請你作主,將我許配給羅師哥。”她此言一出,承誌和青青固然吃了一驚,羅立如更驚愕異常,結結巴巴的道:“師……師妹,你……你說什麽?”宛兒道:“你不喜歡我麽?”羅立如滿臉脹得通紅,隻是說:“我……我……”

    青青心花怒放,疑忌盡消,笑道:“好呀,恭喜兩位啦。”承誌知道宛兒是為了表明與自己清白無他,才不惜提出要下嫁這個獨臂師哥,而且迫不及待,急於提出,那全是要去青青疑心、以報自己恩德之意,不禁好生感激。青青這時也已明白了她的用意,頗為內愧,拉著宛兒的手道:“妹子,我對你無禮,你別見怪。”宛兒垂淚道:“我那裏會怪姊姊?”想起剛才所受的委屈,不自禁的向袁承誌幽幽的瞧了一眼,跟著淒然下淚。青青也陪著她哭了起來。

    忽然門外腳步聲又起,這次有七八個人。袁承誌一打手勢,羅立如過去推開窗格。袁承誌揮手要三人趕快出宮。羅立如當先躍出窗去,宛兒和青青也跟著躍出。

    隻聽得何鐵手喝道:“誰都不許進去!”蓬的一聲,何紅藥踢開房門,搶了進來。承誌身形一晃,已竄出窗外。何紅藥見到袁承誌的背影,叫道:“快來,快來!那女娃跑啦!”

    何鐵手奔進房來,隻見窗戶大開,床上已空,當即跟著出窗,隻見一個人影竄入了前麵樹叢,忙跟蹤過去。她想追上去護送青青出宮,以免遭到自己下屬的毒手,又或是為宮中侍衛所傷,不免對袁承誌不起,自己拜師之願也決難得償。何紅藥及其餘五毒教眾跟著追來。眾人追得雖緊,但均默不作聲,生怕禁宮之內,驚動了旁人。其時闖軍迫近,京城大亂,宮中侍衛與太監已逃走了不少,餘下宮監也均不事職責,皇帝六神無主,舉措乖張,宮禁已遠不如平時森嚴,眾人追奔來去,一時竟無人發覺。

    袁承誌見何鐵手等緊追不舍,心想青青等這時尚未遠去,於是不即不離的引著眾人追逐自己,在禦花園中兜了幾個圈子,算來估計青青等三人已經出宮,眼見前麵有座宮殿,當下直竄入內。一踏進門,便覺陣陣花香,順手推開了一扇門,躲在門後。

    他定神瞧這屋子時,不由得耳根一熱。原來房裏錦幃繡被,珠簾軟帳,鵝黃色的地氈上織著大朵紅色玫瑰,窗邊桌上放著女子用的梳妝物品,到處擺設精巧,看來是皇帝一名嬪妃的寢宮,心想在這裏可不大妥當,正要退出,忽聽門外腳步細碎,傳來幾個少女的笑語之聲。尋思如這時闖出,正好遇上,聲張起來,宮中大亂,曹化淳的奸謀勢必延擱,不免另有花樣,當下閃身隱在一座畫著美人牡丹圖的屏風之後。

    房門開處,聽聲音是四名宮女引著一個女子進來。一名宮女道:“殿下是安息呢,還是再看一會書?”袁承誌心道:“原來是公主的寢宮。這就快點兒睡吧,別看什麽勞什子的書啦!”

