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五百八十章 梟雄報家門 訓子疾聲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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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爹寧可將這些錢財拋灑在路上任憑路人撿拾,也不願意將我們言家百年來辛辛苦苦積累經營的基業財富拱手讓給那些對我們言家前倨後恭,虎視眈眈的佞幸賊子。“
“言家之所以能夠成就莫大的威名與家世,絕非幸致。我們言家曆代之中,豪紳大賈名士才子輩出,門風總是與那些守成之家頗有些不同。”
“我們知道收的同時,也知道如何放,許多如我們一樣的世家公卿,不如我們言家久長,也便是這個原因。”
“而且,我們言家知道適可而止的道理。”
“在先祖文勤公入仕之前,我們言家曾經出過兩任文武狀元,一個探花,三個榜眼。”
“可近百年來,我們言家威權日盛,詩書傳家的門風更為濃厚,隻是在功名上,卻從未登過三鼎甲。”
“不明白其中道理者,以為我們言家一代不如一代,其實絕不是這個道理。”
“如果說言家曾經利用過我們的威權徇私過,那麽也不過是盡量避過功名的鋒頭,避他人一頭,將最榮耀的東西讓渡給他人一些,我們總不能將這世界上所有的好處全要占盡。“
“高處不勝寒,如果道理層樓最高之處,除了下降,絕無其他去處。”
他這番話傲慢自負溢於言表,甚至有些名士的眼高於頂或者憤世嫉俗,不過也的確道出了言家近百年富貴風流的根本。
這些話他本來絕不會對人說出來的,他怕別人認為他裝模作樣,隻是在這個時候,他卻對自己的女兒傾盡了言家的教訓。
這些話,他本來應該說給兒子聽,而不該對將來是外姓人的女兒講述。
不過他忽然發現,若是要將幾個兒子聚集起來恭聆,恐怕已經沒有了機會。
連言世昭這樣自以為手握天下氣運的自負之人,忽然也感到時不我與的焦慮。
“把錢財散給這些人,還總算是有些幹連,他們畢竟與我們言家休戚與共過。“
“這遠比拋灑給其他不相幹的人好,千金得來有自,散盡亦有時,不可過分拘泥傷悲。“
“所謂黃金珠寶,高爵厚祿,德者能者居之,人生不帶來,死亦不帶走。我們言家以道德為齊家基石,才能為光耀門楣、為國為民之根本,怎麽會在乎這些身外之物?“他言語中自負非常,在他的心中,榮華富貴對他們言家的人猶如探囊取物。
當然,如果士人平民正常的上升通道未曾堵死,那麽他的自負或許有些道理。
他身為國朝的王公,帝國的首相,身居中樞,一入仕途就是散騎常侍,官居三品,哪裏知道普通士民奔波命途的勞苦,又哪裏能夠體會得到士子晉升無路的憤怒與無奈?
他早就不明白正是他們這些王公世襲家族的貪婪,屍位素餐,占盡了天時地利。
他們的占盡先機,已經讓寒門再無晉升的通道。
在一時間之間,他們會以為因為他們的權勢地位帶來的利益足夠讓他們優越感十足,隻是他們或許不明白,這種優越感遲早會成為摧毀他們基業和王朝的致命自負。
他如果還以為隻要有才華有道德就能夠獲得應有的尊重與榮耀,那麽隻能說,他的智慧聰敏已經喪盡,他對於國朝士人的想法已經脫節。
他治理下的帝國敗亡是咎由自取,他對於國朝所犯下的滔天之罪,罪無可逭。
“給這些家院奴仆,他們總會有人記得我們言家的好處,隻要他們出去後不罵我言世昭貪斂吝嗇,我心已經大感安慰,這也算是給你們鋪路。”
言羽儀靜靜的聽著,一言不發,就像是一個飽經風霜,受盡折磨,已經內心不波不動的絕望之人。
“不管是好事或者是壞事,你爹都做了很多,但是爹沒有私心,我為了我們言家,也為了這個國家。“
“也許別人聽到這句話會發笑,但是在爹的心中,爹真的沒有私心單獨為自己和我們言家做過任何事事,我都是為了天下蒼生,孩子,這一切你覺得可惜嗎?“
