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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那天晚上,被人用腳踢下地窖的情形類似,他們一路上遇到的所有接應者,都保持著謹慎而疏離的沉默。

    像小吉一樣毫無城府、心直口快的孩子,畢竟不適合保密工作——若非奶奶病重,想必她也絕無可能出現在宋琳和林東權麵前。

    從鹹鏡北道到鹹鏡南道,再經由平安南道直抵平壤,原本就貧瘠的北朝鮮,在冬日淩冽的寒風裏,顯得更加不近人情。日僑們結群而居,從事著最底層的工作,沒有任何政治地位可言。勞動黨就像附著在他們身上的水蛭,不吸幹最後一滴血,就連死亡都是不被允許的選項。

    這正是金氏政權比希特勒精明的地方:就算沒有毒氣室、集中營,也能達到種族滅絕的目的。

    最終見到抵抗組織的領導人前,林東權就像溺水者握緊手中的稻草,明知徒勞卻還是不肯放棄希望。他幾乎能夠肯定,宋琳和馬木留克兵們“以核武器換人命”的計劃太理想化,沒有充分考慮到朝鮮政府的頑固和強硬。

    兩人對此有過爭論,宋琳笑他目光短淺,他嫌宋琳頭腦簡單,結果誰也無法說服對方。

    每當發生這種情況,女人便會用暴力解決問題,惡狠狠地威脅:“核武器就是國際法裏的拳頭、腿腳和硬通貨,能夠終結一切爭論,你說管不管用?”

    林東權被人壓在身下,顎骨都快卸掉了,根本發不出聲音,哪裏還敢有任何質疑。

    正因如此,當他們潛入平壤郊外的療養院,終於見到柴田高磨本人時,林東權早就憋了一肚子的話要說。

    70年代從日本劫機來朝鮮的時候,這位最年輕的革命軍成員正是花季,如今剛過去半個世紀,竟已成為雙鬢斑白、步履蹣跚的老人。

    他獨居一棟兩層小樓,屋外綠樹環繞、聲聲鳥鳴,還有一片茂密寬廣的草坪。眼前這般反季節的景象,與兩人沿途所見所謂相去甚遠,簡直就像是另一個世界。

    “柴田老師是偵查局的高級顧問,”藏身在郵政車的車廂裏,宋琳向林東權介紹道,“特工們在這裏接受封閉訓練,和他同吃同住整整兩年,直到可以完全按照日本人的方式生活,才能出境執行任務。”

    轉過一個彎,郵政車繼續朝後院駛去,透過車廂壁上的氣窗,依然能夠看到院子裏景象:那位矮小瘦弱的老人,正站在林地間,頭係汗巾、身穿和服、腳蹬足袋,彎下腰用沙耙細細紋犁地麵,身後是一座錯落別致的枯山水。

    庭院如歌,如果不是剛才宋琳開口講話,林東權簡直以為自己回到了日本。

    司機倒車入庫,穩穩停在後院的一處空地上,車廂門緊挨著小樓的倉庫大門。隻聽得傳動機陣陣嗡鳴,內外兩扇電控門同時打開,巧妙地形成內外聯通的暗道,供人偷偷潛伏進入建築物內部。

    宋琳有節奏地敲了敲駕駛室的隔板,示意自己已經做好了準備,很快便押著林東權,縱身跳下了郵政車。

    剛落地,一股暖流便從腳心湧上來,不急不燥,散發著令人心安的溫度。

    考慮到他們尚未進入小樓內部,熱源又來自於後院區域,說明地下埋藏著大片室外供暖管道,確保整個療養院四季如春——這正是綠樹青草反季節生長的原因。

    如此奢侈的能源係統與療養院的低調不符,更與一路走來的所見所聞形成鮮明對比,令林東權感慨良多。

    兩人先後進入倉庫,眼前再度一片漆黑。幾分鍾後,他們便聽到郵包被扔在地上、汽車引擎發動、車輪碾壓碎石的聲音。

    隨著嘈雜漸漸遠離,視線也漸漸適應了黑暗,繞過淩亂堆積的各式雜物,有一條通道指向裏屋。那扇虛掩著的門扉後麵,是兩間開放式的廚房,一間和式一間西式,並排而立的布局顯得十分突兀。

    寬敞的台麵上,擺放著各種調料和食材,足夠整齊卻欠缺煙火氣息,與其說是廚房,倒不如說是教室。

    如今這裏早已結束教學,尚未涼透的拉麵擺在桌邊,隱約散發著誘人的香味。這一路風餐露宿,林東權已經很久沒有吃到過熱食,見此情境立刻惡狼般地撲上前去,連筷子都不需要,直接呼嚕著吸溜起來。

    四下檢查過各個角落,確認室內再無他人,宋琳方才回到案台前,抱臂道:“真是不怕死,這碗麵裏有毒怎麽辦?”

