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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飛機降落在一處廢棄的軍用機場。

    機場位於羅先市東郊,隱匿在崇山峻嶺之間,如果沒有準確坐標,很難從高空發現端倪。這裏似乎剛建成不久,卻空無一人,各種設施齊全、維護完善——與其說是廢棄,倒不如說是閑置。

    下飛機後,張英洙便大步走在前麵,似乎對此處頗為熟悉。

    宋琳緊跟在秘書和他身後,盡可能地保持戒備,小心翼翼地掩蓋三人沿途留下的蹤跡。

    偌大一架飛機降落地麵,人民軍防空部隊很快就會確定他們的方位,再想逃出生天,恐怕沒那麽容易。

    她能做的,隻是盡量爭取時間。

    推開車庫大門,張英洙扔過來一把鑰匙:“你來開。”

    宋琳抬頭,這才發現眼前停著一輛高大的軍用卡車,車廂被油布蓋著,包裹得嚴嚴實實,看不出裏麵裝載的是什麽貨物。

    另外兩人已經鑽進駕駛室後排,自覺端坐,她不得不硬著頭皮坐上司機的座位。

    鹹鏡山脈海拔兩千多米,東部山坡尤為陡峭,成片的原始森林遮天蔽日,號稱朝鮮半島的“阿爾卑斯山”。在秘密的軍事公路上行進,深溝險壑隨處可見,車輛穿行其間,駕駛者必須全神貫注。

    出發後,張英洙和秘書就一直在竊竊私語,兩人刻意壓低了聲音,宋琳什麽也聽不見。

    這段路程並不漫長,卡車很快來到一處高地,剛好越過盤山公路的匝道。正對著高地的山穀裏,坐落著一片規劃整齊的建築物,圍繞幾座廠房向外輻射。

    在朝鮮大部分地區,為方便上班通勤,人們都住在離工作地點很近的地方,生產生活密不可分。

    然而,與一般的村落不同,山穀底部挖出了壕溝、立起了密密的鐵絲網,有些甚至還通著高壓電。除了一條延伸進山洞裏的火車隧道,這裏已經被包圍得嚴嚴實實,與外界沒有任何聯係。瞭望塔隔三差五,鎮守各個角落,零星的哨兵在其中戍守。

    宋琳確信,自己看到的是一座秘密集中營。

    如果不是從空中突進,並且經由軍事專用道路,普通人不知道、也不可能找到這裏。山上的軍用機場,想必也是配合集中營修建的,因為造訪者太少,所以根本無需派人駐守。

    又或者,張英洙早就料到了他會有失勢的一天,事先就對規劃動過手腳。

    經過兩個多小時的飛行和車程,此刻已是傍晚放工時間,集中營的道路上盡是拖著疲憊身軀的人群。隻見他們衣著襤褸、形容枯槁,就像一個個孤魂野鬼,飄蕩這不知名的山間。

    從高地下來,是一條直通正門的大道。

    張英洙傾身上前,拍了拍駕駛座的椅背,命令道:“開過去。”

    相較於內部高密度的人口,這裏的守備十分單薄,大門口隻有一個崗哨,裏麵布置了兩名警衛。看到來的是輛軍車,警衛們也放鬆了戒備,上前檢查證件的時候,還不忘畢恭畢敬地敬個禮。

    除了一套軍裝,宋琳沒有任何能夠證明身份的東西。她不知道張英洙有何計劃,隻好咬牙推開車門,尷尬地接受盤問。

    “同誌,您好!車上是哪位領導?”

    士兵很年輕,或許是因為久居深山的緣故,對於訪客,特別是女訪客,帶有一種自然的好感。

    隨著一聲悶響,子彈從斜後方射出來,打穿了他的太陽穴。即便是在死亡的瞬間,那雙澄清的眼眸中,似乎還帶著笑意。

    宋琳本能地打了個哆嗦,隨即恢複鎮定——這不是她第一次目睹殺人,任何時候,冷靜才能保命。

    70式□□墊在公文包後麵,摳響時大大減少了噪音,甚至能被卡車發動機的轟鳴蓋住,旁人很難察覺異樣。

    另一名士兵正要打開大門,卻見自己的戰友直直倒地,連忙三步並作兩步跑過來,卻被用槍抵住腦門,條件反射似的舉起了兩隻手。

    “銬起來。”

    秘書扔出一副手銬,又逼著士兵將雙手交握在卡車尾部的保險杠上,直到看見宋琳將人鎖緊,方才轉身回到後排座位。

    從始至終,張英洙都巍然不動,此時方才清清喉嚨,指示道:“可以走了。”

    隨著車輪逐漸加速,受鉗製的士兵被拖拽在塵土裏爬行,很快便連聲求饒。*痛苦製造出絕望的哀嚎,就連宋琳握著方向盤的手都在抖動。

    雖然她心有憐憫,卻敵不過張英洙的一再堅持:“加速!快加速!”

