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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沒有開玩笑。

    泛白的天光下,林東權呆立原地,終於意識到這是一場有去無回的旅程。

    為了避人耳目,偷渡船往往噸位很小,偽裝成普通漁船的模樣——即便在國境附近遊弋,也不會引發太多懷疑。

    遼闊大海蒼茫一片,約定的接頭地點遠離岸邊和主航道,孤立無援又缺乏參照物。從上船的那一刻起,乘客們的命運便不再由自己掌握。

    那就這樣吧,林東權想,如果嬸嬸和堂妹毒發身亡,他也沒什麽苟活的必要。

    刺骨的寒風漸漸退去,海平線上出現一艘散貨船,遠遠地朝他們駛來。這邊汽笛嗚咽低鳴,煙囪裏冒出黑煙,甲板令人不安地晃動,船舷邊信號燈間歇閃爍,宋琳站在駕駛室裏獨自操控,動作雜亂卻並不慌張。

    “你會開船嗎?”緊緊抓住欄杆,林東權緊張地仰頭詢問。

    女人推起幾個閥門,船身隨之猛然一震,引得輪機艙和魚艙裏發出陣陣驚呼,這才回答道:“現在會了。”

    船舷邊的海水深邃湛藍,血腥殺戮的痕跡早已被魚群消滅,那些死者仿佛從未存在過,徹底不見。空蕩蕩的甲板上,隻剩下他們兩個人,眼看貨船越靠越近,卻根本無路可逃。

    像走私一樣,越境偷渡需要至少兩條船舶:分別來自始發地和目的地,在海上進行交接後再各自返航,從而規避海關的出入境監管。不同船隻可能聽命於同一犯罪集團,彼此之間互相了解、配合熟練;也可能是中介安排的臨時組合,在約定的時間地點碰麵、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林東權默默祈禱貨船上的人是後者——如果他們認識被宋琳殺死的蛇頭,自己恐怕還是難逃一死。

    對方沒有懸掛國旗,也沒有可供識別的船名,破舊的船身油漆斑駁。幾個人持槍站在甲板上,黑色麵罩遮臉,還帶著厚重的遮耳帽和雪鏡,似乎來自比朝鮮更寒冷的地方。

    勞動黨的社會管理製度極嚴,所有港口船舶均登記在冊,想要從海上直接入境根本不可能。清晨時分,太陽正從貨輪的左舷升起,再往北隻有廣袤的西伯利亞,結合地理位置分析,此次偷渡的目標應該是朝俄邊境。

    身後傳來鎖鞘摩擦的聲音,林東權回過頭,發現宋琳已經釋放了所有的偷渡客。

    在黑暗擔驚受怕一整晚,男男女女們蓬頭垢麵地爬上甲板,每個人都表情麻木,視線空洞猶如喪家之犬。

    貨船上吊著幾根繩索,繩頭綁著沉重的鐵鉤,接連被那些蒙麵人猛力拋出,像魚鉤一樣扣住這邊的船舷。隨後,兩條船同時停機減速,在上下起伏的海麵上,堪堪並排停穩。

    北風呼嘯、浪花翻騰,船舷超出海麵十幾米的距離,繩索被狂風吹得搖搖晃晃,很是令人膽寒。

    林東權恐高,見此情景愈發不願意離船。

    其他偷渡客發現甲板上的船員不見了,再聯想到艙門縫隙裏滲出的鮮血,早就被嚇破了膽。看到滿身赤紅的宋琳,更像是見到了閻王,不待風平浪靜,便手足並用地朝船舷邊爬去。

    “愣著幹嘛?”女人一腳踹到林東權身上,“等我抱你?”

    臉頰陣陣燥熱,被當眾羞辱的刺激足以抵消恐高症,他咬牙斥道:“閉嘴!”

    宋琳不屑地冷哼一聲,直接擼袖子準備動手,抬頭卻見林東權擠到人群的最前麵,搶先扯住一根繩索。

    他大病未愈,原本就有些單薄,此刻更是被海風吹得東搖西晃。

    然而,麵對腳下深不見底的大海,恐懼讓位於孤注一擲的勇氣。林東權猛吸兩口氣,藉由慣性加速,同時收起雙腿,蜷縮著身體蕩過了兩船之間的距離。

    冰涼的海風又濕又冷,吹過臉頰如刀如削,手腳麻木得不再屬於自己。

    平日缺乏鍛煉的身體,在此刻盡顯狼狽,顫顫巍巍地掛在繩索上,隨時都可能被甩出去。

    意誌與本能角力、希望與苟且博弈,林東權真正明白“將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意味著什麽:退一步就是萬丈深淵,無論貨船是敵是友,他都必須勇往直前。

    落地時,繩索陡然恢複彈性,身體順勢砸到甲板上,發出一聲悶響。

    雖然隻是腰背受力,沒有牽動傷口,但撞擊引發的脹痛依然足夠好受。林東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仰麵躺倒在地,久久不能動彈。

