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7夜 春運趕屍列車一夜(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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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後,坐在寂靜無聲的極速懸浮列車上,王小石將會回想起二一五年春節回家的那個遙遠的夜晚。那時的火車站寬闊而喧囂,人頭攢動,川流不息。不鏽鋼與玻璃立麵的候車大廳沿著鐵路線一字排開,星空被霧霾裝飾成了水墨畫,城市燈火耀眼得如同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火光。那可是一個輝煌的大時代,地球上有五分之一的人口,一年到頭奔波忙碌在無數荒蕪的土地上造起鋼筋水泥的森林,在山嶺中打通隧道,河上架起高橋,自古不通的地方轉瞬連接在一塊兒。還有幾億人不惜背井離鄉,遠離父母親朋或拋下另一半。到了農曆新年前夕,這些人就會踏上回家的路。如果按照人次統計,已超過這個國家總人口的三倍。這是人類史無前例的偉大遷徙,未來幾萬年也不可能重現。
二一五年二月十四日,王小石的情人節,是在醫院的太平間和火車上度過的。
淩晨,他偷偷溜了進來。這裏躺著幾十具屍體,有的尚且柔軟,有的已經硬邦邦了。牆邊角落,集中停放著十二個死人昨晚剛被推進來的,等到天亮,就要送去殯儀館火化了。
哥哥。王小石找到哥哥的遺體。那是個高大的男人,身板比弟弟壯了兩圈,看起來相貌堂堂,仿佛隨時會跳起來打籃球。但從哥哥痛苦的表情來看,死前一定受了不少罪。小時候,爸爸媽媽常說,大石頭和小石頭,就跟他們的名字一樣哎。果然,王小石長到二十二歲,身高還沒超過一米七。每次跟在哥哥身後,總是自慚形穢得不敢說話。兄弟倆相差五歲,上學的時候,王大石壯得像頭牛,每當弟弟在學校被人欺負,他就會衝過去將對方一頓胖揍。
王小石第一次到大城市打工,是被做泥瓦匠的哥哥帶出來的。那年他十七歲,包工頭嫌他太過瘦在建築工地幹不了重活。不過,王小石寫得一手好字,好歹讀到了高二退學。包工頭手下十來個民工,全是同村老鄉,平常都聽王大石的,看他的麵子,正巧工地上缺個記賬的,才收下了王小石。
每年春節,大夥兒統一買火車票回家。半個月前,買票的任務落到王小石頭上。他在火車站排了二十四小時的隊,熬得雙眼通紅、四肢麻木,終於搶到十三張回家的票最便宜的慢車硬座。
二月十三日,回家前一天,王小石正在跟包工頭盤賬,突然發現外頭濃煙滾滾。原來是臨時工電焊操作失誤,加上天幹物燥,整棟樓騰起衝天烈焰。此時,哥哥正帶著一群工人,在大樓地下室幹活呢。王小石想要進去救人,幸虧被消防隊員攔腰抱住,否則進去就得變成烤鴨。大火撲滅後,消防隊在地下室發現十二具屍體完好無損,連根毛發都沒少,死因是吸入性窒息。因為是嗆死的,死者一律表情痛苦而扭曲,麵色發黑。在燒成廢墟的工地邊上,王小石抱著哥哥。屍體非但感覺不到冰涼,反而被大火烘烤得滾燙。
王小石大哭一場,屁股兜裏還插著十三張火車票。車票上印著名字的十二個人,被送進太平間躺了一夜。
王小石住在臨時安置點,一宿沒有合眼。包工頭已被關進了公安局,被追究重大安全事故責任。一紙單方簽好的賠償協議,塞在王小石的包裏,隻要拿回家去由家屬簽字同意,每個死者的家庭就能得到四十萬賠償。
明晚,就要踏上回家過年的火車。哥哥死了,他該怎麽跟老爸老媽說呢?還有那十一個同鄉的民工,這些人上有老下有咋就他一個人活著回家了呢?王小石摸出那十三張火車票,想起在售票窗口排了一晝夜的長隊,他決定,十三個人一塊兒回家。
根據老家的風俗,出門遠行死在外地的,必須運回家安葬。不過,屍體要憑票上火車是不可能的。春運期間,活人都來不及運,怎麽會運死人呢?
