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恍若隔世(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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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過去,照陳煜事先吩咐,陰陽先生已經算好了時辰,辰時出殯。
王府隻遣人送了份豐厚的祭品來,七王爺陳煜一個也不見蹤影。莫若菲忐忑不安,吃不準七王府的心思。
他遣人去王府稟報。七王爺明確告訴他,喪事莫府作主便是。送他出來的老太監阿福笑咪咪地收了莫若菲一張大銀票後說:“王爺不想再惹人非議。”
莫若菲了然的微笑。皇上沒有下旨,不棄沒有認祖歸宗,不算是王府的人。她一死,王府不想再為個死人折騰。權貴們向來如此,他覺得自己的推斷沒錯。
三天後花不棄自莫府出殯。
靈幡飄蕩,漫天的白錢隨風飄灑。一路吹打,哭靈人嚎得嘶心裂肺。送葬的陣容龐大。除了騎在馬上的雲琅和莫若菲,絕大多數人連花不棄長得是圓是方都不清楚。
不棄的墓選在興龍山半山一座山坡之山。背靠山脈蜿蜒如龍,左右各有一線山脈以為青龍白虎,前方山嶽綿綿起伏不絕,山下一條大江東去。是處風水絕佳的暖氣之地。
不棄也算不上是莫府的人。莫若菲沒有把她葬進莫氏的家族墓地。而是把多年前陰陽師看定的這塊好地給了她。據說這塊地入葬,後世能有著紫袍的命。不棄是個女子,莫若菲安慰的想,下一世,她能生在大富權貴之家也好。
他一向是個務實的人。眼前一鍬鍬土蓋住了棺槨,因為不棄帶來的種種煩撓似乎也離他而去,埋在了地底。
莫若菲想起華嚴經裏的一句偈:“欲為諸佛龍象先做眾生馬牛。”自己前世就做了二三十年的牛馬,他這輩子是穿越過來享受富貴的。他看著花不棄的墓暗暗發狠,不管她叫他的心神如何震蕩,他為何會莫明其妙心痛,就算當年的小不點站在他麵前,他也絕不叫她擋了他的道。
雲琅卻想起藥靈鎮外的那片亂墳崗,半山枯樹下葬著的花九和癩皮狗阿黃。他隻慶幸不棄還活著。
壘好墳,豎好碑,天色已近黃昏。
山丘上滿目金黃,晚風輕拂著一座孤墳。
雲琅執意留下。他要守到蒙麵老者前來。莫若菲也沒有勸阻。拍了拍他的肩歎息一聲離開。
空間寂寂,身後傳來鳥兒投林的脆鳴聲。天地間仿佛隻有他一人,安靜的可怕。
雲琅惴惴不安的等著,不時瞅眼新壘好的墳塋。他一個勁的想,不棄悶久了會不會有事?
遠處的望京城身上籠罩的金黃陽光漸漸變得柔和,朦朧。夜將黑色的輕紗覆蓋於天地。久了,這座雄偉的城池成了低伏於地平線上的猛獸。
西麵天空一彎明月升起,幾顆星辰燦爛。
雲琅警覺的觀察著四周,他伏在地上,耳邊聽到隱約的馬蹄聲,興奮的站了起來。過了片刻,西麵山中奔出一行人來,腳步輕健的圍了上來。當先正是那晚在淩波館見到的蒙麵老者。
他對雲琅一拱手道:“多謝少堡主相助。開墳!”
他身後這群青衣蒙麵人聞聲開始行動。
雲琅緊張的看著,不忘問老者:“敢問要將她送去哪裏?”
海伯溫言道:“少堡主,她身上的毒還沒解,需要送至一處安靜的地方替她解毒。”他猶豫了會又道,“你最好忘了她。就當從來沒有認識過她。”
雲琅心裏一急道:“我和你們同去。我不放心。”
不行。少堡主,且聽老夫一言。此事你要爛在肚子裏,千萬說不得。否則,老夫寧肯忘恩負義,殺你滅口。”
為什麽?”