    那公主嗯了一聲,坐在榻上,聲音中透著十分嬌慵。一名宮女道:“燒上些兒香吧?”公主又嗯了一聲。過不多時,青煙細細,甜香幽幽,承誌隻覺眼餳骨倦,頗有困意。那公主道:“把我的畫筆拿出來,你們都出去吧。”承誌微覺訝異:“這聲音好熟?似乎是阿九……唉,我老是想著她幹什麽?一天想她十七八遍也不止,真正胡塗透頂。”暗暗著急,心想這公主畫起畫來,誰知要畫上多少時候。

    眾宮女擺好丹青畫具,向公主道了晚安,行禮退出房去。

    這時房中寂靜無聲,隻香爐中偶有檀香輕輕的坼裂之音,承誌更加不敢動彈。隻聽那公主長歎一聲,低聲吟道: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袁承誌聽她聲音嬌柔宛轉,自是一個年紀極輕的少女,他雖不懂這首古詩的原意,但聽到“縱我不往,子寧不來?”“一日不見,如三月兮”那兩句,也知是相思之詞,同時越加覺得她語音熟悉,尋思半晌,不覺好笑:“我是江湖草莽,生平沒進過京師,又怎會見過金枝玉葉的公主?隻因我心裏念著阿九,便以為人人是阿九!”

    不一會,那公主走近案邊,隻聽紙聲悉率,調朱研青,作起畫來。

    承誌老大納悶,細看房中,房門斜對公主,已經掩上,窗前珠簾低垂,除了硬闖,決計走不出去。過了良久,隻聽公主伸了個懶腰,低聲自言自語:“我天天這般神魂顛倒的想著你,你也有一時片刻的掛念著我麽?”說著站起身來,把畫放在椅上,把椅子搬到床前,輕聲道:“你在這裏陪著我!”寬衣解帶,上床安睡。

    承誌好奇心起,想瞧瞧公主的意中人是怎生模樣,探頭望去,不由得大吃一驚。

    原來畫中肖像竟然似足了他自己,再定神細看,隻見畫中人身穿沔陽青長衫,係一條小缸青腰帶,凝目微笑,濃眉大眼,下巴尖削,可不是自己是誰?隻不過畫中人卻比自己俊美了幾分,自己原來的江湖草莽之氣,竟給改成了玉麵朱唇的俊朗風采,但容貌畢竟無異,腰間所懸的彎身蛇劍,金光燦然,劍頭分叉,更是天下隻此一劍,更無第二口。他萬料不到公主所畫之像便是自己,不由得驚詫百端,不禁輕輕“咦”了一聲。

    那公主聽得身後有人,伸手拔下頭上玉簪,也不回身,順手往聲音來處擲出。承誌見玉簪射向麵門,當即伸手捏住。那公主轉過身來。兩人一朝相,都驚得呆了。

    原來公主非別,竟然便是程青竹的小徒阿九。那日袁承誌雖發覺她有皇宮侍衛隨從保護,料知必非常人,卻那想到竟是公主?

    阿九乍見承誌,霎時間臉上全無血色,身子顫動,伸手扶住椅背,似欲暈倒,隨即一陣紅雲,罩上雙頰,定了定神,道:“袁相公,你……你……你怎麽在這裏?”

    袁承誌行了一禮道:“小人罪該萬死,闖入公主殿下寢宮。”阿九臉上又是一紅,道:“請坐下說話。”忽地驚覺長衣已經脫下,忙躍入床中,拉過被子蓋了下身。

    門外宮女輕輕彈門,說道:“殿下叫人嗎?”阿九忙道:“沒……沒有,我看書呢。你們都去睡吧,不用在這裏侍候!”宮女道:“是。公主請早安息吧。”

    阿九向承誌打個手勢,嫣然一笑,見他目不轉瞬的望著畫像,不禁大羞,忙伸手把椅子推在一旁。一時之間,兩人誰也說不出什麽話來,四目交投,阿九低下頭去。袁承誌心念如沸。自那日山東道上一見,此後無日不思,阿九秀麗無倫的倩影,時時刻刻在心頭出現,此刻隻感狂喜,全身發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過了一會,承誌低聲問道:“你知道五毒教麽?”阿九點頭道:“曹公公說,李闖派了許多刺客來京師擾亂,因此他請了一批武林好手,進宮護駕,五毒教也在其內。”承誌道:“您師父程老夫子給他們打傷了,您可知道麽?”阿九麵色一變,道:“他們為什麽傷我師父?他受的傷厲害麽?”承誌道:“大致不礙事了。”站起身來,道:“夜深不便多談,我們住在正條子胡同,明兒您能不能來瞧瞧您師父?”