忽然,王小石想起十多年前的奇遇。在那冰天雪地的山村裏,他是個病殃殃瘦巴巴的小不點兒,小學六年級了,還常被人問起了沒有。他有夢遊的毛病,經常半夜出去閑逛,有一次還差點被狼吃了。那天深夜,他鬼魂似的摸到村外的山路上。前頭亮起一盞燈籠,照出幾個蹦蹦跳跳的人影。霎時間,王小石被嚇醒了,躲藏在亂墳崗後,隻見那些家夥麵色蒼白,穿著不知哪個年代的壽衣,雙手平舉往前跳躍。隊伍最後,有個晃晃悠悠的老頭兒,頭發掉光了,老得不知多少歲,蜷縮在破爛的羊皮襖裏,寒風中凍得七葷八素。老頭坐在地上不動了,隻剩下喘氣的力道。看起來像是死人的隊伍,全都停頓下來。大半夜,那麽冷的天,老頭要是一直坐下去,十有**要凍死。王小石想起在搖搖欲墜的鄉村小學教室裏,民辦教師在黑板上畫出雷鋒的故事,他便摸到老頭背後拍了拍。這猛一下子突襲,把老頭嚇得慘叫,麵色跟死人一樣慘白。再看是個小孩,老頭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得叫喚起來,“喂,這回我沒有趕童屍啊。”幾番對話之後,老頭才確認這孩子是活人,摸著心口說:“乖乖,人嚇人,嚇死人啊!”老頭口幹舌燥,越發虛弱,眼看就要凍死了,王小石讓他稍等一會兒,便急忙跑回家生火燒了一壺開水,又急匆匆拎回來,倒在碗裏給老頭喝下。老頭緩了過來,說:“小子啊,我活了九十來歲,這是最後一次趕屍,恐怕時日無多,待老夫死後,世上便再無趕屍人了。”王小石不懂什麽叫趕屍,隻聽老頭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你如果願意學,我就把這獨門技藝傳授於你,記得千萬不可隨意示人!否則,你不但會闖下大禍,還將天下大亂!”
一個行將就木的老頭,一個懵懵懂懂的少年,冰冷荒野中相遇的最漫長的那一夜,趕屍匠老頭,將畢生絕技,毫無保留地秘傳給了這個孩子王小石至今沒忘記那七七四十九道各不相同的口令。小時候,他將此視為絕密,不敢跟任何人提起,除了最親密的哥哥。
他害怕一旦告訴別人,自己就會變成石頭,或那一長串行走的屍體中的一員。他更沒對任何一具屍體念過口令。長大以後,他覺得那很扯,世上哪有什麽趕屍秘技?全是鬼片裏騙人的玩意兒,至於童年那晚的記憶,很可能是夢遊時中邪了,甚至不過一場噩夢罷了。
不過,在二一五年二月十四日的淩晨,王小石決定必須要試一把這是哥哥最後一次回家的機會。
太平間。醫院地下二層。十二具屍體麵目猙獰最小的十八歲,剛從農村出來最大的四十歲,女兒都出嫁了。回憶起十多年前那個寒冬的夜晚,老趕屍匠傳到他耳中的口令,王小石默默念起太平間裏冰冷的空氣有些凝固,六十秒,快要讓他窒息的六十秒。哥哥睜開了眼睛。王小石的眼眶紅了,但他來不及哭,趕快念起第二道口令。
於是,屍體坐了起來。僵硬的軀幹和四肢,就像個機器人。第三道口令。
哥哥的雙腿已經下地,整個人站在弟弟麵前。另外十一個死去的民工,也都從僵硬中“複活”,麵無表情地站在太平間裏。
驚喜隻持續了幾秒,王小石才發現不止同鄉整個太平間裏的死人,全都齊刷刷起來了,大多是七八十歲的老頭老太,也有死於車禍被削掉半個頭的小夥子,還有因非法流產拖著個死胎的女孩媽呀,出大事了。有些陌生的死人不聽召喚,徑直向王小石走過來,還有個剛死於心肌梗死的胖大媽向他拋來媚眼。王小石想起,當年老趕屍匠還教過他讓死人複原的口令。他趕緊發令使哥哥和老鄉們閃到自己身後,對著其他死人念起那道複原口令。果然,整個太平間近幾十具屍體,又都倒下沉睡了。
情人節的淩晨,他的背後全是冷汗。打開太平間的門,醫院裏寂靜無聲,王小石用口令引導著十二個死人,悄悄地穿過長長的樓道,坐進寬大的電梯。電梯緩緩上升。
才上了一層,電梯門打開了,有個值夜班的小護士,看到這些目光呆滯的家夥,不禁十分疑惑。
情急之下,王小石摟著哥哥親了親,嘴上說:“嗨,情人節快樂!”接著去親下一個死人。
小護士厭惡得直起雞皮疙瘩,以為這是一群的情人節聚會,狠狠地瞪了小石一眼,電梯門一開就趕快出了電梯。
王小石引著屍隊繞過保安,終於逃出醫院。到了大街上,自然不能招搖過市。趕屍的行軍口令有兩種:一種是跳躍趕屍,就像香港鬼片裏演的,雙手平舉往前跳,可以日行百裏,半夜裏趕屍匠都這麽玩還有一種是步行趕屍,速度比較慢,與常人無異,適合在白天偽裝。
終於,王小石和十二具屍體,回到廢棄的工棚。他把每個人重新整理一番,分別換上新外套。再用在情人節的路邊攤買的廉價化妝品,掩蓋死人的膚色。最後,他用手工方式,將每個人臨死前的痛苦表情,恢複成平常的神色。好啦,十二個死人站在麵前,看起來跟活人差別不大。每個都背著厚厚的旅行包,裝著給孩子的玩具、給老婆的劣質香水、給父母的保健品下午,趕屍部隊整裝出發,踏上回家的路。王小石默念口令,指揮屍體們步行前往火車站。他們動作整齊劃一,仿佛學校組織春遊的學生,惹來許多人圍觀。但畢竟是死人,個個目光呆滯,凡是盯著他們看的人,都會感到不安,出於本能地躲遠了。
熙熙攘攘的火車站到了,已是黃昏。廣場賣花的小姑娘們,還試圖向過路的王小石兜售玫瑰。今晚的城市,燈火輝煌,處處霓虹,王小石暗暗祈禱,老天爺不要再鬧出人命了啊!
