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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來的一周,李正皓做了兩件事情。

    第一,聯係烽火診療所,安排一次臨時體檢;第二,主動提出申請,要求接受背景審查。

    保衛司令部是專業的反間諜機構,對自管幹部要求甚嚴,要求所有人接受定期政審——檔案上的任何汙點,都是阻礙升遷的絆腳石,如有隱瞞,甚至可能鋃鐺入獄。

    作為欽定的共和國英雄,又有高層撐腰,而第四處負責對內監察,權力比人事處還要大,李正皓的入職審查注定是走個過場。

    除非,由他自己提出異議。

    周六是政治學習日,保衛司令部的黨委會議室裏,與會者照例都到得很早。

    按照級別高低,部長和副部長在最裏麵,背靠牆上的領袖畫像;各處處長左右分列,沿兩側一字排開,隔著寬敞的桌麵相對而坐。

    學習完最新的文件精神後,輪到每個人自主發言。

    朝鮮勞動黨重視思想教育,安排專門的時間展開批評與自我批評,就是為了實踐主體思想中最重要的自主性鬥爭理論。*

    李正皓有備而來,每句話都說得順理成章:他結合入職後的種種體會,強調反間諜工作的重要性,最後談到海外經曆,承認自己曾與印巴裔勞工、非法移民團體有過接觸。

    老部長白發蒼蒼,是一位鬥爭經驗的老革命,聽完匯報後,語重心長地說:“你當時並非有心通敵,而是身不由己,組織上對此已經作出過結論。”

    李正皓站得筆直,動作標準地敬了個軍禮,指尖微微顫抖著:“還有另一件事。”

    四周再次安靜下來,隻剩辛辣刺鼻的煙草味道在空氣中彌漫。

    “我不能確定這段記憶的真假……最初交代失聯原因時,隻好說半潛艇遇上了風暴、意外偏離航線,最後被洋流衝到日本。”

    眼前浮現出昏暗船艙裏的駭人景象,他的說話聲也緩緩低沉下來:“其實,我們遇到的並非風暴,而是一艘‘鬼船’。”

    破破爛爛的甲板、堆積如山的腐屍、突然出現的武裝分子,以及食人求生的血腥殘酷——即便在座的都是職業軍官、常年從事情報工作,對暴力的接受程度遠高於一般人——超越倫理極限的描述,終於還是激發了本能的生理反應。

    會議室裏,眾人下意識地加快吸煙的頻率,盡量壓抑嘔吐的衝動。

    稍微停頓片刻後,李正皓平靜地繼續道:“木船隻配備了低速柴油機,靠自身動力根本無法航行至外海;船艙裏沒有形成大片血泊,那些人是在死後被拋屍的……”

    “咳咳。”

    二處處長突然咳嗽兩聲,打斷了他剩下的話。

    保衛司令部第二處負責軍內督察,也是手握實權的核心部門之一。

    坐在正對麵的這位處長姓趙,人到中年、身材矮胖,是個出了名的急脾氣。

    隻見趙處長漲紅了臉,聲如洪鍾地說:“主體104年年底,日本媒體上確實出現過相關報道,他們管這些船叫‘幽靈船’。按照中央宣傳部的指示,我們曾組織專班進行深入調查。可是,‘幽靈船’來曆不明,屍體也已經腐化成枯骨,根本無從核實其身份,這件事最終被認定為又一起故意抹黑事件。”

    日韓媒體經常使用極盡誇張的言辭,炮製關於勞動黨和人民軍的□□,朝鮮人對此早已司空見慣。

    “我記得。”部長點點頭,轉身麵對李正皓:“所以,你想說的是什麽?”

    “那些船掛著紅藍旗,又順著黑潮暖流漂移,結合當時的氣象條件——起始港隻可能是鹹鏡北道。”

    鹹鏡北道外接日本海,內臨中朝邊境,曆來都是脫逃者最集中的地區。

    大批人員偷渡,離不開戍邊部隊默許、甚至幫助,保衛司令部向來對類似事件十分敏感。

    趙處長再次緊張起來,急匆匆地捍衛自己先前的立場:“我們進行過細致摸排,那段時間各大港口都沒有船舶失聯,也不存在失蹤人口。”

    李正皓沒有反駁,反而順勢推論:“如果這些船來自國外,卻從鹹鏡北道出海——恰好證明海岸警衛隊,乃至海軍內部都存在著重大隱患。”