    阿九道:“好的。”微一沉吟,臉上又是紅了,說道:“你冒險進宮來瞧我,我……我是很感激的……”神情靦腆,聲音越說越低:“你既見到我畫你的肖像,我的……心事……你……你自然也明白了……”說到最後這句時,聲細如蚊,已幾不可聞。

    承誌心想:“糟糕,她畫我肖像,看來對我生了愛慕之意,這時更誤會我入宮來是瞧她,這可得分說明白。”隻聽她又道:“自從那日在山東道上見麵,你阻擋褚紅柳,令他不能傷我,我就常常念著你的恩德……你瞧這肖像畫得還像麽?”

    承誌走近床邊,柔聲道:“殿下,我進宮來是……”阿九攔住他的話頭,柔聲道:“你別叫我殿下,我也不叫你袁相公。你初次識得我時,我是阿九,那麽我永遠就是阿九。我聽青姊姊叫你大哥,心裏常想,那一天我也能叫你大哥,那才好呢。”承誌道:“你如肯叫我大哥,我的心歡喜得要炸開了呢!”忽然之間,想起當日在秦淮河中與青青一起聽兩個歌女所唱的〈掛枝兒〉:“我若疼你是真心也,就不叫也是好!”不禁滿臉通紅。

    阿九低下頭來,低聲叫道:“大哥!”伸出雙手,抓住了他兩手。承誌答應一聲:“嗯,阿九。”阿九道:“我一生下來,欽天監正給我算命,說我要是在皇宮裏嬌生慣養,必定夭折,因此父皇才放我到外麵亂闖。”

    承誌道:“怪不得你跟著程老夫子學武功,又隨著他在江湖上行走。”阿九道:“我在外麵見識多了,知道老百姓實在苦得很。我雖常把宮裏的金銀拿出去施舍,又那裏救得了這許多。”承誌聽她體念民間疾苦,說道:“那你該勸勸皇上,請他多行仁政。老百姓衣暖食足,天下自然太平了。”阿九歎道:“父皇肯聽人家話,早就好啦。他就是給奸臣蒙蔽,還自以為是。他老是說文武百官不肯出力,流寇殺得太少。我跟他說:流寇就是百姓,隻要有飯吃,日子過得下去,流寇就變成了好百姓,否則好百姓也給逼成了流寇。我說:‘父皇,你總不能把天下百姓盡數殺了!’他登時大發脾氣,說:‘人人都反我,連我的親生女兒也反我!’唉!”承誌道:“你見得事多,見識反比皇上明白……”尋思:“要不要把曹化淳的奸謀對她說?”

    阿九忽問:“程老夫子說過我的事麽?”承誌道:“沒有,他說曾立過重誓,不能泄漏你的身世。我當時隻道牽連到江湖上的恩怨隱秘,說什麽也想不到你竟是公主。”阿九道:“程師父本是父皇的侍衛。我小時候貪玩,曾跟他學武。他不知怎的犯了罪,父皇叫人綁了要殺,我半夜裏悄悄去放了他。後來我出宮打獵,又跟他相遇,那時他已做了青竹幫的幫主。”承誌點點頭,心想:“那日程老夫子說他行刺皇帝遭擒,得人相救。原來是她救的。”阿九問道:“不知他怎麽又跟五毒教的人結仇?”

    承誌正想說:“五毒教想害你爹爹,必是探知了程老夫子跟你的淵源,怕他壞了大事,因此要先除了他。”猛抬頭見紅燭短了一大截,心想時機急迫,怎地跟她說了這許多話,忙站起身來,說道:“別的話,明天再說吧。”

    阿九臉一紅,低下頭來緩緩點了一點,雙手仍抓住他手,不舍得放開。

    正在這時,忽然有人急速拍門,幾個人同聲叫道:“殿下請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