言羽儀搖搖頭,又點點頭,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
“傻孩子,你這是做什麽?生死有命,富貴有時,聚散有時,爹身在官場三十年,要說不貪戀權位,恐怕我自己也不大信。不過爹聚斂財富,得之有道,絕非貪汙受賄而來。”
“我聚集財富,一是為繼承先人陶朱遺誌,不忘根本的意思,另外也正是為了不納垢藏汙民脂民膏,給你們留一些幹淨的錢用。”
“權位使人膨脹,金錢讓人貪婪。”
“當你有了一定的地位,金錢財富對你便沒有作用,這一點你要看得開,記住,有了人,才有一切。”
這份諄諄告誡,讓言羽儀心生疑惑,她年紀雖然幼小,心性卻極為通達,她內心中極為忐忑,這就好像是一種訣別的告慰。
“你三哥呢?“他輕輕的問了一聲。
言羽儀本來肅穆或者是近乎哀慟的臉上,忽然現出一絲喜色道:”這個還要恭喜爹爹,你的寶貝兒子要給你找個媳婦了,就是……“
“老爺,仆人們都已經聚齊!“言世昭似乎沒有聽清女兒的話,一擺手,向女兒道:
“好了,你去吩咐他們做事吧。”
當分發完所有的財物與打發掉所有的仆人,已經是黃昏時分。
那種情形,猶如給饑民分發救濟的糧米。
剛進入言家的人,自然喜笑顏開,慶幸自己的運氣,在言家為奴不久,被打發出走時候,居然有這麽豐厚的饋贈。
有的人似乎已經預感到言家已經是大禍降臨。
對於言老爺此舉,並沒有感激之心,相反還有些冷眼旁觀的意思,最多以為他們散盡家財,乃是人臨死時候人性的回光返照。
他們言家富貴那麽多年了,也該舍一些了。
他們見過京城之中與言大人為敵的那些大官朝臣同樣的下場。
不過那些大臣沒有言大人看得開。直到他們被抄家,財產充公的時候,他們還守著滿屋的金銀財寶大哭大號,惋惜他們一生苦心的積累一旦為他人做嫁衣裳。
有的人畢竟有些一種傷感和戀戀不舍。
因為言家對仆人畢竟不錯,從沒有打罵,飲食用度極為豐厚,而且家中出現災禍之時,言老爺也都盡情的照顧周濟。
也有的人是幸災樂禍,嘿嘿,眼看他欺負別人的時候得意,而今呢,輪到自己了吧。
大家都知道此時的長安已經是人心惶惶,謠言四起,有了言老爺的這些饋贈,就算是逃難,或許還不至於餓死,至少比那些普通的災民要強得多。
興許還能用這些錢回到家鄉置房買地,變成小財主,教養子孫讀書積德,說不定以後自己的子孫一樣混到言大人的地位呢!
當然,有如此雄心者,後世之中未免不出個公侯將相。
偌大的言府,已經是冷冷清清,就連大門也都是半掩不掩著,那些近乎潰逃的仆人,甚至已經等不及值守完最後的本職。
院子中的花草,山石,雕塑早已經散落一地,無人收拾問津。
早晨還富貴風流,氣象萬千的言府,如今顯得那樣的破敗不堪,了無人氣。
老家人言庚垂首站在老爺的書房門外,這時候夫人也帶著兩個隨房的丫頭走進書房。
夫人看了看他,隻是苦笑著和他相對,夫人通情達理,豁達非常。
她知道老爺此舉意味著什麽,她乃是巾幗豪傑,並沒有普通人家那種女人的愛財如命,也沒有大喊大叫,這就是修養吧。
言世昭苦笑的望著夫人,一臉無奈道:“夫人,這一切我都沒和你商量,還請你原諒。真是苦了你了,讓你嫁了如此一個無能的丈夫,老了老了遭受這種敗家落魄的命運。要你和我一起遭受言家敗家之禍患,算是你有眼無珠,嫁給我這樣無能的人。我愧對夫人的高恩厚誼。”
言夫人淡淡一笑,道:“老爺言重了,此生能得老爺匹配夫婿,我一生了無遺憾。“
言世昭望了望軒頂,梁上似乎有幾縷灰塵簌簌而下,他又環視了一下望我軒中的布置,歎了口氣,道:
“天道無常,無常亦有盡時,富貴有時而盡,看來果然不假。”
“言家的富貴風流雄垂百年,言家的家譜比過大漢朝。唉,想不到居然是我成為向祖宗謝罪的敗家子。”“曾幾何時,我還以為我能將言家的富貴與威權發揚光大,做諸葛武侯,謝太傅,而今這都是笑談了,偌大的言家被我敗了。”
“言庚,春柔,秋錦,你們為什麽不走?”
