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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艙門關上後,人群漸漸散去,黑暗再次吞沒一切。

    那些同行的旅伴都很鎮靜,似乎已經習慣這樣的情形——在他們冷漠而短暫的記憶中,剛才沒有發生任何事情——沒有被威脅,也沒有聚眾圍攻,更沒有眼睜睜地看著宋琳獨自步入虎口。

    林東權頹然跪坐在地,明白自己無力回天。

    指尖微顫,伴隨著傷口刺痛的頻率,一絲絲抽走身體裏的能量。上次出現類似感覺,還是在不久之前,他意外得知嬸嬸和小美中毒送院、生死未卜,愧疚與懊悔同時湧入心頭,像海潮般反複衝擊,最終將靈魂噬滅。

    理智提醒自己應該報複、憎恨、幸災樂禍,身為文明人的自覺,卻逼他同情、反省、物傷其類。

    先前那句“死都不會再讓自己被強&奸”,似誓言似詛咒,模糊了應當涇渭分明的敵我陣營,消弭了原本刻骨銘心的仇視憎恨,隻剩下飽脹的滿腔意氣,強烈而純粹。

    無論她多麽蛇蠍心腸、罪該萬死,都隻能由被受害者處決,而非恃強淩弱的“朝鮮販子”們代勞。

    弄明白自己的立場,林東權再無猶豫,邁開大步走出藏身的角落。

    昏暗的船艙裏,有人發現他的意圖,立刻幹癟地勸慰道:“算了,女人受點委屈沒關係,不會有事的。”

    多數人更害怕引火燒身,忙不迭地伸手阻攔:“冷靜點,別犯傻!你這樣會害死我們!”

    “都讓開!”

    林東權奮力推開麵前的障礙,咬牙切齒地發出嘶吼。他本氣質柔弱,帶傷的身體也無法構成威脅,卻憑借著一股不惜搏命的氣勢,從人群中生生突圍,最終來到艙門下站定。

    我或許活得不夠勇敢,至少要死得像個男人。

    摸黑爬上台階,冒著傷口撕裂的風險,用力推頂厚重的艙門,卻聽到金屬撞擊的聲音——門被鎖住了。

    林東權大力拍擊門板,扯著喉嚨大喊:“開門!放我出去!”

    甲板上沒有反應。

    “以多欺少算什麽?你們家裏就沒有姐妹嗎?做這種事情就不覺得丟臉嗎?還tm是不是男人?”

    歇斯底裏的怒吼在封閉的船艙回蕩,震顫在每一名偷渡客的耳畔,是質疑,更是審判。徹頭徹尾的黑暗中,伴隨著聲波的震蕩和呼吸的頻率,眾人被沉默死死包裹,愧疚感越來越強。

    林東權不管別人怎麽想,自己隻顧發泄式地拳打腳踢,仿佛要在生鐵上鑿出一個大洞。

    直到指節生疼,如針紮如火炙,四肢沉重,抬不起伸不直,他才像一團爛泥似的癱軟在地,任由船艙裏回音繚亂,繞梁久久未能散盡。

    背靠通往艙底的台階,林東權仰頭看向門板縫隙,重重地喘著粗氣,喉嚨沙啞、再也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自虐般的無謂抗爭,耗盡了身體裏最後一絲力氣——雖然沒有救贖靈魂,卻也讓他被迫平靜下來。

    如果真有悲劇發生,林東權想,此刻恐怕也已經來不及了。

    正當他準備為宋琳祈禱之時,頭頂傳來一聲悶響,突然而幹脆,似乎是有人重重地倒在了甲板上。

    很快,接二連三的撞擊聲、摔打聲、腳步聲、呼喊聲、哀求聲,越來越頻繁地透過船身、清晰傳到閉匿的艙室內。同時,越來越多的重物壓在艙蓋上,死死卡住鎖鞘,無論他如何用力地推動門板,都無法再撼動分毫。

    林東權還沒來得及探清虛實,就感到臉上滴落幾分溫熱的潮意。慌亂一抹,口鼻間立刻濃腥彌漫,差點將人嗆得背過氣去。

    是血!

    一滴、兩滴、三滴……涓涓細流漸漸匯聚成縷,連綿無盡。艙門縫隙裏再也沒有任何光線,隻剩下溫熱血液,如瀑布般傾瀉而下。

    擔心僅僅持續了幾秒鍾,很快被洶湧而至的鮮血衝淡——宋琳身上流不出這麽多血,除非船員內訌,否則肯定是她在動手傷人。

    沐浴在鋪天蓋地的血瀑下,林東權反倒徹底鬆了口氣,文明人的敬畏之心,始終不敵絕對的暴力與殺戮。

    艙門再度打開時,他整個人如同被血洗過一般,自下而上地膜拜著,跪坐在一灘血泊之中,視線直直地望向頭頂。

    宋琳的臉出現在艙門外:同樣沾滿鮮血,同樣目光清亮,結痂的發梢貼著臉頰,五官線條被深刻地勾勒出來,整個人的氣質淩厲至極。

    “上來吧。”

