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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李正皓的印象裏,林東權是個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根本不適合搞情報工作。
然而,愚蠢從不必然導致失敗,傲慢才會。*
回想起青森港和修道院被兩次偷襲,他都同樣輕敵、同樣毫無防備,最終被捕簡直是活該有此報應。
無論林東權變成什麽樣子,李正皓提醒自己,絕不能對其放鬆警惕。
隨著敲門聲響起,房間裏有人發問:“誰?”
宋琳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回答道:“查水表。”
厚重的木門被拉開,林東權出現在門框後麵,語氣略顯煩躁:“你怎麽……”
話音未落,他便發現走廊上還有另外一個人,當即呆若木雞。
同樣驚訝的還有李正皓。
他設想過林東權如今的狀況:要麽為了挽救親人的性命,心不甘情不願地配合121局的工作;要麽勉強適應了平壤的生活,卻始終惦記著如何回到南朝鮮去。
所有可能發生的情形中,偏偏沒有料到會是眼前這幅場景。
新式的“元帥發型”,鬢角耳側被剪短至露出頭皮,胡子刮得幹幹淨淨;深藍色的人民裝,扣子扣到最上麵一顆,就連襟口也嚴絲合縫地對接;玳瑁邊框的眼鏡遮住大半張臉,掩去所有鋒芒,整個人挺括精神。
這哪裏還像花花公子,分明就是一位學成歸國的人民科學家。
隻見林東權緊張得來回搓手,嘴唇也緊抿成一條直線,視線卻盯著宋琳,似乎是在責怪對方不該引狼入室。
李正皓清清喉嚨,扶住軍帽帽簷,盡量語氣平靜地招呼道:“林先生,你好,我們又見麵了。”
“呃……你好。”林東權退縮著讓開一條道,純粹憑本能作出回應。
宋琳瞟了主人一眼,滿臉不屑表情,大跨步地走了進去。
位處東北角的這套房有裏外兩間,被布置成簡單的工作室格局,正中間擺著一張長方形的木桌。桌上擺滿了各種電子器件,所有東西似乎都用線纜纏在一起。
桌前有三塊平板顯示屏,並排掛在長長的吊臂上。顯示器下麵放著dvorak鍵盤,按鍵布局比標準編排更加高效,專門用於快速編程。
除此之外,屋內陳設極其簡陋:單人床靠窗擺放,床頭並排立著兩隻木箱,既做茶幾又做腳凳;被單、枕頭都跟軍營裏的製式裝備相同,並無明顯個人風格;為數不多的衣物掛在門後,牆上掛著一柄圓鏡,便是這裏所有的家當了。
虛掩的玻璃窗外,濃密樹蔭層層掩映,襯得室內格外清涼,和之前熱火朝天的訓練場形成鮮明對比。
一改先前的拘謹,宋琳大咧咧地躺倒在單人床上,如貓一般四肢舒展:“還是你這裏最舒服,平壤的夏天熱得跟撒哈拉有一拚。”
原本手足無措的林東權皺立刻皺緊眉頭,連拖帶拽地試圖將她拉起來:“屬狗的嗎?髒成這樣也能睡?!”
盡管兩人一男一女、一高一低,纏鬥起來卻不分上下,卻見宋琳憑借靈活的身形,邊笑邊往床裏躲,徹底弄亂了被單枕頭,留下遍地狼藉。
他們之間的關係,似乎也比李正皓設想的更加親密。
壓抑住心裏的異樣感受,他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繼續觀察:這間房布局太通透,東西也少得可憐,一時找不到可以安裝竊聽器的地方。
環顧四周,塔式機箱旁的幾樣東西吸引了李正皓的注意。
外接驅動充當橋鏈,黑色硬盤互通串聯,架空的小型風扇負責散熱,快速轉動的同時製造出微弱的噪音。
這是一台刀片式集成服務器。
聯想到跨屏操作和專業的dvorak鍵盤,如此大容量、高密度的負載平台,已經完全超出了常規範圍,隻可能被當做暴力破解計算機使用。**
朝鮮自辦的“光明網”上根本沒有需要破解的對象——所有端口都登記注冊,使用者的身份權全部記錄在案——研究人員需要任何數據,直接打報告寫申請就行。
“暗網。”
不知何時,林東權結束了與宋琳的打鬧,氣喘籲籲站到桌子旁邊,略顯尷尬地介紹道:“不可鏈接、不被檢索、無法統計,隻能通過動態頁麵訪問。所有數據實時變化,必須用模塊爬蟲才能監控。”
暗網又稱“不可見網絡”,通過疊加的保護數據口令,使得各類信息絕對隱形,是天然的犯罪溫床。暗網上常年存在著各種合法或不合法的交易,執行境外任務時,特工們偶爾也會通過此種非正規渠道獲得“補給”。
李正皓眯起眼睛,視線再次投向屏幕,代碼閃爍,和他的聲音一樣變幻莫測:“朝鮮也有這東西?”
