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9章 天賜因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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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邵竑生了氣,一夜沒回點翠閣正房。

    曲蓮沒說什麽,染萃倒有些擔憂。清早起來,見畫屏正給曲蓮梳頭,便勸道,\"大奶奶,世子爺也是愛護您,您怎就能跟他置起氣來。\"

    一邊描彩在收拾床鋪,正掛著帳子,聽見染萃這般道,便替曲蓮叫屈,\"染萃姐姐,哪裏是大奶奶跟世子爺置氣。昨夜你沒在跟前,沒瞧見呢,大奶奶方對世子爺說了那事,世子爺便如炸了尾巴的貓兒……\"

    描彩話未說完,便被畫屏斥了一聲。小丫頭也自知失言,便吐了吐舌頭,做了個怪臉。染萃見她如此,又想著她方才的話,也撲哧笑了起來。

    待小丫頭出了內間,染萃這才又勸道,“這事您本是順著夫人的意思,按道理來說雖不是您的錯。可世子爺生氣卻也是因為您,世子爺在意您,便想著您也能在意他。他見您就這麽把一個丫頭領了回來,還好聲好氣的對他說道,能不生氣嘛……”

    畫屏聽到此處,忍不住開口道,“你且住嘴吧,你都明白的事兒,大奶奶還能看不明白?”

    聽到兩個丫頭在那裏吵嘴,曲蓮卻隻笑了笑,那看著銅鏡的眼睛卻沒什麽笑意。

    染萃見曲蓮不做聲,便又忍不住道,“這夏鳶平日看著謹慎穩重的,怎麽這第一日就不知道來給大奶奶請安。”她這邊話音剛落,那邊描彩便撩了簾子道,“大奶奶,方媽媽過來了。”

    曲蓮聞言便有些訝異,這邊畫屏還要給她簪朵珠花,她卻擺了手,自站了起來。

    此時方媽媽便進了內室,臉上有些不好。

    曲蓮見狀心頭微動,便道,“方媽媽怎的這時辰過來?”

    方媽媽隻急道,“大奶奶,夫人身上有些不好。如今侯爺與世子皆不在府中,還請您趕緊請了大夫。”

    曲蓮聞言一驚,見方媽媽臉色也有些難看,立時便吩咐了畫屏去端一杯熱茶,又對染萃道,“你這便去外院請丁護衛去慈濟堂請大夫,也讓他派了人去營房尋一下侯爺和世子。”染萃立時便應了,轉身出了內間。此時畫屏便端了一盞熱茶走了進來,將那熱茶遞給方媽媽道,“媽媽且寬寬心,喝盞熱茶壓壓驚。”

    方媽媽方才在徐氏房裏受了驚嚇,便急匆匆的趕了過來,此時正覺得心口跳的厲害,便從畫屏手中接了茶盞,待喝了幾口方覺得心口順暢了些許。她心中又惦記著徐氏,便道,“大奶奶,老奴不妨事,咱們還是趕緊去瞧瞧夫人。”

    曲蓮見她麵色和緩了一些,便領了丹青與她一同前往崢嶸堂。

    路上,便問起徐氏怎突然不好。

    方媽媽跟在曲蓮身後聞言歎氣道,“今日一早,世子便到了崢嶸堂。那母子二人沒說幾句話,聲兒便大了起來。”說到這裏,她頓了頓又道,“世子雖自小與夫人不甚親近,卻少有違逆之時。今日那般仿若動了真氣,隻說了幾句,便摔了簾子走了。夫人氣的直嚷著胸口疼,用了清心丸,也不見好轉。老奴這才急急來尋大奶奶。”

    曲蓮在前麵走著,聽她這般道,便輕聲問道,“可是為了夏鳶?”

    方媽媽見她直言詢問,便應道,“確是為了夏鳶。”又道,“世子不願納了夏鳶,便讓夫人把她領回來,夫人這才動了氣。”說話間,口氣也有些埋怨之意。

    曲蓮聞言隻能心中暗暗歎氣,她昨夜將夏鳶領回來,便是因著徐氏已在裴湛那裏受了一回氣。若她再是頂撞,徐氏恐怕氣上加氣,她這些日子本就神色懨懨,恐怕胸中怒氣瘀滯,便會傷了根本。再者,她身份尷尬,徐氏若要裴邵竑納妾,她也沒什麽置喙的餘地。她本想著與裴邵竑好好說說,沒想到他竟這般衝動。想他平日人前穩重,怎這般不曉輕重。

