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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有限。

    林鎮寬有充足的審訊經驗,十分清楚逼供的程序。

    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屈服的前提是精神崩潰——受不住嚴刑峻罰,信仰與意誌同時泯滅,淪為行屍走肉之後,說出的話方才值得相信。

    盡管最後難免語無倫次,但肯定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從剛才咬死軍犬的瘋狂行為來看,囚犯已經擺明了自己的態度——這是個受過專業訓練的軍情人員,不可能在短時間內被刑罰嚇破膽。

    如此一來就隻剩下利誘。

    “我是情報院的審訊官,專門負責對朝事務。”

    老部下親自出馬,坐在審訊室裏,笑容和藹可親。

    “這裏是美軍基地,不受國際法保護的。如果你願意合作,情報院會為你提供新的身份、新的生活。如果你選擇對抗,恐怕會一直被關到死。”

    男人垂著頭,鮮血從傷口緩慢滲出,在發梢凝結成縷,有節奏地滴落地麵。

    隻有那雙異色的瞳孔,始終桀驁不馴,睥睨著麵前的一切,卻莫名地令人移不開視線。

    林鎮寬站在監控室裏,悄悄握緊了拳頭:他懷疑自己最初的判斷出了錯——這人不僅受過專業訓練,恐怕還是那種傳說中的頂級特工。

    老部下顯然也預感到情況不妙,立刻調轉話頭,虛與委蛇道:“你很有能力,我們也不想一直關著你。投毒事件是個意外,隻要你說出□□的種類,剩下的事情自然會有人處理。”

    李正皓不說話,任由時間凝固,滿臉冷漠表情。

    空氣中彌漫著血腥的氣味,房間裏的沉默變得越來越壓抑。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對峙漸漸陷入僵局,攝像機持續空轉,林鎮寬焦躁地來回踱步,越走越快、越走越急。

    終於,他一把推開隔壁審訊室的門。

    中年男人漲紅了臉,喘著粗氣,目光死盯著那囚犯,肩膀因為憤怒而微微顫動:“‘阿格斯’係統的源代碼已經發送到指定地址,激光器也拿走了……事到如今,你們究竟還想要什麽?!錢?女人?說話啊!怎樣才能放過我的老婆孩子?!”

    老部下顯然沒料到會出現這種狀況,連忙站起身來,慌慌張張地將林鎮寬向外推,壓低了聲音勸解道:“總長,您別著急,還有時間……”

    林鎮寬並未理會對方,而是轉身抹了把臉,又將雙手用力拍上桌麵,衝李正皓失控怒吼:“回答問題!我沒時間陪你玩遊戲!”

    兩人視線相對,就像有電流在彼此間躥動,透明的空氣被激發出陣陣火花。

    李正皓波瀾不興,仿佛這世間的一切都已經與己無關。

    韓國人進入美軍基地需要繳械,林鎮寬身邊沒有配槍——否則他肯定會打爆那張冰山臉。

    猛地推開桌子,用食指指向囚犯的麵門,林鎮寬一字一頓道:“我發誓,你一定後悔的。”

    這句話說得咬牙切齒,如詛咒如誓言,令人無法懷疑其中的決心。

    灰色眼瞳浸泡在鮮血裏,突然閃爍了一下,隨即再次變得暗淡無光。

    老部下用了點力氣,終於將林鎮寬推出審訊室。鎖上門,他一邊抹著滿頭大汗,一邊語帶責怪地問:“說好要勸降的,您怎麽就這樣衝進去了?”

    “不可能勸降,”林鎮寬下意識地搖了搖頭:“他根本是一心求死。”

    咬咬牙,老部下堅持道:“那也要試試,為了嫂子和小麗……”

    聽對方提及自己的妻女,林鎮寬再次變得麵色慘白。

    強烈的絕望如海嘯般鋪天蓋地,瞬間屏蔽了所有思考能力;徹頭徹尾的無力感升騰於內心深處,根本無從逃避。

    他的腳步開始踉蹌,扶住牆根才勉強站穩,身體卻像被抽空,再也無法直立。

    女兒剛滿十五歲,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正是天真爛漫的大好年紀;駐外工作的多年,家中無人照料,全靠妻子獨自操持——失去這樣兩個人,對林鎮寬來說與死亡無異。

    如今,生命隻剩下最後十二個小時。

    抬腿、交錯、轉移重心,他強迫自己朝門外走去:與親人相伴的時間已經不多,錯過最後的相處機會,就連死都無法甘心。

    走廊裏的燈光從頭頂打下來,將他照得格外單薄。

    “總長,”老部下於心不忍,站在原地朗聲道,“不要放棄希望!”

