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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幾年,朝鮮的生活好了很多。”

    柴田高磨的開場白很直接,把林東權嚇了一跳:如果那荒蕪的田地、能源短缺的村鎮、營養不良的人群都能夠算“好”,曾經的“不好”又該是怎樣的情形?簡直無法可想。

    沒有理會聽眾的情緒,老人自顧自地說:“有吃有穿,孩子們也和父母待在一起……雖然不夠自由,但至少可以活下去。”

    宋琳坐在一旁,微微頷首,似是表示讚同。

    反駁的話被咽進喉嚨裏,林東權選擇謹慎地保持沉默。

    “林先生從南邊來,對這裏的生活不太適應,很正常。”

    留意到他的眼神,柴田高磨坦然解釋道:“但你要相信,朝鮮人民選擇勞動黨、選擇金氏,並不是蒙昧或愚蠢表現。”

    “我……”

    沒等林東權開口,宋琳便撇撇嘴,不屑鄙夷:“老師,別理他,情報院的那幫飯桶幹活不行,洗腦水平一流。”

    老人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撫,轉而繼續道:“朝鮮夾在中、日、俄三國之間,曆來都大國角力的戰場,是金日成帶領著勞動黨,為朝鮮人爭取到屬於他們自己的尊嚴。”

    緩了口氣,柴田高磨再次抬眼看過來,目光堅定而清澈。

    衰老而羸弱的軀殼中,依稀還住著那個理想主義的少年:“我不知道你們在韓國接受的是怎樣的教育——在這裏,知恩圖報,是一種基本道德,也是政權合法性的來源。”

    “恕我直言,”林東權清清喉嚨,“□□世襲、愚弄百姓、壓榨僑民的,恰好就是這個‘合法政府’。”

    仿佛料定他會這麽說,柴田高磨淡淡一笑:“別誤會,我不是在為誰辯護。人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渴望,也有作出選擇的自由。朝鮮人民願意支持金氏政權,願意與世隔絕、像鴕鳥一樣自欺欺人,都是他們權利。”

    林東權點點頭,示意自己懂得其中的道理。

    老人歎了口氣:“但僑民不一樣,他們受到欺騙,在電影和文藝作品的愚弄下,幻想回國後的美好生活,結果卻被當成奴隸,付出一切也無法得到應有的尊重。”

    停頓片刻,柴田高磨更加沉重地說:“特別是那些二代僑民,因為先輩的血統,永遠無法得到認可。如果對其他人還能說一句‘自作自受’,對於這些孩子所遭受的苦難,我們沒有任何借口。”

    回憶裏的風雪之夜,小吉單薄的身影再次浮現眼前,林東權隻覺得心頭一緊。

    “這就是為什麽,撤僑計劃必須實施——即便無法做到全員撤離,也要給在地獄裏掙紮的靈魂一絲希望。”

    言罷,柴田高磨目光鑿鑿地望向他,彰顯著某種不容動搖的信念。

    聯想到一路上的所見所聞,還有僑民們掙紮在最底層的艱難模樣,林東權依然放不下心中的顧慮:“可是……”

    “你會因為吃不飽就絕食嗎?會因為睡眠不足就索性熬夜嗎?”

    老人看著他,毫無保留地攤開雙手:“我們的事業也一樣。”

    林東權明白,先前提出的問題其實一個都沒有解決,老人隻是運用自己獨特的邏輯,讓他體會到僑民團體的決心。

    柴田高磨的身體不好,說完這些早已有些氣喘籲籲。宋林果斷起身,阻止兩人繼續對話:“老師,您應該休息了。”

    麵對反客為主的女孩,老人無奈地搖搖頭,苦笑道:“小管家婆。”

    宋琳不以為意,小心翼翼地攙扶對方回到主臥。安頓好一切之後,她才關門退身出來,領著林東權走上樓梯。

    二樓正中是一排長長的走廊,兩側正對六間單身宿舍,平日裏專供學員居住。

    房間裏的條件比一般朝鮮家庭好的多,各式家電、生活用品一應俱全,都是貼著日文標簽的進口貨。

    除此之外,被單床褥也疊得整整齊齊,就像軍營裏的規範製式。還有獨立的盥洗室和大浴缸,溫暖的熱水順著管道流出來,與這一路的淒風冷雨形成鮮明對比。

    林東泉在水裏泡了半個小時,隻到骨頭酥軟、水溫漸涼,才不得不扶牆走出去。

    床頭擺著嶄新的棉質睡衣,捧在手中柔軟如雲,那久違的致密觸感直抵內心,讓人差點就流下淚來。

    不愧是偵查局培養高級特工的秘密基地。

    宋琳住在隔壁,窗口正對花園,既能防範風險,又能實施監視,符合她的慣常做法。

    這也是數月以來的第一次,兩個人沒有住在一起。

    牆板的隔音效果很好,躺在溫暖舒適的床鋪上,聽不到任何噪音。雖然已經疲憊至極,林東權卻翻來覆去睡不著,隻覺得心中的不安感越來越強烈,終於忍不住翻身起床,大步走出房間。

    然而,還沒等他敲響隔壁房間的門,裏頭的人就厲聲質問道:“什麽事?”