    又有幾聲悶響傳來,偷渡客們接連跌落到貨船上,呻&吟聲此起彼伏,似哀鳴更似發泄——經曆一路驚心動魄的旅途,正常人的承受力早已到達極限——如今路程過半,好歹能夠鬆口氣了。

    船舷另一邊,確定所有人都已經轉移,宋琳幹淨利落地卸下鐵鉤,又將繩索一根根拋回來,任由偷渡船失去動力、獨自漂浮在海麵上。

    最後時刻,隻見她輕盈起跳、縱身一躍,將殺戮、回憶和退路統統留在了身後。

    蒼茫海麵上,那個無所畏懼的身影被定格,深深烙印在林東權的腦海裏,無論如何努力,終究再也無法抹去。

    翻了個跟頭,宋琳摔進那群蒙麵者之中,引發一陣愉快的歡呼。

    還沒站穩腳步,她便與貨船上的人輪番擁抱,就像久別重逢的老友一般親熱。

    於此同時,一個俄語名字反複出現,發音類似於“eлeha”(伊蓮娜)。

    最終,為首者撥開人群,將宋琳狠狠摟進懷裏,力道之大,仿佛要將彼此揉進身體裏。

    那首領身材魁梧,站在一群壯漢中依然十分顯眼,粗壯的手臂、厚重的肩背,看起來就像一尊鐵塔。

    伴隨著眾人的歡呼聲,首領迫不及待地拉開麵罩,露出一張典型的斯拉夫人的臉——高鼻深目、唇薄直頜,淡金色的胡茬布滿下顎,頭發被剃至極短,輪廓清晰如斧鑿刀刻。

    僅從這人的眼神中,林東權便能感受到極強的氣場,確認其毋庸置疑的領袖地位。

    下一秒,卻見他雙手捧住宋琳的臉頰,以不容反抗的架勢,用力吻了下去。

    男人的唇舌強勢而霸道,如掠奪般毫無保留,隻有純粹的征服。宋琳回應得極盡熱烈,一雙長腿甚至盤住對方的腰胯,居高臨下地奪取主動權。那首領力大無窮,竟然就這樣騰空托住她的翹&臀,任由女人攀附在自己身上,仰頭承受著所有衝動。

    海風呼嘯中,兩人的互動是如此張揚、狂野、迫不及待,任由熱情釋放,仿佛沒什麽能夠阻止這場天雷地火的交&歡。

    林東權被眼前的一切驚呆,保持仰躺在地的姿勢,完全無法動彈:宋琳認識蒙麵者並不奇怪,既然選擇殺人滅口,她肯定會提前想好後果;然而,作為國際頂尖的傭兵,他隻領教過她淩厲的身手,卻從未見過如此的活色生香——即便隻是在旁邊看著,就不自覺地有了生理反應。

    僅僅是一個吻,便足以融化深冬的嚴寒、大海的殘酷。

    甲板上的氣氛越來越熱烈,蒙麵者們鼓掌、尖叫、吹口哨,一*地起哄、喧鬧,似乎在以此宣泄亢奮的情緒。

    那兩人受到鼓勵,親吻得愈發帶勁,隨時都有擦槍走火的可能。

    忍耐到達極限,首領單手將宋琳扛上肩頭,轉身大步朝駕駛室走去,任由身後的夥伴們怪叫出聲,竟連頭也不回。

    剩下的人哄堂大笑,有幾個膽大的,甚至想要追上前去。好歹有人率先冷靜下來,打消了他們戲弄首領的念頭。

    最先冷靜下來的那個蒙麵者高高瘦瘦,聲音不大卻足夠權威,很快便驅使眾人開始幹活——端著槍清點偷渡客人數。

    不合時宜的綺念被強行壓下,林東權乖乖地抱頭蹲在牆角,想方設法護住傷口,閉上眼睛將靈魂抽離。

    社會規則消失,暴力成為主宰,陌生人之間建立新的平衡,弱者理所當然會被奴役。

    後腦勺頂著槍口,他們像畜生一樣,被驅趕進入黑黢黢的船艙。但凡動作稍有怠慢,便會遭受拳打腳踢,直接從樓梯上滾落下去。

    尊嚴沒什麽要緊,林東權在心中提醒自己,我所做的一切都會有意義。

    甲板下麵艙室的縫隙狹窄且不透光,分割成的閉匿空間,恰好可以藏住一人。這條船經過巧妙改造,預留空間不容易被發現,平時還能裝貨,應該是專門為走私集團服務的。

    一瓶水、一顆土豆,便是偷渡客們獲得的所有補給,麵對冰冷的槍口,任何人都不敢抱怨。

    林東權疲累至極,傷口情況也有惡化,實在無暇他顧,兩眼一閉倒頭睡去——幾乎是閉眼的同時,就徹底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