海伯老者沒有再回答她,見手下已啟棺抱出不棄,打了個手勢。一青衣人解開帶來的麻袋,從中抱出一具屍體,她身上也穿著同樣的服飾。她的臉竟與不棄有幾分相似,麵容發青扭曲,有濃烈的臭味傳來。青衣人將這具女屍放進棺中,釘棺堆墳,動作幹淨利落。
雲琅心裏一驚,指著那具女屍道:“難不成你們為了瞞天過海殺了人?”
少堡主不必驚懼。是偷來的屍體。找了兩天才找到合適的。以防將來有人開棺罷了。”
他的回答讓雲琅的好奇心越來越重。他們是什麽人?訓練有素,挖墳開棺幾乎沒有發出多餘的聲響。連防人開棺都想到了。他忍不住問道:“還會有人來開棺嗎?”
以防萬一。”答了這麽一句,蒙麵老者從懷裏拿出隻短笛,吹出幾聲鳥叫聲。
遠處林中飛快奔出一輛馬車。馬蹄上包裹了麻布片,無聲無息的駛到山坡下停住。車門打開,一人自車中掠起,身如展翅大鵬直撲上來。身上穿著件青布長袍,鬥蓬自頭往下遮住了麵目。他不發一言接過不棄轉身就走。
等等!”雲琅喊住他。他走上前低頭注視著不棄未變的容顏,手輕輕撫上她的臉,觸手如冰,心裏泛起一絲不舍。
朱福注視著這個英俊少年,雲琅目中的眷戀和溫柔消褪了他心裏的殺機。他朝海伯使了個眼色,後者顯然鬆了口氣。
雲琅猶豫了會兒從懷裏掏出一隻盒子道,“她好了把這個給她。我不問你們的來曆。既然能救她,自然也不會害了她。每年三月三,我都會在興龍山上的小春亭等她三天。希望尊駕告之,能讓我們還有重逢的一天。”
朱福點點頭,抱了不棄上了馬車,沒多久就消失在曲回山道上。
海伯輕歎了口氣。對雲琅一揖道:“公子再生之恩,將來必回報公子。告辭。”
頃刻間他和那群青衣蒙麵人退向林中離開了。
雲琅傻傻的在墳前站了會兒。這裏的一切仿佛沒有任何變化。隻有他知道,不棄已經不再被封閉在那口厚重的紫檀木棺材裏,不再埋於黃土之下。
明天,我也要隨父親回飛雲堡去。不棄,明年的三月三,我會在小春亭裏見到你嗎?”雲琅眼中生出希望,腳步堅定的下了山。
月上中天,清脆的蹄聲踏破了山間寂靜。兩騎自望京城飛馬而來。寬大的黑色披風被風兜起,長發飛揚間露出張蒼白如紙的臉。陳煜注視著前方那線山影,嘴唇緊抿,雙目微紅,馬鞭毫不留情的擊打在馬臀上。
他身後跟著元崇。他眉心緊蹙,麵帶憂色。
城門早已關閉。沒有緊急軍務或守備府的令牌無法出城。元崇於睡夢中被陳煜一把撈起來。稀裏糊塗的拉上了馬,仗著守備公子的勢硬逼著守門兵開了城門。
他知道花不棄已經下葬。陳煜被七王府裏那個老太監整整困了三天,昨天他去王府探望陳煜被擋在了門外。塞了些銀子才打聽到陳煜和老太監數次動手,流水園幾乎被拆散了架。元崇同情陳煜的同時,也覺得七王爺的做法沒有錯。知道陳煜喜歡花不棄,元崇害怕好友在莫府靈堂失態被人戳斷脊梁。
這時元崇突然想起私開城門是大罪,明天會被父親斥責,屁股隱隱有些發痛。隨即又安慰自己,不幫陳煜出城,也許今晚望京城會被他拆了。自己算是替父親消除了一個大麻煩。
馬踏上山道。黑黢黢的山林擋住了視線。陳煜焦急的四處尋找。他隻知道莫家選址在興龍山。興龍山這麽大,讓他怎麽找?一團雲彩飄過遮住了明月,天地陰暗,陳煜心裏一急,大喊出聲:“不棄!”
