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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檔案袋裏滿滿當當,秘書下班前剛剛整理好,李丙琪還沒來得及細看。

    這些囚犯的案卷來自幾個主要的駐韓美軍基地,是審訊官們的工作業績。

    依據《大韓民國國家安全法》,朝鮮間諜被秘密抓捕後,無權進行任何申訴或辯護,隻能依據罪行輕重,接受情報機關的處置。他們被長年關押在與世隔絕的牢房裏,有足夠的時間接受“訊問”——每份案卷裏都塞滿表格、筆錄,有些甚至還夾著血淋淋的現場照片。

    李丙琪氣質溫文爾雅,骨子裏卻是個堅定的極右翼分子,對這些居心叵測的赤匪沒有半點同情。隻見他冷漠地翻過一頁頁檔案,最終被其中之一吸引住注意力。

    與其他人相比,這份檔案的建檔時間很短,審訊次數卻不少,但卻沒有一份口供,甚至連生平記錄都沒有。

    大部分信息僅來自於推測,審訊官信誓旦旦地聲稱犯人是個啞巴。

    李丙琪冷哼一聲:任何情報機構都不可能派殘疾人執行任務,更何況是朝鮮這種精英主義的集權政府。

    那份檔案被查看完,腦海中的回憶也被徹底喚醒——他記得這個人。

    龍山基地是駐韓美軍總部的所在地,從日據時代起就是一座軍營。監獄位於基地的中心位置,是一幢地麵三層地下兩層的小樓,內部氛圍陰森恐怖,正常人去過一次絕不想去第二次。

    這名囚犯被關押了一年多,從地下室被轉移到地麵的單獨房間,已經熬過了早期的折磨和痛苦。他忍受了可以想象的一切羞辱和傷害,從未發出過一聲哭喊和尖叫。每當他盯著施暴者的時候,對方總能感受到那雙灰色眼瞳的蔑視與不屑,於是他理所當然地遭受到更多毆打,卻從未屈服。*

    非聾非啞,而是一種絕對堅持的沉默。

    無論威逼利誘,抑或放任自流,他從未理會過任何指控,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李丙琪感覺好笑:情報院和美軍的審訊專家通力合作,最後竟連犯人的名字都未能核實。

    最初的抓捕行動,源自下屬們的自作主張——他們甚至出動了空軍特種兵的紅帽部隊——高層得知後紛紛震怒。

    隨著時間的前因後果被披露出來,考慮到當時的特殊情況,李丙琪心中的怒火消退,好奇心漸漸取而代之:這名囚犯似乎頗為與眾不同。

    多年來,朝鮮滲透的特工素質參差不齊,有的冥頑不靈,有的投機取巧,情報院已經研究出一整套方法,針對他們各自的性格進行差別化審訊。

    真正的“非轉化長期囚”,不僅意誌堅定,自我意識也很強烈,會為朝鮮政權極力辯護,並否定審訊官的一切提問——盡管李丙琪不認同對方的政治觀點,卻十分欽佩這種英雄氣概。

    這名囚犯卻始終不開口。

    大部分時候,他都像行屍走肉一般,對指控不予辯解,對侮辱不予理睬,仿佛世間的一切都已經與己無關。

    被轉移到地麵的單獨房間之前,這人被囚禁於暗無天日的地下室,四周隻有黢黑的牆壁,放風也是在夜間進行。

    整整一年,他都沒有見過陽光。

    事實上,這樣級別的犯人,無論有多麽奇怪,都輪不到情報院院長親自操心。

    隻是每當想起林鎮寬和他的家人,李丙琪都難免感慨。

    長長地歎了口,他將案卷合上,起身走到窗台前。

    結合當下的局勢分析,朝鮮方早已作出萬全的安排,對於情報院來說,力挽狂瀾的可能性並不大。

    但願這些人回國後能夠得到公正的對待,李丙琪凝視著遠方泛著魚肚皮白的地平線,仿佛看到了那雙灰色的眼睛。

    釜山,國際會展中心的附屬酒店。

    剛剛下班的大堂經理被攔在路口,眼睜睜地看著幾十名軍警衝入酒店——為了避人耳目,他們都穿著便裝,但那整齊的步伐和彪悍的氣勢,還是讓他一眼辨識出其真實身份。

    幸虧不是在自己當班的時間段出事,大堂經理暗暗慶幸。

    電梯被停、安全通道被封鎖,盡管時值深夜,出入酒店的客人很少,但這樣大規模的行動還是不可避免地引發了恐慌。

    夜風中,大堂經理裹緊身上的外套,一邊跺著腳取暖,一邊猜測究竟是出現了何種嚴重的狀況,竟讓當局把來自全球的媒體記者都不放在眼裏。

    《衛報》記者居住的房間早已人去樓空,突擊分隊排查隱患後,鑒定取證的專業人員隨即跟進。房間裏殘留了不少生物學痕跡,相信很快就能確定對方身份,至少知道她到底是不是真的“金淑姬”。

