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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個哨所被同時拿下,憤怒的人潮洶湧而至,警衛們對此防不勝防。

    繳獲的武器堆積在地上,因為缺乏彈藥而無法使用,統統變成廢銅爛鐵;營區軍火庫的大門洞開,僑民們蜂擁而入,卻發現裏麵空空如也。

    沒死的士兵被吊起來,當眾接受慘無人道的私刑——曾經被奴役的對象一旦翻身,隻會比曾經的當權者更加殘忍。

    麵對逼問,士兵們承認最近缺乏彈藥補給,槍炮都隻能用來裝裝樣子。

    絕望之情四處彌漫,漸漸轉化為失控的瘋狂,集中營裏一片打砸搶燒。橘紅色的火光映照在夕陽下,拉長了人影和喧囂,渲染出一番末世般的悲涼無助。

    集中營由武裝部管轄,即便沒人通風報信,僑民們也會很快麵對人民軍的圍剿。

    張英洙一邊指示大家繼續“抗爭”,徹底毀滅這個吃人的地方;一邊親自帶隊前往火車站,考察由鐵路脫困的可能性。

    宋琳和秘書一左一右緊跟在他的身後,全麵進入警戒狀態,擋住越來越擁擠的人群,確保不會被下黑手。然而,現場實在太過混亂,情緒激動的僑民又太渴望接近自己的領袖,即便已經竭力阻止,依然無法壓抑民眾的熱情。

    營養不良的病人、蹣跚而行的漢子、痛哭流涕的母親……這些人統統匍匐在地,用激動含混的言語,表達對張英洙的無限崇敬。

    如此誇張的情形,宋琳在平壤電視台的節目中曾無數次地看到:朝鮮人自願效忠最高領導,將所有希望和幻想投射在一介凡人身上;經過宣傳機器的精心運作,無數傳說神話炮製出路,凡人被升格為神仙皇帝;信眾愈發頂禮膜拜,政教統一的國運昌盛,所有人都得到終極解脫。

    金氏創造了朝鮮,朝鮮選擇了金氏,二者相輔相成,才造就出這世界上最獨特的政治體製。

    當僑民被排擠出主流社會後,他們對最高領導人的忠誠也變得不值一文,迫切地需要有新的替代物——人的精神是一片富饒田野,永遠會被最強大的事物占領——大自然從不浪費資源,就像人類從不浪費權力。

    通過煽動□□,張英洙贏得了廣泛的崇拜和擁戴:受到同胞信賴、體恤民眾疾苦,儼然成為了集中營裏的新圖騰。

    為響應他的號召,僑民們拋家舍業,像一條條河流般匯聚起來,形成洪水般的波浪咆哮,聲勢浩大且不可阻擋,卯足勁兒衝向集中營裏唯一的火車站。

    在人群的奮力推搡之下,破舊的大門被摜倒在地,發出巨大聲響。隻見站台邊孤零零地停放著一列貨車,車頭老舊和車廂破損,堪堪承受日常物資的運輸,卻不足以裝下所有僑民。

    不遠處,軌道上的另外幾節車皮正緩緩移動,由人力向前推進,即將掛靠在列車尾部。

    隨著清脆的撞擊聲,兩截車廂相連,形成一條淺褐色的長龍,昭示出僑民們集體脫困的希望。

    人群自發地鼓掌、歡呼,互相扶持著往車廂上攀爬,生怕動作慢了一點,就會被留在這可怕的集中營裏。

    張英洙滿臉欣慰表情,囑咐秘書去把卡車開過來,單獨帶著宋琳往前走,繼續扮演英明領導人的角色。

    他彎下腰,仔細觀察車廂的連接處,又仿佛不放心似的,用手搖了搖鉚釘,確定牢固安穩後,方才轉過身來。

    “報告首長,”火車站的勞工代表出列,說話時帶有明顯的開城口音,“列車隨時可以出發!”

    張英洙用隨身的手帕擦了擦手,似乎還是不太放心:“燃料夠嗎?”

    “這是一輛蒸汽機車,燒木頭都能開。”

    仰望四周的山林,確定火車能順利抵達羅先市區,新晉僑民領袖終於點了點頭,再次叮囑:“我們要一直開到海邊,千萬別在半路上出了問題。”

    勞工代表滿臉通紅,憋足了勁兒回應道:“請您放心!保證沒問題!”