這聲大喝驚得元崇的馬直立起來,差點把他掀下馬去。他勒緊了韁繩,見陳煜目光散亂,臉色雪白,急中生智道:“莫府說是一處聚風藏氣的暖地。必在背山麵案之處。咱們衝這個尋去。”
陳煜茫然四顧,興龍山蜿蜒百裏,背山之處不知幾何。他的目光漸漸清明,咬牙道:“就算踏遍這裏每一處山凹,我都要找到。”
元崇心裏嘀咕道:“明天找人帶著來多簡單。”心裏這樣想著,卻知道陳煜一刻也等不及,便道:“咱們一東一西往中間尋,莫府陣仗大,人也多,總會踩出一條路來。不可能行到山裏絕壁處。誰找到了就發枚信號。”
陳煜點點頭,催馬踏了了另一條山道。他抬頭望月,不斷的祈求道:“如果不棄想見我,請拔雲見月為我照明指路!”
恨意像長著利齒的猛獸,毫不留情的噬咬著他。為什麽連三天時間都不給他?為什麽不讓他再看她最後一眼?阿福幹癟的柿子臉似要擰出水來,恭敬謙卑卻仍堅持的擋在了門口。
三天不眠不休,無數次的挑戰阿福,無數次地被阿福打回去。
賊老頭!死太監!”陳煜惡狠狠的咒罵著,全然完記那個練了幾十年童子功武功變態奇強的老太監阿福也是自己的師傅之一。
從一處山凹找向另一處山凹。遠方的天空沒有元崇發出的信號。馬小心地走在山道上,慢得叫他心急。陳煜忍不住自馬上躍起,瘋了一般奔馳在山間。
似乎天也起了憐意,雲團被一陣風吹開,明月清冷的光平靜的灑向大地。
遠處山凹中漢白玉的墓碑在月光下散發出瑩瑩光華,刺痛了陳煜的眼睛。他雙指一彈,尖銳的哨聲伴著一朵明亮的光在天空炸開。人如鷹隼般直掠而去。
看到山坡上那個小小的土堆,他的腳步突然停滯,頓覺呼吸困難。
陳煜慢慢地走過去,漢白玉墓碑上簡單刻著一行銘文:“吾妹花不棄之墓。乙亥年二月生,巳醜年三月歿,莫憶山泣立。”
他顫抖著伸出手指順著花不棄三字慢慢劃下。深約半指的刻痕隨著他手指的劃落一點點刻進了心裏。
陳煜低聲道:“不棄,我來了。”
墳前散發著草皮翻動過後的青草香,幾株小小的野油菜頑強的陷在路邊泥土中。小指甲蓋大的黃色花瓣在夜風中顫顫巍巍。像不棄倔強的眼神。
陳煜突然解下了披風,大踏步走到那坯新土前。手探出,十指深陷鬆軟的新土中。他用力抓起一大塊泥土扔在向旁,喃喃道:“不棄,我來見你了。”
他拚命的挖著墳土,仿佛她就在不遠處對著他笑。笑得張揚,笑得沒心沒肺的。
腰間一緊,趕過來的元崇抱住他的腰將他拉開,大喊道:“長卿,你冷靜點!入土為安,你別打撓她!”
陳煜猛的回肘將他撞開,白著一張臉咬牙切齒地說道:“我要見她。她也要見我。誰也攔不住我!”
他扭過身,繼續挖著土。
元崇眼尖瞧著他手指磨出了血,心道不能任他繼續,大喝一聲撲過去,拳頭狠狠的擊中陳煜。嘴裏嚷道:“醒醒吧,長卿,她死了,她已經死了。你見她又有何用?”