十三張火車票,分別印著各自姓名。一路上,王小石施以口令,讓死人左手抓緊車票,右手抓緊身份證。他們的手指堅硬如鐵,要是沒有趕屍口令,除非刀砍槍擊,否則絕不會讓人拿走票。
王小石心裏怕得要命,萬一被人發現,恐怕就沒法回家過年了。他一路默念口令,遇到安檢,死人們就會放下包。到了檢票口,口令越發嫻熟,每個人鬆開手指,便於檢票員檢查車票。
終於,洶湧喧囂的人潮之中,十二個死人和一個活人擠上了春運的火車。
王小石找到座位,十三張票連在一起,最便宜的硬座。口令指示大家對號入座,而他就坐在哥哥身邊,一顆高懸的心總算落定。熱鬧狹窄的車廂裏,擠滿了人和行李,彌漫著灰塵,混雜著汗酸、頭油、腳臭,還有老幹媽、臭豆腐、臘腸和泡開的老壇酸菜方便麵味二月十四日,晚八點,這座城市的男女白領們享用大餐的同時,十二節的列車汽笛嗚咽,碾軋過漫長無邊的鐵軌,滿載疲憊不堪的男女民工們,回家了。
這是一列慢車,山高路遠,穿越大半個中國,要在鐵道上顛簸三天三夜。準點到達的話,應是二月十七日中午,農曆臘月二十九小年夜。
王小石看著車窗外的世界,窗戶冰冷得結滿霜花,高樓大廈積木似的後退,漸漸遠離城市的燈火。
再見!城市列車內的燈光打在玻璃上,再也看不清外麵的夜景,隻剩下無數活人與死人的臉龐。而離他最近的,就是哥哥王大石。“王大石!”
忽然,有人叫起了哥哥的名字。王小石剛想閉眼眯一會兒,嚇得跳起三尺高,轉頭隻見一個年輕女子,穿著白色滑雪衫站在過道裏。她姿色中等,膚色天然黑,凍得一臉山炮紅。烏黑長發裏夾雜著挑染的黃發,看起來打理得還不錯。
他揉了揉眼睛,才認出這張臉,“張張小翠啊?”“嘿!小石頭!”張小翠拍了拍他肩膀,親切地叫出他的小名。王小石心裏招呼了她媽一百遍,“小石頭”也是你叫的嗎?誰跟你這麽熟啊?
她是哥哥的前任。張小翠哪知道王大石已經死了,她興奮地盯著前男友,卻嗔怪他怎麽不理不睬。他們在三年前相識。她是個理發師,每月能掙三千多塊,晚上閑著沒事,就上吧打遊戲。在某大遊戲裏頭,她是見神殺神見魔殺魔的小龍女,有晚意外遇到尹誌平,正當要失貞之際,楊過騎著大雕兄從天而降,在襄陽城外拯救了她,從此小龍女與楊過雙宿雙飛,亦把金庸的原著碎成了渣渣。連續幾個月,小龍女跟過兒聯手闖關,不但複興了古墓派,滅了金輪法王全家,還搗了黑木崖的老窩,順便扭轉了東方不敗的性取向,最後為阿朱複仇手刃了衛斯理。
後來,“神雕俠侶”相約在吧門口見麵。“過兒”原來是個粗壯的漢子,“小龍女”雖然不是小籠包,但若送進“於媽”的劇組,能出演的角色隻能是路人或女屍。王大石並未隱瞞職業,直截了當說是工地上搬磚的。張小翠說起自己是理發師,還頗有些優越感,並主動請王大石喝了一杯香飄飄奶茶。她很意外對方竟是老鄉,同在一個縣,他是全真鄉,她是終南鎮,隻隔著一條淺淺的河。那天晚上,王大石請她吃了麻辣燙,騎著自行車送她回理發店的宿舍。臨別時,張小翠問,你不上去坐坐嗎?王大石居然臉紅了,害羞地轉身就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