    一路這般想著,便到了崢嶸堂。

    此時裴邵竑卻在校場兀自生著悶氣。

    他清早自出了侯府,便一路策馬至校場,便是這般,心中依舊氣憤難平。

    抱肩看了一會兵勇們操練,便親自上了場,又更是用了全力,直讓那些兵勇叫苦不堪。

    那邊阿瑄正跟著幕僚走出營帳,一眼便見裴邵竑正在跟幾個兵士耍槍。見他沉著臉,手中一杆銀槍正與五六個兵士混戰在一起,便是如此依舊不落下風。那些圍在一邊的兵士們一片叫好,與之混戰的幾人則叫苦不迭。

    那幾位幕僚見狀不由讚歎,裴邵竑自幼時習武,如今倒真是一身好武藝。比起當年少年掛帥的裴湛,也不落下風。

    阿瑄隻隨著那幕僚的話點了點頭,卻覺得裴邵竑似有些心事。便辭了那幾個幕僚,立在校場外看著。

    裴邵竑與那幾人直打了一炷香時間,這才停了手。兵士們見他今日分外英勇,也不願上前自找不快,便紛紛離了他眼前。裴邵竑一肚子氣悶卻還沒出完,此時見沒人理他,也隻能拎著銀槍在校場裏溜達,神色始終有些不虞。待走到校場外側,便見到了立在那裏的阿瑄。

    阿瑄見他走來,便淡笑道,“世子可是有不虞之事?”

    裴邵竑卻並未作答,隻是一撩袍子,便席地坐在了校場的土壟之上。

    阿瑄見他如此,也並未催促,反同他一般也坐在了地上。

    裴邵竑一直覺得阿瑄似有些不同,平日裏也少於他們這些經年混在軍營中的人一般隨意,如今見他如自己一般席地而坐,並無平日裏那股子驕矜的模樣,心下便也少了許多排斥。

    兩人坐了一會,裴邵竑便按捺不住問道,“阿瑄……你可有娶妻?”

    阿瑄聞言一愣,便側臉看他,見他麵上煩躁,又琢磨了一下,便明白他定是與曲蓮有些嫌隙,才這般不虞。他笑了笑開口道,“世子怎會不知,我並未娶妻。”見他聞言一副意興闌珊的模樣,便又道,“世子若是有什麽難處,便說來聽聽,我雖沒什麽能耐,倒也能聽你說說,排解些許。”

    裴邵竑聞言有些局促,他雖與阿瑄認識有幾年功夫,但兩人卻一直不算熟稔。他隻知父親裴湛十分信任此人,自己倒從未與他深交。隻是他今日心煩氣躁,胸中悶氣壓在心口,卻又著實想尋一人說說。他思忖許久,才猶豫著出口問道,“你雖未娶妻,可有喜愛的女子?”

    阿瑄聽他這般問道,倒也有些不知如何回答,他坐在土壟之上,看著校場外遠處群山,蹙眉想著。

    裴邵竑見他這般,心中倒有些訝異,自己不過隨口詢問,不想他竟這般作態。想他恐怕心中也有屬意之人,便也來了些興致,也不打擾他,隻在一旁靜靜等著。

    直過了半盞茶時間,阿瑄臉上才又有了笑模樣,他搖了搖頭有些自嘲般笑道,“舊事久遠,竟仿佛是過了一輩子似的。你要不問,我都忘了曾經有一段舊事。”

    裴邵竑聞言詫異道,“你才多大歲數,不過比我大四五歲而已,怎的憶起舊事竟有這般感慨。”又說道,“你若願意說,便說來聽聽。”

    阿瑄點了點頭道,“我幼時家中富裕,又因是幼子,父母也十分寵慣。因此倒也有些不吝的性子,也不願拘泥於那些禮數之中。”他一邊說著,見裴邵竑臉上一副不能置信的表情,他便哂然一笑繼續道,“那時我父親有一好友,母親與那家夫人也關係甚好,便偶爾帶著我前去赴宴拜訪。那時我十分膽大頑劣,性子又急躁,有一次便闖進了內院,便見著一個小姑娘。那小姑娘因我捉弄哭了起來,家裏的丫鬟也報了上去。我這才知道,那小姑娘便是那家的小女兒。因時間久了,我倒也不大記得那姑娘的長相,隻依稀記得是個玉雪可愛的小女孩,被我捉弄了,隻躲在她母親的懷裏啜泣。我母親見我闖了禍,麵上也十分尷尬,隻沒口的道歉,一邊責罵於我。那家夫人倒十分和氣,見我被母親責罵,便有些可憐我,便讓丫鬟領著我下去更衣。一來二去,我便認識了那女孩兒。她雖總不大理會我,我卻愈發覺得她十分可愛。”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裴邵竑正聽得入神,見狀便又催促他。