“哪裏都有叛徒渣滓,必須按時打掃衛生,才能讓病毒、細菌無處藏身。”林東權拉開座椅,回到桌前,手指在鍵盤上舞動,舞姿奇異。
強烈的憎恨情緒毫無掩飾,比他口中的話語更加令人震驚。
作為獨立局域網的“光明網”,竟然也有被滲透、腐蝕的一天,民眾脫離管控的嚐試似乎無處不在。
幸好,從林東權奮力敲打鍵盤的勁頭來看,這些陰影很快就會被照亮。
一雙素手攀上肩頭,宋琳附在李正皓耳邊,吐氣如蘭地輕嚀:“人家現在可是先進分子,再抓幾個反革命就能入黨了。”
這話裏盡是調侃語氣,任誰都能聽出其中的諷刺意味。
卻見林東權扶扶眼鏡,絲毫不為所動,繼續用力地敲打鍵盤,仿佛真的能從屏幕裏大變活人一樣。
投誠。
來自背叛者的忠誠。
沒什麽比一個情報官員的投誠更加令人玩味。
李正皓有了興致,一邊上下打量林東權,一邊從褲兜裏掏出煙盒,輕輕抖落一根,用手指架起來。
“居然會被勞動黨洗腦……”宋琳就著他的指尖,毫不客氣地將那根煙銜進嘴裏,“你也認為值得懷疑,對吧?”
林東權冷哼道:“別以為誰都是傭兵,見錢眼開、拿錢賣命!”
李正皓取出打火機,隨手替宋琳點煙,表情依舊波瀾不驚:“那你為什麽賣命?”
隨著敲打鍵盤的節奏聲,林東權一字一頓道:“為民族團結!為強盛大國!為了贖罪!”
和宋琳的啞然失笑不同,李正皓認真聽完這幾句話,確認對方再無補充,方才緩緩問道:“你叔叔是怎麽死的?”
話音剛落,房間裏的另外兩個人都有些意外。
李正皓從來不打無準備之仗,他相信戰鬥的一半工作在於情報收集。
出院之後,他給自己的第一項任務,就是查閱外務省的內參資料,對於韓國媒體的所有公開信息了如指掌。
兩年前,林鎮寬在韓國國會接受公開質詢,承認其擅自策劃了情報院和軍方的聯合行動,抓獲一名高級別的朝鮮情報人員。
當被問及此次行動的目的時,他表示是為了救治受威脅的妻女。
坊間輿論頓時嘩然。
那次質詢的結果一直保密,但從情報預算大幅削減的狀況看,議員們對這種以權謀私的做派很不感冒。
和世界上其他國家一樣,韓國政府對待恐怖主義的態度強硬,拒絕容忍任何形式的勒索或威脅——因為事情發生在家人身上就放棄原則,這個理由顯然不能被大眾接受。
然而,正當情報院啟動追責程序,準備給輿論一個說法的時候,林鎮寬遭遇意外車禍,車毀人亡。
身後留下孤兒寡母,剛剛勉強渡過危險期,躺在醫院裏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按照約定,他們唯一的親人那時已經入境朝鮮,成為宋琳提供“解藥”的對價。
敲打鍵盤的聲音終於停止,林東權靜坐在屏幕前,一動不動。
隻見那雙薄唇輕微顫動,發出的聲音微不可聞:“……從60米高的懸崖上衝下來,屍骨無存。”
李正皓點點頭,並未感到任何意外。
車禍、急病、自殺——為了清除異己,當權者早就用慣這些手段。
1987年修憲之後,韓國貌似實現了民主:獨&裁者退出曆史舞台,議會當家做主,各種派係、閥門和既得利益集團沉入水麵之下。
實質上,人民依舊豬狗不如。***
情報院是特權機構,對林鎮寬這樣失勢的官員,他們遲早都會進行清算。
所謂“追責”,隻是演給外人看的一場戲,最後用當事人的死亡來終結話題,再理所當然不過。
此刻,平壤市郊戒備森嚴的情報學院,房間裏沉默持續蔓延。
林東權坐在電腦桌前,看著屏幕上各種字符閃爍,幾次抬手又幾次作罷,情緒似乎難以平靜。
“你不會也相信他吧?”
宋琳拍拍李正皓的肩膀,毫無避諱地提醒道:“張局長可就是被這番苦情戲給騙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