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6.3|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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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數次的戰場經驗證明,必須先反擊、再悲傷。

    李正皓強迫自己保持冷靜:他如今身處敵境,回國的希望極其渺茫,剛剛又失去了唯一的同盟,根本沒有資格吊唁。

    然而,身體卻拒絕接受控製,雙眼仍死死望向山穀,試圖看穿那無盡的漆黑。

    沒有淚,眼眶早已被懸崖邊的大風吹幹,又冷又硬的冰雪砸在臉上,感覺不到任何疼痛。

    時間凝固、世界靜止,一切都保持在她消失的那一刻,仿佛這樣就可以改變現實;思維停頓、身體僵直,記憶如潮水般洶湧而至,反複提醒他剛剛發生了什麽。

    胸口的大洞灌滿風雪,指尖的追索僅剩虛無,李正皓俯趴在原地,任由體內熱量一點點流逝。

    而後,他聽到了一聲吸氣聲,接著是更長的呼氣聲。

    再然後,淒厲的呼嘯劃破長空,火紅色的信號彈閃耀在頭頂,照亮了整座南漢山。

    “我要是你,就先擔心自己。”林東權出現在他身後,一邊將手銬鎖緊,一邊含混不清地說。

    李正皓閉了閉眼睛,翻身仰躺在雪地上,無聲無息。

    直升機的螺旋槳高速運轉,攪亂了四周的氣流,枯枝敗葉夾雜著雪花飛舞,高強度的探照燈打在頭頂,可見範圍裏盡是視線盲區。

    頭戴紅色貝雷帽、佩戴銀質徽章的特種兵從天而降,黑洞洞的槍口指在腦門上,暗示著不容辯駁的權威。

    “站起來!”

    “交出武器!”

    年輕人故意憋著嗓子說話,以為這樣就能將人唬住——戰鬥控製組(cct)號稱南朝鮮最優秀的特種部隊,事實上卻不過如此——李正皓默默地想。*

    身為俘虜,即便遍體鱗傷也隻能靠自己的雙腳站立;近旁的林東權則被台上擔架,醫療兵正在對他進行初步治療。

    看見李正皓被押解靠近,那人掙紮地爬起來,頂著豬頭般的一張臉,猙獰笑道:“你們會付出代價的……”

    李正皓啐了一口,隨即被塞進直升機裏。

    腳下還沒坐穩,臉上便狠狠挨了一拳,耳畔頓時嗡鳴不止,押解者用布袋套住他的腦袋。手銬換成粗碩的鐵鏈,和腳踝捆綁在一起,完全無法動彈。

    傷口持續流血,機艙劇烈抖動,他們終於起飛了。

    無盡的黑暗中,卻沒有絲毫恐懼,眼前反複映現的,全是那人的一顰一笑;耳邊則不斷響起她的聲音:“李正皓,你欠我的。”

    無盡的黑暗中,他依然無妄地幻想,這一切,不過是場可怕的夢境。

    升機在短暫飛行後著陸,四周雜亂的腳步聲交替響起。看不見路、無法掌握平衡,他被拖在地上前進,如同一個沒有生命的沙袋。

    直到傷口撞擊在床板上,神智被劇烈的刺痛喚醒。

    驟然明亮的光線令人無法睜眼,慘白的房間裏站著同樣慘白的醫生護士。

    那醫生戴著口罩,一邊為他檢查身體,一邊作出簡單指示。護士負責在病曆上塗塗畫畫,將患處逐一記錄。

    末了,兩人又取出酒精棉棒,對傷口強行消毒。

    “全是皮外傷,問題不大。”醫生的聲音很平靜。

    護士則更像一具機器,切實執行著一切指令,沒有絲毫遲疑。

    在修道院養傷的半個月裏,李正皓已然恢複大半,雖然被林東權偷襲吃了大虧,但卻沒有造成太嚴重的後果。

    他大概知道將要發生什麽,並未貿然反抗,而是選擇養精蓄銳,繼續配合著取指紋、采血樣。

    囚室裏沒有窗戶,看不到室外的情形,也無法確定具體的時間。

    簡單的身體檢查結束後,鐵門被再度打開,醫生護士退出房間。

    很快,沉重的腳步聲靠近,一個由三名士兵和一隻軍犬組成的小隊衝了進來。

    除了狗,士兵們全都蒙著臉,留在黑色麵罩外的眼睛裏冰冷無光。半人高的狼狗猛撲而至,兩隻前爪用力踩上他肩頭,血盆大口幾乎緊貼著喉管,磨牙發出威脅的嘶吼。

    狗嘴裏散發出陣陣惡臭,銳利的犬齒近在眼前,李正皓卻麵不改色,始終保持呼吸均勻。

    見囚犯如此反應,兩名士兵合力將他架起,另一人則牽開狗,轉身報以一記老拳。

    “赤佬,你的‘好日子’才剛剛開始。”