    阿瑄這才繼續道,“後來我偶爾偷聽了父母對話,聽到母親想著與那家結親,心中便十分歡愉。卻又聽到父親說道,那家仿佛並不願意,我便立時覺得失魂落魄。後來想著,母親一向對我寵慣,便時不時賴在她身邊央求她為我求了那女孩兒。那時母親還笑我,說我不過十一二歲,便想著人家的姑娘。”

    裴邵竑聽得心中感慨,想著阿瑄十五六歲便入了營,恐怕也是遭受不小變故。卻不知那女孩家中如何,若是那女孩仍在閨中,到能想法子為他博取一番。又想著,聽他這般說來,也有十二三年的時候。便是那女孩當初隻有四五歲,如今也早到了出閣的年紀。想到此處,他便又問道,“那後來是何情景?那姑娘如今可嫁了人?”

    阿瑄便搖了搖頭道,“她已經死了。”

    裴邵竑聞言大驚,“怎麽死了?”

    阿瑄便道,“她十歲上,家中遭變,一家人都死了。”

    他隻記得那一天,風雪極大,人立在院子裏,那雪片子便立時讓人無法睜眼。那年他已十五,早已曉事。那時全家人都蕩蕩心慌,誰又能顧得上少年的他心中淒惶。自她八歲上,他便再也不能見到她。隻有一次跟著母親前往寺中進香,遇著她隨著嫂嫂前去。那時她已十歲,他遠遠的看著她立在海棠樹下,笑起來一派天真秀美。

    那幾年,他一直央求母親。母親拗不過他,便再三去她家裏說親。後來得知那家已鬆了口,他歡喜的一夜未眠,隻是還未等互換庚帖定下親事,她家裏便遭了那般大難。再後來,便是他也流落於市井。生活磨難,父母冤仇,使得他再也想不起曾經年少時的那一段過往。

    裴邵竑聽他說起這段過往,心中倒也十分唏噓。又想著,不過為了一個婢女,他便與曲蓮置了氣,一夜未歸。今早又去母親那裏鬧了一番,母親自拿他沒什麽主意,這般怒氣豈不係數發落在曲蓮身上。想到這般,他便有些坐立難安。

    阿瑄見他這般,便知他該是想通,便和聲勸道,“人生一世,能成夫妻,便是天賜的因緣。何必為著些許小事,便傷了情分。”

    裴邵竑聽他這般說道,也沒做聲,隻是點了點頭。他驀地站起身來,衝著仍坐在土壟上的阿瑄抱拳道,“今日多謝你開解,過幾日我請你喝酒。”阿瑄見他這般,隻灑然一笑應了下來。

    見他立時便走向馬廄,片刻便策馬奔出,阿瑄立在校場外,看了許久。終是隻搖頭輕笑,複又看向那列隊行進的兵勇們,臉上早已又是那派風輕雲淡的模樣。

    裴邵竑策馬剛出校場,便見丁宿策馬而來,他立時便勒了馬,奇道,“你怎得來了?”

    丁宿策馬到他跟前便道,“世子爺,大奶奶命屬下前來報信,說是夫人身上不好,讓您趕緊回府。”

    裴邵竑聞言大驚,立時便道,“怎麽回事?”

    丁宿道,“屬下倒不知詳情。辰時剛過,大奶奶身邊的丫鬟便來尋了屬下。說大奶奶遣屬下去慈濟堂請大夫,又讓屬下前來尋世子爺與侯爺。”他說到這裏便又道,“世子爺趕緊回府吧,屬下這便去尋侯爺。”

    裴邵竑聞言心中自是十分焦急,便立時策馬回府。

    及至府中,更是驅馬直至崢嶸堂才翻身下了馬。隻見正院之中丫頭婆子雖十分忙碌,倒也並不慌亂,心中這才微微安定。到了正房,便有了濃重的藥味,他也不顧丫鬟婆子上來行禮,自顧撩了簾子進了正房。

    一進門,便見曲蓮正低聲與妹妹裴玉華說著話,見他進來,便收了聲。

    裴玉華見哥哥進屋,又見他麵上焦急,便上了前道,“大哥哥且別急,大夫已給母親診治,母親倒無大礙。”

    裴邵竑見妹妹這般寬慰自己,又見曲蓮立在一邊不出聲,心中便有些愧意,隻低聲問道,“大夫如何說?”