    得到確認,張英洙不再流連,轉而指導僑民們依次序上車,說服大家輕裝簡行,為更多的人留出空間。宋琳跟在他身後,離開前不忘回頭看看那名勞工代表,默默地頷首致意。

    在全麵動員的鼓舞下,除了太過虛弱無法移動的病患,大部分的僑民都擠進了車廂。

    列車是用來運輸物資的,沒有安裝任何座位,隻在車頂上留有通風孔。乘客一個貼一個地站著,像牙簽般緊密佇立,半點都不能挪動。密閉空氣中彌漫著難聞的味道,卻沒有任何人抱怨——他們都知道這是場亡命之旅,卻因為對領袖的絕對信任,選擇無聲忍耐。

    每一扇車門關上時,張英洙都會親自到場,用鼓舞人心的話語,向僑民們描述美妙的圖景:“……車會直接開往羅先市東海港,那裏有船等著我們,出港後460海裏就能抵達新瀉。明天中午,大家一起在日本吃壽司!”

    即便理智告訴自己有太多不可能,希望依然會給人帶來無窮的力量。

    僑民們全都瘦如枯骨,臉頰深深凹陷、眼球向外凸起,就像一群來自地獄的餓鬼。聽到領導人的承諾,這些人原本空洞的目光頓時閃亮如星,煥發出嶄新的神采飛揚。

    而後,張英洙會用力點點頭,表示鼓勵,再才讓人關上車門。

    宋琳陪同走過整個站台,反複接受同樣的信息,差點也想相信這毫無把握的計劃——如果她事先不知道安東的船舶噸位,也不知道羅先市的戒備有多麽森嚴。

    火車即將出發之前,秘書終於把那輛卡車開了過來。

    在車站勞工的幫助下,卡車被小心翼翼地固定在一節平板車廂上,成功地掛靠住列車尾部。

    作為族群領袖,張英洙帶著秘書,象征性地坐進火車駕駛室,並親手拉響了出發的汽笛。隨著車輪慢慢轉動,一片狼藉的集中營被留在身後,滿車僑民就這樣駛入了別人向他們許諾的未來。

    火車駕駛室裏空間有限,為了給領袖讓出位置,勞工代表隻好和宋琳一起待在平板車廂上,任由刺骨的寒風侵襲。

    對於身體狀況上佳的宋琳來說,這段旅途並不難熬,自己更害怕陷入擁擠的人群,被迫與光線隔絕。但對於在集中營裏待了大半年、衣物單薄的人來說,沿途的風霜則足以致命。

    她主動脫下外套,搭在勞工代表肩頭,趁著夜色中招呼道:“好久不見。”

    “慶子姑娘……”金亨德裹緊外套,將腦袋埋得更低了一些。

    作為旅居開城的日僑,金亨德曾攜妻女一同叛逃,因為無法忍受教會的清規戒律,主動放棄了在日本的居留權,借助朝總聯的幫助回歸祖國——當時還是李正皓負責護送的。

    “我沒帶煙,”宋琳抱歉地笑笑,“停車了再想辦法給你弄點。”

    金亨德連連擺手:“不,不必了,我早就不抽煙了。”

    食不果腹的集中營裏,就連吃飯都成問題,宋琳相信他沒有說謊,繼而轉移話題:“你的老婆和女兒呢?”

    男人臉上閃過一絲痛苦表情,眼角也泛起淚光:“慶子姑娘,你在這集中營裏看到任何一個孩子了嗎?”

    宋琳愣住了,反複搜尋今天下午的記憶:那裏果真沒有一個未成年人,也沒有羸弱的老人,除了在所謂“醫院”等死的病患,集中營關押的全是具備勞動能力的青壯年。

    車輪撞擊著鐵軌,發出有節奏的聲響,滿載僑民的列車劃破黑暗,駛入更加深沉的夜色之中。

    “……一開始是讓我們聚居在僑民村,後來又把人往集中營裏趕。本想好好勞動,給家人多掙一些配給,結果卻連孩子都沒辦法吃飽。”

    金亨德抹了把臉,深吸一口氣道:“營區通知各家各戶,要求把孩子和老人交出去,說他們有權接受組織的關懷,不應該跟我們一起吃苦。我老婆不相信,她說勞動黨沒安好心,必須把孩子藏起來,就算自己餓死也要讓她吃飽……”

    宋琳無言,默默握住對方的手,掌心卻被膈得生疼,感覺就像握著一具骷髏。

    男人終於忍不住流下淚來:“我糊塗啊,我打她、罵她,從她手裏奪走孩子,又親手把女兒送上車。結果火車開出山穀就停了,人全都被帶進樹林裏……隻能遠遠聽見槍聲響成一片。”

    仿佛再次回到那痛徹心扉的一刻,金亨德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整個人都差點暈厥過去。

    張英洙的那番演講並不精彩,甚至有些倉促,卻能成功地鼓動僑民,用生命做賭注,踏上一段未知的旅程。

    宋琳原以為這些人都不怕死,事實上,他們都已經死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