    任何限製人身自由的居所,都要有樹立權勢的“殺威棒”,醫生檢查就是為了確保他的承受能力。

    傷口在迅速充血,李正皓再也看不清眼前事物,隻感覺拳腳像雨點般砸落身上。軍犬舔著涎水,一直大聲狂吠,原本就狹小閉匿的囚室裏,充斥著血腥暴力的氣息。

    他有反審訊經驗,知道在受到極不愉快的對待時,應該如何保持沉默。

    和美國一樣,韓國也是《日內瓦公約》的締約國,有責任對戰俘施以人道主義待遇。然而,“9·11”之後,國家安全成為一切不義行為的幌子,虐囚也成為理所當然的權利。**

    李正皓蜷成一團,盡量減少暴露在外的身體部位,咬緊牙關拒絕發出任何聲音,既避免激起對方的施虐欲,也不讓人從他身上獲得任何成就感。

    單純的暴力很快就變得索然無味,士兵們開始氣喘籲籲,軍犬也因為過度亢奮而聲嘶力竭,他身下血水早已積累成灘。

    眼角傷口崩裂,視線裏一片赤紅。鼻息間盡是腥味,耳邊嗡鳴不止,嘴唇腫脹無法發聲。腳踝、手腕都在流血,卻早已沒有知覺,肋骨似乎又斷了幾根,筋肉摩擦著發出陣陣呻&吟。

    那狗還在衝他齜牙咧嘴,為施虐者的暴行呐喊助威。

    李正皓估算出大概的距離,梗住脊背猛然發力,仰首一口咬在那畜生的脖子上,很快聽到淒厲的嗚咽。

    原本耀武揚威的軍犬失了聲,隻好用銳利的爪子撓在他胸前。

    活生生的血肉被劃爛,李正皓卻咬緊牙關,任由那狗瘋狂掙紮、來回擺動,絕不放鬆一絲一毫。

    士兵們迅速圍攏過來,拳腳再次毫無保留地砸在他身上。

    “鬆口,你這瘋子!”

    驚呼聲、厲喝聲、警報聲,撕扯、拖拽、威脅,混亂與嘈雜攪成一團,令整間囚室徹底沸騰起來。

    最後,他找準著力點,偏頭狠狠一逮,直接將氣管扯斷,結果了軍犬的性命。

    血泊中,男人吐掉滿口皮肉骨血,露出白森森的牙齒,笑容觸目驚心。斷了氣的軍犬倒臥一旁,四肢偶爾抽動,雙眼圓睜,似乎死不瞑目。

    整件事發生在十幾秒的時間裏,待到那三名士兵作出反應,局勢早已經無法挽回。

    門外警鈴大作,身著軍官製服的人站在走廊裏,嫌惡地看著一室狼藉,招手示意其他人跟進。

    李正皓被生拉出去,徒留下軍犬的屍體漸漸冷卻。

    鮮血激發出獸性的因子,疼痛促使腎上腺素急劇分泌,被扔進審訊室時,他的精神持續亢奮。不見受囚禁者的頹廢,倒像個躍躍欲試的角鬥士,隨時準備與敵人決一死戰。

    “瘋了,真是瘋了。”

    單麵透視玻璃背後,林鎮寬狠狠揪住發根,感覺前所未有的無力與挫敗。

    老部下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寬慰:“林總長,您放心,12個小時之內,我們一定會讓他開口。”

    “東權說那女人已經死了,我老婆孩子如今都躺在重症監護室裏……”鐵骨錚錚的職業軍人,提及妻女時,終於還是忍不住紅了眼眶。

    林鎮寬在國家情報院任職多年,長期負責東亞事務,是公認的實幹派官員。此次受“脫北者”事件牽連,從駐日總長的位置上引咎辭職,同僚們都替他感到惋惜。

    投毒事件發生後,整個韓國情報係統便以前所未有的高效率運轉起來。然而,由於無法確定作案動機,調查始終沒有進展。

    前一晚,林東權留下遺書、獨自離去,方才透露事情的前因後果。

    情報工作是和平年代的秘密戰爭,林鎮寬作為間諜頭子,手裏也有不少人命。他明白報應遲早會來,卻沒想到會實現在妻女身上,還差點搭進去一個林東權。

    侄子是林家唯一的血脈,雖不像父輩那樣孔武有力,卻從未逃避過自己的責任。

    林鎮寬想起兩人在東京醫院裏的那番談話,心中愈發懊悔——如果他沒有施加壓力,就不會給外界可乘之機,更不會逼得林東權鋌而走險,選擇與傭兵、赤匪同流合汙,最終越陷越深。

    那封遺書中,林東權認定嬸嬸堂妹都是因自己受到牽連,如果無法反製敵人,倒不如死在對方手裏,也算是以身謝罪。

    南漢山中燃起的那枚信號彈,是對他們叔侄二人的救贖。

    想到這裏,林鎮寬終於冷靜下來,衝老部下點了點頭,沉聲道:“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