    腐屍身上的朝鮮服裝、桅杆懸掛的紅藍旗幟,包括那些武裝分子為木船校正航線的行為,他統統隻字未提。

    真相如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怎樣才能達到目的。

    話題回到保衛司令部的本職工作範圍,會議室裏的氣氛也變得熱烈起來,大家爭先恐後地闡述自己的觀點,表達對軍內*分子的強烈憤慨。

    部長端坐在長桌的末端,默默傾聽著眾人發言,目光卻時不時地瞟向始作俑者。

    李正皓坦然承受著這份關注,估摸火候差不多了,清清喉嚨說:“‘幽靈船’最終靠泊日本,炒作新聞的也是日本媒體,鹹鏡北道又聚居了大批日僑——我認為,找理由對軍內有日本背景的人進行排查。”

    這一提議得到了廣泛支持。

    朝鮮半島被大日本帝國殖民三十餘年,對這位東亞鄰居的觀感向來不堪。

    盡管僑民們本是同胞,棄日歸國後卻很難融入朝鮮的主流社會:生活方式的不同、經濟水平的差異、語言文字的隔閡,使得這些人最終淪為異類,常常被當作階級鬥爭的犧牲品。

    保衛司令部對此更是習以為常。

    確定沒有任何反對意見,李正皓拿出一份手寫的申請書:“第四處負責思想監察工作,對外要樹立權威,對內要服眾。盡管我不會再出國執行任務,但在國內還有些海外關係,請求幹部處逐一核實、消除隱患。”

    日僑數量有限,能夠參軍的更是少之又少,大部分集中在情報部門——負責執行涉日任務或培養外派特工。

    李正皓是偵查局出身、長期活動在東亞國家,接受過關於日本文化的係統訓練,以對他進行政審為由,可以合情合理地排查所有軍內日僑。

    現場,已經有不少人在默默點頭。

    部長皺著眉頭,狠狠地吸了幾口煙,用力按滅煙蒂,一錘定音道:“好吧,具體行動就由二處負責了。”

    趙處長猛然起立,繃緊腰杆站得筆直:“保證完成任務!”

    李正皓將申請書用雙手遞出去——在那頁薄薄的文稿紙上,列明了他曾經接觸的日僑名單——其中某些不可能被調查,隻是履行程序,比如張英洙;另一些則會得到“重點關照”,包括曾經的日語老師,柴田高磨。

    革命軍、劫機團、日語教員;高內慶子、張英洙、宋琳……條條線索匯聚到同一個人身上,即便他不是最終答案,也肯定與事實真相有關。

    根據宋琳之前透露的信息,柴田高磨有渠道與境外聯係,被抓到把柄的可能性很大。

    但是,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長期潛伏者,想要讓他說出真相,恐怕還得費一些“手段”——考慮到劫機團成員的特殊身份,沒有充分的理由,部長不會批準采取強製措施。

    正因如此,李正皓才放棄獨立調查權,假借核實“幽靈船”之名、以人事處政審的形式,確保司令部參與,盡量做到一擊中地。

    至於順藤摸瓜又能查到些什麽,他也很好奇。

    學習日的活動結束後,李正皓身心俱疲,坐進自己的專車,吩咐司機啟程回家。

    副官樸永植照例坐在前排,向他匯報白天監聽的成果:“……電話響過一次,答錄機還沒啟動就掛斷了;友誼商店的送貨員來敲門,後來把走廊上的酒箱搬走了。”

    監控小組入駐後,宋琳就一直沒有回家,公寓裏成天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經常乏陳可善。

    但這恰恰是情報工作的常態——隱藏、蟄伏、等待,在冗長的重複中慢慢消磨生命——直至捕捉住到不同尋常的那一刻。

    李正皓不著急,他甚至衷心希望最終一無所獲。

    正如他希望那些腐屍並非同胞,外媒策劃了“幽靈船”的陰謀,柴田高磨不過是個普通的日語老師,張英洙也沒有對勞動黨政權圖謀不軌……而宋琳真的隻是宋琳。

    糾結嗎?矛盾嗎?反複嗎?

    或許都有一點。

    經過“海神號”上的刑訊逼供,還有後來發生在首爾的點點滴滴,李正皓以為對方值得自己信任——盡管信任的前提是相互利用,但這並不妨礙彼此卸下防備,嚐試著去接受現實。

    重回朝鮮後,兩人的身份都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心中的懷疑也被漸漸放大,喧囂著吞噬了他原本就所剩無幾的安全感。

    臣服於*並不可恥,李正皓提醒自己,被謊言蒙蔽才是真正的悲劇。

    灰色的眼瞳再度睜開,疲憊、恍惚、猶豫消失不見,隻剩下堅定的意誌與信念。

    他拍了拍司機的座椅,輕聲道:“走吧,去情報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