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136十年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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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值仲秋,村子裏便到處飄蕩著桂花的香氣。水印廣告測試水印廣告測試馥鬱卻清甜,便是聞久了也不會覺得膩煩。

    整潔的院子裏,一個孩童正在院中石桌上臨字。

    孩子不過四五歲年紀,梳著垂髫,穿著件蓮藕色的小褂,這般稚齡卻攥著筆寫的十分認真。隻不過實在是年紀太小,他幾乎要匍匐在石桌之上了。

    曲蓮出了屋子,見孩子整個人都趴在了石桌上,隻笑著搖了搖頭,上前將他抱了下來。看著孩子揚起瑩白的小臉,她溫柔的將他臉側沾染的墨跡拭去,溫聲道,“練字自是不能一蹴而就,阿宬這般年紀不必這般辛苦。”

    阿宬在娘親懷裏舒服的蹭了蹭,聽了這番話卻執拗的搖了搖頭,脆聲道,“娘親說三舅舅在四歲時便識字逾千,阿宬怎能落後。”一邊說著,自娘親懷中蹭了出來,又爬上了石凳,攥了筆開始一筆一劃的描了起來。

    一邊寫著,還瞅了瞅曲蓮的肚子,“娘親,妹妹什麽時候出來呀?”

    他自小顯得格外老成,不過四歲,比起兩個哥哥來,卻顯得更加沉穩。也隻有在與娘親單獨相處之際,才會露出幾分稚童才有的模樣,問著這種問題。

    曲蓮自旁邊的石凳上坐了下來,雖是仲秋,石凳上卻覆著厚厚的一層墊子。便是有著身孕,小坐一會兒也不妨事。想起丈夫十年如一日的心細如發,曲蓮心中便覺的暖意融融。此時見幼子這般好奇,她笑了笑,“你怎知就是妹妹?”

    阿宬聞言便撇了撇嘴,“阿宬想要個弟弟,哥哥們總不跟我玩耍,要是有了弟弟阿宬就能教導弟弟讀書寫字。”說到這裏,他小大人似的歎了口氣,無奈道,“可是爹爹和哥哥們都盼著是個妹妹,阿宬不忍爹爹與哥哥們失望,便盼著是個妹妹了。”

    曲蓮聞言,再也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一手卻溫柔的撫著幼子的額發,溫聲道,“阿宬每日跟著娘親在家裏,可是有些孤單?很想與哥哥們玩耍麽?”

    阿宬聽了,立時瞪了那雙與曲蓮如出一轍的杏眼,撥浪鼓一般的搖著小小的腦袋,急聲道,“阿宬不孤單!阿宬就想這樣每日跟娘親在一塊兒!哥哥們每日玩的身上皆是泥水,阿宬不喜歡!”

    曲蓮聽了又是一陣大笑,再次將幼子抱進懷裏,阿宬這一會沒有再掙紮出來,隻是服帖的趴在娘親身前,看著頭頂上那飄著香氣的一樹桂花。喃喃道,“娘親,你給我做桂花糖吧。”

    曲蓮最是疼愛這個幼子,聽了他的話自是立時應允。

    她與裴邵竑來到這個靠近北地的小鎮已有十載。

    那隨她曆經了艱險的長子,在臘月裏一個漫天飛雪的日子裏降生,裴邵竑看著那個與他長得如同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孩子,淚灑衣襟。