    與此同時,緊鄰軍事分界線的一條山路上,全封閉的貨車正在加速狂奔。

    李正皓靠住車廂壁,腰部還纏著一條粗碩的鐵鏈。鏈子與腳踝上的鐐銬拴在一起,另一頭銬住手腕,四肢均被牢牢固定在身前。

    轉移過程太倉促,突襲者甚至來不及給他解鎖,隻顧得上將人塞進車廂,隨即便將門鎖死。

    車廂裏光線不好,但足夠看清另外三個衣衫襤褸的同行者:一個頭發花白的盲人,一個不斷自言自語的老婦。最後一位麵龐焦黑,身上的傷口流著濃水,腳底板上已經沒有成形的血肉,露出了滲著鮮血的白森森的骨頭。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甜味,李正皓認得這股味道,是汗味、尿味、糞便、血、嘔吐物以及肉被烤焦後的淡淡的香味。

    新抓到囚犯會被特殊照顧,這不過是些最基本的“見麵禮”。

    從腳踝到膝蓋,他的左腿腿骨曾被全部敲裂,今後再也無法直立行走。

    隻要熬過最開始的那段日子,每次審訊的程序都無非單調重複,不過是換套人馬、換番說辭。如果沒有疼痛的刺激,他懷疑自己或許會睡著。

    *的傷害或湮滅不會讓人屈服,值得恐懼的隻有恐懼本身。

    車隊被逼停時,李正皓剛剛從昏迷中蘇醒過來,聽到整齊的腳步聲迅速逼近,駕駛室的玻璃被人砸穿。

    出發前,他被罩上眼罩,頭上也戴了頭套,根本看不見周圍的狀況。

    手臂被架起來,身體像是一件貨物,被迫拖行於地麵。劫持者沒有出聲,直接揪下他眼前的屏障,方便囚犯配合轉移。

    視線的餘光中,李正皓發現駕駛室裏的司機和押運官已經昏迷,被拖到安全距離之外,擺出刻意的誇張造型,看上去就像是從車中摔出來一樣。

    一具屍體被塞進車廂,帶著手銬腳鐐,腰間纏著鐵鏈。

    這具屍體很新鮮,身材也和他近似,若燒到隻剩骨架,恐怕也沒人能發現其中的不同。

    事後的調查會證明,囚犯因為行動不便,無法逃離失事的車輛,最終葬身火海。

    現場布置完畢,李正皓被扔進貨車車廂,與其它三位“旅伴”待在一起。

    自始至終,劫囚者都沒有說明來意,也不曾對傷員進行治療,所有行動都保持在必要的謹慎範圍內,表現出極高的戰術素養。

    他已經太過虛弱,看不清這些人的樣子——更何況,他們全都蒙著臉、端著槍,除了如鋒刃般的目光,再也沒有其他。

    即便是偵查旅特種兵,也沒有如此精良的裝備精良;作戰手勢卻與人民軍一致,令人不得不懷疑其身份。

    無所謂了,他告訴自己既來之則安之。

    路況很差,顛簸的幅度越來越大,車廂裏光禿禿的一片,沒有支撐物,隻能隨之上下起伏。

    在監獄裏待久了,對空間的感知變得很敏感,本能拒絕其他人的接近。他們四個分別據守著各自的角落,互不相幹。

    老瞎子坐在李正皓對麵,一雙幹涸的死眼緊緊閉上,腦袋向後抵住車廂側壁,脊背僵直挺立著,像段毫無生命跡象的枯木,連呼吸的頻率都近乎於零。

    那名老婦還在祈禱。

    她的口音很奇怪,既不像韓語那樣婉轉,也不像朝鮮語那樣硬氣,偶爾還夾雜著幾句英文,令人愈發無法確定身份。

    受傷最重的那名囚犯躺在地上,唇齒中溢出淺淺的掙紮呻&吟,夾雜在車輪碾壓碎石和地麵的聲音裏,聽不分明。

    李正皓將注意力轉移到車廂外,靜待即將到來的命運。

    所謂“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無論這些劫囚者的目的如何,都不可能比落在情報院手裏更差。變故太過突然,他甚至因此生出了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卻明白自己應該放低期望,這樣才能夠不再絕望。

    隨著一道尖銳的刹車聲,貨車廂裏的人被慣性推著向前,好半天才重新找回平衡。

    再然後,尖銳摩擦的聲音響起,劃破了夜的寧靜。

    似乎有一扇沉重的金屬門被推動,頂開覆蓋在其上的沉重負荷,打開了連接另一個世界的通道。

    貨車隨即再次發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