    林東權連眼皮都沒抬,腦袋全部埋進湯碗裏,含混不清地說:“那也比當個餓死鬼要強。”

    兜兜轉轉、東躲西藏,兩人如今都是滿身狼狽、饑寒交迫。然而,宋琳似乎永遠比他多出一份鎮定和平靜,林東權則早已習慣這份差距,甚至將之視為束手就擒、不做反抗的借口。

    宋琳無奈地搖搖頭,轉頭看向窗外的柴田高磨。

    郵政車已經駛出車道,陳舊發動機排出的黑煙卻還沒有散盡,偌大的庭院裏隻剩下老人單薄的身影。透過半掩著的窗簾,他那身日式裝扮看起來很地道,與一路上那些僑民們刻意掩飾身份的做法截然不同。

    北風呼嘯,天地間恢複一片清明,白沙和枯石組成的禪宗意境如此祥和,就連那些反常的花草綠樹也不再紮眼,令人心莫名安定下來,仿佛與整個世界達成了和解。

    林東權吃完麵條,又翻箱倒櫃地找出一袋麵包,硬塞進幾個到胃裏去之後,方才覺得心滿意足。

    他倒了杯水,繞到宋琳身旁,伸手將剩下的食物遞過去:“墊一墊,你昨晚也沒吃東西。”

    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兩人之間已經多出幾分默契:女人的戒備心極重,不容身後有人,他總是從前麵或旁邊靠近,避免被一次次打成豬頭。

    宋琳接過麵包,悄無聲息地吃進嘴裏,視線始終沒有從窗戶上移開。

    林東權調侃:“這次不怕被下毒了?”

    “老師為我們準備的,沒事。”

    他很少聽對方用敬語說話,每次提到柴田高磨時,卻總會加上“老師”二字,和那身殺手氣質極不相襯。林東權撇撇嘴:“明明知道我們在裏麵,那人怎麽還不進屋?”

    宋琳白了他一眼:“這裏名為療養院,實為偵查局的培訓基地,到處都是監控和崗哨,不能輕舉妄動。”

    林東權打了個激靈:“……房間裏不會也有攝像頭吧?”

    “屋裏常年住著受訓特工,血統純潔、信仰忠誠、意誌堅定,互相監視就已經足夠了,不需要額外投入設備。”

    “他們人呢?”

    她聳聳肩:“今天是農曆除夕,朝鮮人也要放假過年。”

    林東權這才恍然大悟,隨即意識到自己已經離家數月,心中惆悵頓生,也愈發急切地想要與柴田高磨對話,確定一係列計劃的可行性。

    老人沒讓他們等太久,將白沙耙梳完畢,倒退著從枯山水中走出來,雙手合十作揖,像個虔誠的老僧。

    推門而入,柴田的低頭換鞋,聲音平靜而沙啞:“你們到了。”

    宋琳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攙扶對方的手臂,哪還有半點張牙舞爪的架勢。

    “柴田老師,您好。”林東權猶豫片刻,終於還是畢恭畢敬地行了個禮。

    老人擺擺手,示意他不必客氣,拍了拍宋琳的手背,慨歎道:“路上很辛苦吧?”

    “沒有,”她立刻否認,目光看向林東權,似是尋求同伴的佐證,“老師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好。代碼已經植入係統,隻需要連接中央計算機,便可以實現數據傳輸。”

    林東權支支吾吾地“嗯”了一聲,既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

    言談間,三人已經來到起居室,柴田高磨緩緩陷進高背椅裏,抬手示意他們入座:“這幾日局裏放假,這邊沒有人,你們可以先修整一下。開年之後,我會聯係張英洙,讓他為你在網絡部門安排一個職位。”

    盡管身體虛弱,老人的眼底卻十分清澈,看向林東權的視線甚至淩厲。

    宋琳冷笑:“那個混蛋向來自私自利,怎麽突然願意配合我們?”

    柴田高磨歎了口氣:“他的私生子潛伏失敗,目前被關押在美軍基地裏,審訊結束後會移交給日本政府。”

    “果然是個好機會……”宋琳沉吟不語,唇角勾起一抹淺笑。

    林東權強迫自己移轉視線,語氣誠懇地對老人說:“柴田老師,關於這次的行動安排,我有些想法。雖然聽起來很幼稚,但卻不能不提。”

    趕在被打斷之前,他像竹筒倒豆子一般,將心中的疑慮係數道出——僑民定居點分布零散,無法掌握準確的人數、形成有效的組織;即便朝鮮政府作出讓步,也不能保證撤僑的消息被有效傳達,獲救的恐怕隻是一小部分人;最悲觀的結果,莫過於談判破裂,對方根本無意用日僑換取激光器。

    柴田高磨的回答很誠懇:“林先生,您的觀點並不幼稚,相反,還十分有道理。”

    暗地裏鬆了一口氣,林東權自動忽略宋琳威脅的視線,靜待老人接下來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