    因著終於得到了寧靜的日子,他給長子起名為寧。

    那孩子,許是隨了他的性子,自小十分活潑好動。在書桌之前,便是半個時辰也坐不住,隻愛跟著他舞刀弄棒。

    裴邵竑極愛這個長子,自小便不離身,去哪裏都帶著他。也是隨了裴家的根骨,裴寧自小便練了一身好功夫,如今便是跟父親比試也不落下風。

    次子八個月便早產,裴邵竑深夜騎馬捶開了穩婆家的大門,將驚魂不定的穩婆一路拎了回來。

    孩子雖是早產,卻如長子一般生的十分順當,不過一個多時辰便落了地。因生在了黑夜之中,萬籟俱寂,裴邵竑給次子起名裴寂。

    再來便是這個小家夥,曲蓮愛憐的撫了撫在娘親懷裏已然有些昏昏欲睡的幼子。前兩胎都是順產,沒想到到了第三個孩子竟是難產。

    曲蓮在房裏掙紮了兩日才將這個孩子生了出來,裴邵竑一直守在她身側,直到孩子落地,曲蓮才抬眼看了他一眼,見他臉都綠了,一雙眼睛卻也陪她熬得通紅。

    頭兩個孩子都與裴邵竑肖似,這個幼子卻長得極像曲蓮。

    便因如此,裴邵竑並未像對待長子與次子那般嚴厲。每每看到幼子目中帶淚的模樣,他就覺得心都要碎開一般,也因著如此,對於幼子竟是百依百順。

    好在幼子越大越乖巧,全然不似兩個哥哥那般上躥下跳每個安靜的時候。每日裏便隻陪著曲蓮在家裏讀書習字,不僅僅是麵相而言,便是這性子都有幾分蕭家人的模樣。

    仲秋的午後,這坐落在山腰上的小小院子寧靜恬淡,遠處澄空便如水洗一般一片雲彩也無。偶爾一陣輕風吹來,落在身上也是十分和煦,更帶著些沁人心脾的桂花香氣。

    “娘!餓死了!”

    一聲清脆的童聲在此時傳來,打碎了這一院子的寧靜。

    懷中的孩子似收到了驚嚇,倉皇的睜開了眼睛,曲蓮笑著輕拍了幾下安撫了他,這才抬頭看向院門處。

    山路崎嶇,一大兩小三個人正朝著院子行來。

    長子裴寧打頭朝著院子小跑著,次子裴寂坐在裴邵竑的肩頭正朝著她揮手。

    幼子裴宬見兩個哥哥歸家,一個軲轆便自曲蓮懷裏跳了下來,又恢複了往日的乖巧老成,站在曲蓮身邊瞅著爹爹與兩個哥哥。

    裴邵竑開了院門,將次子放了下來,見幼子乖巧的立在曲蓮身邊,心頭一軟幾步上來將他抱了起來。這才對曲蓮溫聲道,“今日可覺得乏悶?”

    曲蓮衝他笑著搖了搖頭,身上這個如今已經六個多月,早過了不適的日子,他卻仍舊每日一問。

    長子與次子此時湊到了跟前,見兩人滿頭大汗,曲蓮有些心疼,掏出帕子給兩個孩子仔細的擦了汗,這才道,“去洗了手,這就吃飯。”

    自十年前兩人在這個鎮子上落腳,裴邵竑便尋了武館教拳的工作。昔日侯府世子、三軍統帥如今隻落得武館教拳,曲蓮也曾為他暗自傷懷,他卻攜了她的手告訴她,這樣的日子,他想了很久。錦繡背後便是家國重擔。如今國泰民安、家和萬興,這樣寧靜舒暢的日子,再好不過了。

    況且他手裏如今依舊有著一些產業,便是什麽事都不做,一家人足以衣食無憂。隻是他是個武人,也有著閑不下來的性子,去武館教拳倒十分合他的心意。

    直到聽了他這番話,曲蓮心中僅剩的那點不安才煙消雲散。自此,她便每日在家中操持,他便帶著孩子一道兒去武館,從帶著一個孩子到帶著兩個孩子。

    每日裏回來必會得意洋洋的先訴說一遍旁人對自己的羨慕,一邊說著一邊將兩個兒子拉至身前細細打量一番……

    “娘!”

    曲蓮正待進屋將午飯端出來,卻被次子牽了衣角。

    她回身低頭看向次子,便見次子看著院外山路。順著他的目光,曲蓮看了過去,一眼便瞧見一人正自山路上行來。

    這一條山路,是裴邵竑所開,路終便是他們的院子,再不向旁處而去。

    沿著這山路而來的,目的地便是他們家。

    曲蓮定睛瞧了瞧,“呀”!了一聲,看向裴邵竑。

    裴邵竑見她這般,也看向那山路,那順著山路行來之人不是旁人,正是已經五年不見的裴邵翊。

    曲蓮見裴邵竑有些變了臉色,忙躬了身勸了三個孩子去了屋裏。

    幾個孩子都十分懂事,見爹爹麵色少有的凝重,都跟著曲蓮去了屋子中。裴宬沒有見過裴邵翊,卻也不開口詢問。次子裴寂雖見過,卻因為當時年歲太小,半點都不記得。他又是那般跳脫的性子,不似弟弟般忍得住,待到了屋裏終是仰臉問向曲蓮,“娘,那是誰啊?我瞧著跟爹爹有些像!”