    林鎮寬沒有回頭。

    審訊室裏,勸降的努力還在繼續。

    “你沒有罪,不需要承擔任何責任,民主政府向來是非分明:我們傾向於原諒,而不是懲罰。”

    “沒有人天生就是壞蛋,我和很多朝鮮人打過交道,能夠理解你的立場。”

    “這樣的對峙毫無意義,把想法說出來,總能找到辦法協調,給大家一個折中的結果。”

    ……

    十二個小時很快過去,李正皓終究沒有開口,所有人都懷疑他真的是個啞巴。

    然後,來自醫院的電話鈴聲響起,大家明白,一切都結束了。

    軍事基地的刑房就在審訊室隔壁,各種設施一應俱全,盡管沒有影視作品裏表現的那麽陰森,卻足以將意誌摧毀殆盡。

    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虐囚方法也在更新換代——如今的大部分手段,都能讓神經感受到巨大痛苦,同時避免給身體留下永久性傷痕。

    人類折磨同類的天賦,是任何生物都無法比擬的。

    最開始是剝奪睡眠。

    持續強光的照射下,轟炸式詢問輪番進行,李正皓通常會被綁在牆上,或者幹脆吊在天花板上。一段時間之後,由於血流不暢,身體會漸漸失去知覺,神智也變得混沌不清。眼前反複出現幻覺,耳邊的聲音嘈雜不堪,無從分辨真假,隻剩下麻木的感應在崩潰邊緣遊走。

    後來,審訊人員發現這樣做純屬浪費時間——正式的刑求開始後,李正皓就鮮少對外界刺激作出反應,睡不睡覺對他來說沒有任何區別。

    於是,他們隻好換成關禁閉。

    不同於常規意義的牢房,禁閉室僅有棺材大小,站在裏麵連彎腰都做不到。關上門後,四周陷入絕對黑暗,時間被拉得無限延長,逐漸變成一塊密不透風的篷布,將感知層層包裹起來,令靈魂徹底窒息。

    身處其中,偶爾被毫無規律的噪音驚擾、被從天而降的冰水侵襲,意誌也受到鍛造、淬煉,最終變得或崩潰或堅硬。

    李正皓知道他們的目的:花大力氣抓住的間諜,即便不能解毒救人,如若坦誠合作、發表脫北聲明,對於國家情報院而言,也是值得誇耀的重大戰果。

    且不說他對施毒一事毫無所知,即便真的有所了解,也絕不會投敵叛國。

    忠誠是一種奇妙的存在,大部分時候無聲無息,但凡麵對考驗,卻足以撐起一個人的脊梁。

    近乎永恒的黑暗中,李正皓不止一次想起宋琳,想起她嘴角的輕蔑笑意:“我不吃這一套,‘主義’、‘信仰’、‘民族’、‘正義’,我都不信。”

    那時候,或許應該問一句:“你信什麽?”

    謎一樣的女人,謎一樣的動機,謎一樣的身體,短暫而深刻的回憶裏,有太多令人懊悔的事情。反反複複、解脫無望的刑求中,和她相處的每一幀畫麵都能得到重新放映,

    於是時間再次開始流淌,帶著三分意氣、三分決絕和四分難得的溫情。

    李正皓以為,與移監的粗暴過程相比,獨自呆在黑暗中的經曆並不算太壞。

    因為有暴力攻擊的前科,每次被拖出牢房時,看守們都會用厚厚的帆布將他裹住。粗碩的鐵鉤吊在腦後,任人在漫長、冰涼的走廊上拖行一路。期間還有不斷的拳打腳踢,如同對待一件沒有生命的物體。始終未能痊愈的傷口難免再次崩裂,骨折患處則反複受創,轉變成長期的隱隱作痛。

    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的*,在沒有任何權力的囚犯麵前,所有人都會變成惡魔。

    水刑和強迫進食是保留節目,“偶爾”失控的毆打後,他會被灌進滿身冰塊——既考驗意誌又活血化瘀,簡直一舉兩得。

    大部分情況下,醫生會陪伴左右,確保犯人神智清醒,能夠切實感受到每一分折磨。

    因為有正式的醫療建檔,拷問始終沒有留下明顯傷痕,從這一點上講,情報院還是非常專業的。

    殘酷刑求和缺衣少食並未將他置於死地,熬過寒冷的冬天後,事情變得不再有新意。春去秋來,刑訊者與囚犯之間的對抗已經演變成慣性,雙方重複著枯燥的拉鋸,任誰都無法取得突破。

    林鎮寬再未出現,李正皓也從未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