    狠狠踩下油門,將不合時宜的思緒拋諸腦後,宋琳提醒自己,她如今已是在逃命,除了依靠張英洙,再也沒有別的選項。

    碩大的卡車在營區裏一路飛馳,支離破碎的人影混雜在滾滾風塵中,終於沒了聲息。

    事實上,隨著卡車一路開進營區中央,路邊的日僑們也恍惚了——平日作威作福的守衛,如今竟像狗一樣被人拖在地上爬行,這在集中營裏絕對是難以想象的畫麵。

    沿途經過了幾個哨所,剩下的警衛則更是莫名:訪客坐在裝備精良的軍用卡車裏,顯然是大有來頭;門口的警衛正在接受懲罰,貿然衝過去恐怕自己也會被波及。

    於是,所有人都下意識地開始聚集,盲目地跟在卡車後麵,一層又一層地圍了起來。

    營區中央是紀念金日成的永生塔,由純白的大理石雕刻而成,象征著領袖永生不死。永生塔在朝鮮境內很常見,幾乎每個有人聚居的場所,都會想方設法豎起這樣的高塔,以此證明自己的忠心不二。

    對勞動黨的忠誠,就像空氣和飲水,是朝鮮人生存的必須。

    為表尊敬,集中營裏的永生塔下留有大片空地,四周建築低低矮矮,不敢僭越偉大領袖的光芒。

    利用這一有利地形,卡車堪堪停在塔下,守衛大門的士兵被拖行一路,早已像麻袋般癱軟,徹底斷了氣。

    藉由極為殘忍的方式,集中營裏的人們被引到著聚集到一起來。

    熄滅引擎,宋琳深呼一口氣,平複情緒後,方才回頭觀察周圍的環境。目力所及之處,盡是好奇而羸弱的僑民,間或有幾名守衛試圖維持秩序,卻陷在人群中,根本無法施展開來。

    另一側的車門打開,張英洙順著梯子爬上車頂,抻抻褲腿,居高臨下地俯視眾人。

    對於這個年紀的人來說,身手還能如此敏捷,確實很不容易。

    有僑民眼尖地認出了他,發出一聲尖叫,指著車頂又哭又跳,激動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就像未知的病毒蔓延,越來越多的民眾回過神,看著從天而將的本族群代表,紛紛哭天搶地、言語不能,瘋狂地宣泄著情緒。

    這些人以為,作為掌握政權的代表,出現在這吃人的地方,意味著自己沉冤得雪,終會得到解放。

    眼看氣氛醞釀得差不多了,張英洙抬手往下壓了壓,示意眾人保持安靜。

    聚集了上千人的小廣場,就這麽陡然沉寂,連山穀裏都不再有任何聲音。隻剩下老人清晰而鏗鏘的話語:“同胞們,讓大家受了這麽多苦……對不起,我來晚了!”

    說完,他深深地鞠了個躬,腦門差點貼上膝蓋,表現得非常誠懇。

    人群中又傳來隱隱的啜泣聲。

    “我和大家一樣,從日本來,堅持回歸偉大的祖國。在這裏,我生活、工作了整整四十年,從一個懵懂的學生,變成白發蒼蒼的老人。我無條件地熱愛朝鮮,為國家奉獻了一切!”

    目光環顧現場,他的語氣中帶著些許感慨:“各位都是僑民,當年變賣財產,帶著最寶貴的東西回到祖國——任何人,哪怕有一點不忠誠的感情,都不敢作出這樣的選擇!”

    四周響起應和聲,盡管有不少都帶著哭腔,卻明顯是在表示認可。

    “可他們對我們做了什麽?!”

    話鋒一轉,張英洙聲嘶力竭地發問,手臂大幅度地上下揮動,示意大家看向集中營裏的建築物:“審查、隔離、囚禁!壓榨、強迫、奴役!我們不能說日語,我們不能穿和服,我們不能告訴別人自己來自何方!”

    僑民的情緒被調動起來,人群開始騷動。

    營區守衛們感到不對勁,正要試圖掏槍,卻發現自己早已陷入怒火的包圍,很快便沒了動靜。

    “……他們說我們血統不純,是叛徒、是走狗,”張英洙還在繼續,“可他們卻把我們當做養料寄生!”

    人們聚集在卡車周圍,越來越群情激憤,演講也時不時地被掌聲打斷。整個廣場,如今就像點燃了引信的炸藥包,隨時都有可能爆發。

    直到張英洙發出最後的質問:“……擺在麵前的問題很簡單:行動還是反動?生存還是滅亡?麵對如今的情形,我們已經無權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