    那聲音沙啞,就像從地獄中發出的一樣。

    中了魔咒的林東權手足並用,好不容易爬出船艙,剛剛適應室外的光線,便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再也無法動彈分毫。

    原本寬敞的前甲板,徹底淪為了屠宰場,甲板被浸透成紅褐色,尚未凝固的鮮血順著船舷流入大海。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腥鹹味道,混雜了血液和屍臭的空氣聚集成團,在寬闊的海麵上久散不開。

    舷梯上灑落著無法辨認的屍身殘骸,人體組織四處飛濺,暗示先前發生過的激烈搏鬥。鋼條、長刀、棒球棍……種種被毀壞的武器沾滿鮮血,散落在各個方向。

    盡管他是文職特工,但經過情報院的專業培訓,好歹也能看得出門道:這是場一邊倒的屠殺,幾乎是在動手的瞬間便決定了勝負的結果。盡管其中一方人多勢眾,卻遺憾錯失了奪取主動的先機,進攻者大開殺戒,像處決一樣招招致命,在場者全都在劫難逃。

    所謂職業殺手,就是以最幹淨利落的手法達到目的,即便不能做到彈無虛發,也要盡量避免多餘動作。

    在這種殺無赦的現場,被害者的反抗毫無意義,隻會延長痛苦的過程,那些斷肢殘臂便是最好的證明。

    一幀幀畫麵如同電影被定格,愈發襯出此刻猙獰的寂靜。視線所及之處,再無半點活人影子,除了那浴血而生的修羅。

    宋琳單手脫掉浸滿鮮血的破棉褸,一腳死死踩住艙門,再次擰緊鎖梢,阻止其他人跟著爬上來。隨即,她順手扔過來一把殺魚刀,衝著屍堆抬抬下巴:“剁碎點。”

    強忍著生理反應的林東權,終於“哇”地一聲吐了出來。

    無奈地聳聳肩,宋琳單手拎起一具屍體,在甲板上幹淨利落地分割成塊,再分別踢進黑漆漆的深海之中。

    她的言語裏,透出殺戮後特有的亢奮:“魚群很快會把這些東西啃光,你負責衝洗甲板。明天接應的船就回來,現場不能留下痕跡。”

    已經吐無可吐的腸胃持續抽搐,隨海浪湧動上下翻滾,林東權的唇齒無暇發聲,再次俯身趴在船舷邊,一陣接一陣地幹嘔。

    直到天色泛白,空氣中的血腥味道漸漸散去,如小山般的屍堆也終於消失不見。

    林東權吐到脫力,麻木地靠立船舷,聲音顫抖著勉強發問:“他們……是什麽人?”

    宋琳一邊用水管衝洗甲板,一邊頭也不抬地回答道:“朝鮮幫,在首爾的唐人街討生活。”

    “非法移民?幫派分子?”林東權皺起眉頭,“他們找你幹嘛?”

    “報仇。”

    他大吃一驚:“報什麽仇?”

    波瀾不興的墨瞳看過來,眸光中閃爍著幾分寒意:“為李正皓報仇。”

    林東權頓時如鯁在喉,隻得硬著頭皮繼續追問:“……怎麽把帳算到你頭上了?”

    宋琳冷哼一聲:“李正皓和他們是過命的交情,在首爾的時候,為了逃避追捕和監控,我也不止一次找過朝鮮幫。南漢山上的修道院,就是他們幫忙安排的。”

    回憶起那晚懸崖邊的驚心動魄,兩人陷入了短暫沉默。

    “李正皓被捕後,為了隱藏行蹤,我沒有主動聯係朝鮮幫;這次偷渡出境,又找了他們的對家‘金門幫’,徹底坐實了嫌疑。隻是想不到,在宇會親自帶人追上船,就為討個說法。”

    聽她提到陌生的名字,林東權意識到那是一條已經逝去的生命,心情也愈發沉重,抹了把臉慨歎道:“把事情解釋清楚就好了,犯不著大開殺戒啊。”

    屍堆成山、血流成河的景象,伴隨著尚未散盡的腥鏽味道,再次如潮水般湧進腦海,令人本能作嘔。

    “怎麽解釋?!”

    宋琳扔掉水管,厲聲反問:“我沒有背叛李正皓,也沒有把他交給情報院,真正的罪魁禍首在船艙裏?”

    林東權打了個寒顫,明白那些人其實是因他而死——若非宋琳痛下殺手,如今漂在海麵上的,恐怕就是自己了。

    方此時,女人猛然揪住他的衣領,目露凶光道:“你和激光器、‘阿格斯’一樣,都是必須被運到朝鮮的‘貨物’。”

    頓了頓,她冷聲繼續:“不過話先說好,如果發生任何意外,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殺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