一股巨痛自心底傳來,陳煜回身一拳,將元崇打倒在地。他拎著他的衣領喝道:“她一個人在這裏,她一個人孤零零在這裏……”
喉間哽住,陳煜的淚大滴大滴的落在身下元崇的臉上。是啊,她死了。再見又有何用?他的手禁不住鬆了,無力地翻倒在地上。眼淚滑過麵頰流進身下的土地,他摸著冰涼的泥土,想起不棄在身下更冷的地方,心裏又酸又痛,人哆嗦著蜷成一團。
從前我恨她。恨她的母親讓母妃傷心過世。父王不停的娶側妃夫人侍妾,我冷眼瞧著,覺得王府裏就我一個人孤零零的。妹妹們可以向她們的娘親撒嬌,我恨那個女人,恨她的女兒。在紅樹莊,我看到她餓極了吃耗子,我心裏震驚。那會突然覺得她過得比我還難。我們都沒有娘親,但我還有父王,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我可以憑著武功暗地裏做我的逍遙俠客。她什麽都沒有。她連花九一隻破陶碗都愛若性命。送她一盞兔兒燈視為珍寶。元崇,我真是舍不得。舍不得她就這樣去了,一天好日子都沒有過就去了。她房裏被吐出的血染得紅了。我吐口血都痛得要命,你說她會有多痛?”
陳煜抬手抹了把臉。泥土混著淚水全抹在了臉上,他惲然不覺。月亮旁有顆最耀眼的星星衝他眨眼,他閉上眼睛,大吼出聲:“為什麽不讓我見她最後一麵?!我恨你!父王,我恨你!”
嘶心裂肺的聲音遠遠的傳揚開去,這一刻,陳煜心寂如死。
元崇默默的看著他,轉開臉,眼裏一熱,跟著落下淚來。他輕聲道:“就算王爺讓你去莫府,當那麽多吊唁的官員富紳的麵,你也隻能忍著。主事的人還是莫若菲,你隻能在旁邊克製隱忍。長卿,如果世人知曉,會唾棄你。她知道了,心裏會更難過。這種罪會讓她也不得安寧。你難道不期望她有個好的來世?”
他冷靜的道出殘酷的事實,心裏不忍,卻又擔心陳煜從此背上一世罵名。
兩人沒有再說話,一個坐著,一個躺著,靜靜的任山風吹幹淚痕。
過了良久,陳煜站了起來,嘴裏一聲呼哨,他的馬得得跑了來。他從鞍旁拿出香燭冥錢。
元崇知道陳煜會忍過去。他擺好香燭,點燃冥紙。黃裱紙被火舌一點化為灰白色的灰燼。
陳煜弄來堆樹枝點燃,從馬鞍旁又拿出兩隻帶著血的雞腿。
元崇嚇了一跳:“怎麽還有毛?”
陳煜將雞腿用泥土裹了扔進火堆裏,淡淡的說:“不棄愛吃雞腿。走時在廚房裏沒找到,隻好尋了隻雞砍了腿。做叫化雞腿給她吃。”
元崇渾身一抖,頓時可憐起那隻雞來。覺得自己帶他出城是替望京城不知哪家倒黴蛋消了災。
火光映出陳煜木然的臉。他燒化著冥錢,溫柔的說道:“你喜歡的兔兒燈我也帶來了。你點著黃泉好認路。”說著從懷裏取出那隻染血的兔兒燈往火堆裏扔。
火苗舔上兔兒燈的細絹,陳煜目光一閃,手飛快的從火堆裏搶出那盞燈來拍熄火。元崇不解的看著他,隻見陳煜拿起燒破一角的兔兒燈湊到火堆上一照,嘴裏喃喃道:“元崇,是我眼花了嗎?怎麽會有字?”
元崇湊近一看,透過火光,褐色的血跡中隱約現出幾個字來。他認了半天念道:“乙亥年四月生。這是什麽?”
乙亥年四月生。四月生……”陳煜跳了起來,衝到墓碑前結結巴巴的念道,“乙亥年二月生,巳醜年三月歿……不棄是二月生的,這上麵寫的四月生,誰的生辰?”
心頭一道亮光閃過。他眼裏驟然露出似悲似喜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