    裴寧見弟弟發問,便對他道,“那是爹爹的弟弟,我們的叔叔。”裴邵翊上一次來此,他已經五歲,已經記事了,也因著與裴邵竑一道回了一次裴府,印象自是十分深刻。

    裴寂聽了,有些茫然的點了點頭。

    裴宬卻蹙了小小的眉頭,看著已經走進院中的叔叔裴邵翊。他天性聰慧,雖尚年幼,卻能覺察出娘親心中的不安。

    曲蓮安排了三個孩子在屋中吃飯,心中卻有些忐忑。

    五年前裴邵翊尋來此處,帶來的是裴湛過世的消息。裴邵竑十分難過,連夜去鎮上托付武館老板娘照顧家中,便帶著長子踏上了返回京城的路。

    隻因她懷了身孕,次子又隻有兩歲,便並未隨他一起回京。況且,想起那悲傷之地,曲蓮也有些抵觸。

    如今這一回,他又是為何而來呢?

    曲蓮這般想著,見三個孩子開始安靜的吃飯,這才走出了屋子,朝著此時在石桌旁坐了下來的兩兄弟走去。

    還未及至跟前,便見裴邵竑臉上帶了笑意,心中這才安定了許多。

    見她走了過來,裴邵翊起身向她行禮。十年過去了,裴府那個總是冷著一張俊臉的庶子已然成熟了太多。他臉上雖仍帶著些冷漠,卻不再那般拒人於千裏之外,也不似十年前那般身材單薄。

    “這一會隻是路過此處,便想著來瞧瞧。”他一邊說著,將身側的一個盒子放在了石凳上,“這是給孩子們帶的東西。”

    他伸手開了匣子,便見內裏一大一小兩柄長劍,再有就是一套京城有名的文心閣所出的文房四寶,然後便是一套小小的雕著海棠花兒的金鎖與金鐲子。家裏三個男孩兒的喜好,他竟了若於胸,曲蓮不禁抬頭看向他。

    裴邵翊見曲蓮不解,便笑道,“大哥曾來過幾封信。”

    裴邵竑見狀,便將屋內吃飯的幾個孩子叫了出來與他見禮。

    “前兩個你都見過,我的小阿宬你卻未見過,來瞧瞧。”裴邵竑一邊說著,便將裴宬抱了起來,身後還跟著兩個半大小子。

    三個孩子與裴邵翊見了禮,自回去繼續吃飯,曲蓮卻瞧見裴邵翊盯著被哥哥牽著手的幼子眼中露出了幾分豔羨。

    這些年來,她對裴家不是一無所知,也知道如今裴邵翊膝下依舊空虛,恐怕也是極想有個孩子的。

    她起了身,朝著屋內走去。

    這兩兄弟多年不見,自是有許多話要說。

    利落的做了幾個菜,端了出去,那邊廂長子也抱著酒壇子走了出來。裴邵竑吩咐長子裴寧去武館知會一聲,便與弟弟把酒敘舊。

    五年前的會麵,因裴湛的過世而顯得十分倉促。

    而這一次,兩人直說到天色將暮,裴邵翊才腳步略微踉蹌的離開了院子。兩人直將他送到下山之路的岔路口,才停了腳步。看著他的孤單的背影,曲蓮瞧向站在身側的裴邵竑。

    “怎麽不留他一晚?”

    裴邵竑聽了衝著她笑了笑,十年過去了,他也不再是那個麵如冠玉、被冠作京城雙壁的世子爺了。

    “他不肯留下,我也沒有勉強。”一邊說著,他便攜了曲蓮的手,兩人往院子走去,“他說母親身子還好,玉華已生了次子。靖哥兒襲了爵位,與英國公張家的三女定了親事,來年開春便要成親。二妹妹嫁了姚家的次子,如今也生了一子。章哥兒這幾年治好了腿疾,如今很是用功,還總向李姨娘打聽你。三妹妹如今在母親膝下,倒是沾染了些母親絮叨的毛病,也不是什麽大事……”

    他一邊走著,感覺到曲蓮在他手心輕輕掐了一下,這才揶揄笑道,“為夫知道錯了!是該先說夫人的家事。你且放心,陳瀾襲了嶽父的爵位,如今已經另府而居,也已誕下了長子姓了蕭。你那表妹與沈衝過得也挺好,如今長子都四歲了……”

    曲蓮跟著他,緩緩的向院子走去。

    耳邊是他厚實的嗓音,眼前滿是山下如同繁星一般的燈火與嫋嫋升起的炊煙,那般的寧靜與祥和。

    這一生起落三回,終是得到了一世安穩。

    月光灑落在庭院之中,隻聽得幼子朗朗念詩,“開戶滿庭雪,徐看知月明……”

    (正文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