    見對方無意讓他進去,林東權抵著門板低聲開口:“宋琳,這樣不行的。”

    鉸鏈轉動,門框邊出現一道縫隙,貓眼似的瞳眸掩映在陰影裏,閃爍著戒備的光芒:“你到底想幹嘛?”

    他連忙欺身上前,急急忙忙地爭辯道:“我不是沒事找事,但計劃真的有漏洞。”

    宋琳皺眉,遲疑地鬆開了把手。

    盥洗室的門敞著,有水氣蒸騰彌漫,將整間房都暈染得溫暖而潮濕。女人身上披著一件單衣,顯然剛從浴缸裏爬出來,墨黑色的微卷長發披散肩頭,輕而易舉便攪亂了林東權的思路。

    “說吧,什麽漏洞。”

    她抱臂而立,慵懶地靠站在床沿邊,眼神裏有不加掩飾的倦意。

    林東權咽了咽口水:“你並不認同柴田高磨的觀點,本身也反對這個計劃的,是不是?”

    宋琳表情玩味,挑眉道:“怎麽講?”

    “傭兵是世界上最勢利的物種,不可能去打一場注定失敗戰役。”他盡量慢條斯理,一邊說一邊整理思路,“僑民在朝鮮活不下去,成功成仁都無所謂,可是你呢?憑什麽陪他們賭命?”

    紅唇微微嘟起,溢出一聲口哨:“真難得,林公子居然變聰明了。”

    不理會這明顯的調侃,林東權咬咬牙,篤定道:“李正皓受到情報院控製,無法證明激光器的存在。‘阿格斯’係統的圖像信號外傳之後,朝鮮政府也會很快找出漏洞,根本沒有談判的餘地。”

    交易的對價和前提都被否定,整個計劃尚未開始,似乎就已經結束。

    他把注意力集中到更重要的問題上來:“你之前說過,僑民撤離的時候,我們也能從朝鮮脫身——其實,死在這裏也沒關係,但不該是無謂的犧牲。你必須把整個計劃的安排告訴我。”

    “沒有計劃。”宋琳聳聳肩,一臉無辜表情。

    就像氣球被針尖戳爆,林東權當即情緒失控,咬牙切齒道:“網絡口隸屬於朝鮮的情報部門,入職時要進行背景審查,你打算讓我說什麽?!”

    “實話實說。”

    他冷哼:“受人威脅?被你挾持?來朝鮮就是為了搞破壞?”

    女人偏著頭,仿佛在認真思考這個建議,沉吟道:“其實也不是不行……”

    林東權被哽得無話可說,隻覺得氣悶心塞,恨不能直接撞牆。

    沒有讓沉默持續太久,宋琳盤腿坐回到床鋪上,優雅地點燃一根香煙:“你就是你,林東權。南韓情報官員,受到主體思想的感召,背井離鄉、棄暗投明,來這裏參與建設世界強國。”

    “然後呢?”他憤然反問,“用‘阿格斯’係統捕捉視頻訊號,發布到國際互聯網上,引發輿論關注,再被朝鮮人抓個正著?!”

    女人長腿交錯,輕輕吐出一個煙圈:“沒錯,你正好利用這個機會投誠,透露出關於激光器的消息。”

    “他們憑什麽相信我?”

    宋琳低頭點掉煙灰,答非所問道:“你剛到朝鮮,沒機會接觸外部網絡,隻能借助跨區域服務器,間接上傳視頻。不過,等到代理網站搭建完畢,李正皓應該就從韓國回來了。”

    按照《美韓共同防禦條約》的安排,被捕的特工屬於戰俘,會被關押在美軍基地——薩德係統剛剛部署完畢,考慮到周邊國家的激烈反應,駐韓美軍的警戒水平也相應調整到了最高級別。

    林東權相信,即便得到馬木留克兵的協助,也沒人能從那裏逃出生天。

    然而,他沒工夫提出質疑,隻顧得堅持追問:“不許轉移話題!回答我,朝鮮人為什麽要相信一個南韓情報官?”

    宋琳抬眸看過來,目光平靜無波,卻讓人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

    “因為林鎮寬死了。”

    寂靜房間裏,她的聲音冷硬如刀:“至親殞命、家人重病,走投無路之時,你對大韓民國的愛有多深,恨就會有多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