    裴玉華便道,“大夫說母親這半年來驚憂交加,又因長途疲累,身上便積了些病氣。今日發了怒,雖看著凶險,倒將這阻滯發作了出來,此時隻要好好調養,便無大礙。”

    聽妹妹這般說道,裴邵竑心中稍安,卻有些拉不下臉來跟曲蓮說話,隻撩了簾子進了內間。

    裴玉華見到,便對曲蓮道,“嫂嫂,大哥哥這般定是拉不下臉來跟你說話,你且忍著他些吧。他這樣子,自己心中也定是難受。”

    曲蓮聞言,隻淡笑了一下道,“你且安心,我明白。”

    晚些時候,裴湛便回了府,自內間瞧了徐氏後,便將裴邵竑叫至外書房。父子二人與幕僚等人直說到深夜,廬陵王已派大將軍卓康前往北直隸,十日後他便要率領另一支大軍自南直隸與之會合。此時形勢緊要,他倒也有些顧不上徐氏。

    裴邵竑近子時方回到點翠閣,卻未見著曲蓮,問了畫屏才知,曲蓮今日便一直在徐氏房中侍候。大夫雖言徐氏並無大礙,但跟前卻需有仔細人伺候。如今方媽媽年歲已大,曲蓮身為長媳必得在跟前伺候。裴邵竑聞言心中一陣發悶,隻想著明日便去與曲蓮說話,這才一人就寢入睡。

    誰想著,接連兩日,他都十分忙碌,隻得了些許功夫去徐氏那裏問安。曲蓮一直在徐氏身前端藥遞水,他卻也沒什麽機會同她單獨一處。直到了第三日,他才得了些功夫,晌午時便從營中返回府中。及至崢嶸堂,聽丫鬟道徐氏正在歇午晌,便進了正房。

    他先去宴息處瞧了瞧,徐氏正半躺在炕上睡著,一個小丫頭在給她輕捶著腿。他便沒有驚動,便又去了西廂,果然見到染萃坐在西廂簾外,正打著盹,見他過來方要開口,便見他擺手製止,自收了聲。他撩了簾子自進了西廂宴息處,曲蓮正側坐在炕上,手中還做著針線。見他進來,便將那綾緞放入炕桌上,起了身。

    裴邵竑見狀便走了過去,伸手便將她攬了進懷,歎了口氣輕聲道,“都是我的不是,也累得你辛苦。”

    曲蓮聽他這般說,又因此時是在崢嶸堂中,怕小丫鬟不意闖入,便推了他道,“你快些放開,若被夫人知曉……”

    裴邵竑見她這般,便低聲道,“別怕,染萃在外麵,沒人進來。”一邊說著,隻攬著她在炕上坐了下來,低聲問道,“你可還在氣我?”

    曲蓮隻覺得他身上帶著些塵土氣,又見他衣衫有些汗意,想他恐怕是一得了空閑便策馬趕回,倒也有些心軟,便撇了頭輕聲道,“我並未生世子的氣。”

    裴邵竑見她臉上泛紅,隻顧別了頭不讓他瞧。他幾日未與她親近,此時見她這般,心中也有些想念,隻低了頭在她臉上留戀著親了幾下,便見她臉上紅暈更盛。隻此時聽到外間有丫鬟走動,隻得鬆手放開了她。

    外間雖有丫鬟走動,過了一會卻又安靜了下來。裴邵竑見曲蓮隻垂了頭坐在炕桌對麵,並不與他說話,心中倒也有了些委屈。便自顧說道,“我本也不是那般毛躁之人,隻那日褚清自京城返回,帶回了那譚大夫的藥方,我正心中欣喜想著跟你說說,沒想到進了屋子就見你將夏鳶領回點翠閣。我問你自個兒可願意,你又那般回我,我心中就如一盆冷水兜頭澆了下來,想著自己竟是剃頭擔子一頭熱,心中便有些灰心,這才生了氣。這兩日想來卻也不能怨你,母親那般逼迫,你也無法。”

    一邊說著,又起身走到曲蓮身邊,將她攬入懷中。頓了頓,才啞著聲問道,“我隻你心中定然也是不願意的,是不是?”

    曲蓮被他攬在胸前,聽他胸口心跳竟快了幾分,又聽他這般似有些忐忑的問話,隻閉了目輕聲的應了一聲。隻覺得他攬著她的雙臂似又收緊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