“回稟老爺,我是老太爺撿回來的孩子,被老太爺認作義子,我也姓言呀!”言庚大聲道。
他蒼老的麵容上顯出無限的堅定之色,不過已經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言世昭點點頭,道:“好,你進來吧,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春柔,秋錦,你們為什麽不走?“兩個隨房丫頭已經將近三十歲,都是他的收房小妾。
二人同時跪倒在地,春柔一向嫻於辭令,道:”我們兩個也當自己是言家人,夫人沒有虧待過我們,就連小姐公子也叫我們一聲姨娘,從來不以奴仆禮相待,我們也當自己是言家人。“
言世昭點點頭,忽然想到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這句古語,一家一姓,何嚐不是如此呢?
忽然門外歎息一聲,隨著腳步聲嗒嗒嗒而來,一個赤腳的十三四歲的孩子從大門外走了進來,唱道:
為官作歹的,家業凋零;富貴苟且的,金銀散盡;寡恩無義的,休想逃生;無情冷漠的,你看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債的,莫裝糊塗,哎呀呀,你看這高樓華美,忽然間傾塌摧毀,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言世昭站起身,和著少年的歌聲,哈哈大笑,雙目含淚,雙手鼓起掌來道:“好歌,好歌,可是就算是白茫茫大地真幹淨,我也不曾後悔過。!“
“隻可惜,你生在華屋處,卻零落歸山丘,不知道我是對不起你,還是你對不起我!“他就像是個窺破人世,在入世與出世之間徘徊的老僧。
那少年麵目俊美,披散長發,赤著腳,泥垢滿身,也不知道已經多久沒有洗澡,道:“爹,這一切你都預料到了嗎,你後悔過沒有?“
夫人臉色陰沉道:“卿兒,我們家都落到這麽個地步,你縱然對你爹有什麽不滿意,也都夠了,逆子!“她一個耳光打在兒子的臉上。
那少年言漢卿格格笑了起來,母親的耳光打得響亮而清脆,五個指印清晰的印在兒子臉上。
母親將所有的不快與憤恨發泄到了兒子身上,她打完兒子才錯愕起來,“我怎麽能如此打自己的孩子啊?“她忽然眼圈紅了,淚水順著眼角吧嗒吧嗒的流了下來。
言汗卿甚至沒有擦一下被母親打得流血的嘴角,冷笑道:“不愧是大家的夫人,維護丈夫,得體而周到,有夫人如此,難怪你丈夫要落到這步田地,難怪言家要落敗呢!”
“不過我今天來不但是唱歌,而且是也要大難來時各自飛,我的意思是不要做言家的兒子,我要嫁出去,招贅出去,大難來時各自飛,爹,你同意嗎?“
言世昭站在書房的門前,看了看如血殘陽,背著雙手看著台階下麵的小兒子,舐犢之情和眼見不肖子的憤恨交織在一起,一臉堅決道:“就算我殺了你,或者你屍骨無存,也不能要你做招贅女婿。言家有忠臣義士,有豪俠名士,有外姓之忠義仆人,嫁出去的女兒可以是外家人,但是言家的男子絕不可以嫁出做招贅女婿,言家丟不起這個人,言家的列祖列宗丟不起這個人!”
“都自身難保了,還什麽麵子虛榮,還什麽列祖列宗,就算是大家都找出路,為什麽你不許我找出路?你難道不能當我是個嫁出去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