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符瑄番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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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是皇後,侍寢之後不得留宿

    符瑄看著她嬌嫩的臉龐和那雙盛滿了驚惶的杏眼溫和的笑了笑寬慰道,“不礙事。”想了想又道“如今外麵還暗著一會兒叫姚丙安將你送回宮去。”

    直到符瑄出了寢宮,衛婕妤還愣愣的瞧著殿門直到有宮人小聲的提醒她這才回過神來。心頭泛起一陣甜蜜臉上也染了幾分紅暈。

    進宮之前,她一直聽聞皇上對後宮嬪妃一向冷淡,卻未想到進宮整整一月,她竟獨占了風頭。每月除卻坤寧宮的十日,皇上竟有大半時間是招她前來侍寢。

    她父母皆亡,隻有一個京中小吏的兄長,便是進宮都曾是不敢想的事情,如今卻安睡在皇城之中的龍榻之上。

    這份盛寵,便是連坤寧宮上下都感到了不安。

    連著三日,衛婕妤侍寢之後都留在了龍榻之上,整個後宮都在瞧著坤寧宮這邊作何反應。

    “娘娘,那衛婕妤越發得意起來了。”

    坤寧宮中,白尚宮麵帶憂慮的說著,卻看到皇後石善蘊仍舊麵不改色的提著筆在謄寫金剛經。她心中有些焦慮,卻也無可奈何。

    皇上登基十年,隻得一後三妃一婕妤,對待整個後宮都有些冷冷淡淡的。

    誰想著,今年竟冒出了這麽一號人物。

    反觀皇後石善蘊,這許多年來,漸漸轉了性子,再無撒嬌爭寵,隻安心守在坤寧宮裏。誕下一位公主與兩位皇子之後,更加的心如止水。

    白尚宮服侍石善蘊多年,見她如今不過二十五歲,卻如同年老婦人一般鎮日裏抄念佛經,不免有些心疼。

    想起昨日在禦花園中瞧見的那一幕,白尚宮不禁低聲咒罵了一句,“那個妖精!”

    皇後石善蘊聽得她這一句“妖精”,終是“撲哧”一聲笑了起來,今日經卷已然抄完,她扔了筆,自有小宮女端了銅盆上來服侍她淨手。

    “你是瞧見了什麽?”石善蘊問道,“竟惹得你說出這樣的話。”白尚宮在宮裏已經超過二十載,極少見她這般失態。

    白尚宮自知失言,頓了頓才無奈道,“老奴昨日經過禦花園,瞧見皇上與那衛婕妤在一塊兒。那衛婕妤坐在皇上的膝上,正拈著一顆櫻桃逗弄著皇上。差點氣傻了老奴。這還罷了,過了一會兒,她竟說要蕩秋千,也不要那些宮人們服侍,偏要皇上親自為她推秋千。”

    石善蘊聽了,麵上的笑容淡了幾分,扯了帕子自己擦幹了手,這才問道,“於是皇上也應允了?”

    見白尚宮憤憤的點了頭,石善蘊轉身朝著那貴妃榻行去,“衛婕妤閨名叫什麽來著?”

    白尚宮一愣,立時回到,“衛蘅。”

    “是啊”石善蘊輕輕頷首,“阿蘅自是他心頭至愛,隻不過”隻不過,至愛又能如何呢?這句話石善蘊沒有說出來,隻到了貴妃榻上半躺著靜靜的閉目養神。

    最年長的兩位皇子皆為她所出,賢妃所出的三皇子比她的二皇子都小了將近七歲。況且,符瑄那樣的人,她有什麽可擔憂的呢?

    皇後在坤寧宮中輕飄飄的說了一句“心頭愛。”

    符瑄則在春意滿園的禦花園中,閉目養神。

    這幾日朝中政事繁雜,頗讓他有些力竭。再加上夜裏睡得不太安穩,白日裏更覺加倍疲勞。想著今日賢妃宋氏小心翼翼的查探他的神色,又作抱怨之色直指那衛婕妤不顧他的身子,以色媚主他嗤笑了一聲。

    旁人隻瞧著他連招衛婕妤三日,卻不知道,這三日他隻不過想著與她靜靜的睡在一張榻上而已。

    皆因那日的一場舊夢。

    又想起了夢中的場景,符瑄躺在搖椅上閉了眼,手中摩挲著那個翠綠的牌子。而是年過去了,那碧玉雕成的牌子已經有了油潤的包漿。

    當年他一怒之下將牌子捏碎成兩截,內侍總管姚丙安找了巧手的匠人用了法蘭將兩塊牌子接到了一起。如今那掐絲琺琅的連接之處,在他這二十年的摩挲下,已然去了棱角失了顏色。

    那樣一個漫天的飛雪,帶走了他的女孩兒,同時也帶走了他的前半生

    午後日光正暖,他便有些昏然欲睡。

    自蕭家闔族被誅後,父親便如陷入魔怔一般,更加的深居簡出。

    終於在來年的春日裏,發動了翠宇台之變。

    緊接著,宮變事敗,他的父母連同兩位兄長都被武皇帝處斬隻有他一個人,被廢為庶人,流落到了坊間。

    那整整十年的人生,是他這輩子所難以忘懷的。

    生活的困頓,磨去了他跳脫而純然的心性巨大的落差,教會了他善謀而隱忍的生存。

    他從雲端陷入泥沼,重新開始學著做人,做一個一無所有的庶民在午夜夢回想起往年光景之時,他發誓終將奪回失去的一切。可這一切之中,卻再也沒有了那個穿著一身嫩黃小襖,笑著蕩秋千的女孩兒。

    就在他為了大業而密謀隱忍了八年、終是得見機會之時,他卻再一次見到了她。在那之前,他一度以為十五歲之前的人生已經化作煙雲,被永遠忘卻。

    許是冥冥之中有深意,便是在幾日前,與他並不熟稔的裴邵竑卻破天荒的尋了他說起了心事。

    霸陵侯世子被指婚灶下婢之事,他自是知曉。在抵達宣府鎮之時,他也遠遠的見過那女子的背影。當時隻覺得那女子自背影瞧去竟意外的十分端莊嫻靜,聯想到她帶著裴家人逃出京城時的謀略果敢,便覺得這女子並不簡單。

    隻是當時他並無心思去探查別人的家眷,自是將這件事忘在了腦後。

    偏偏那一日裴邵竑尋他說起了心事,不知怎地,他想起了八年前的往事。想起了那個曾經隻需要等待,便終會成為他妻子的女孩兒。

    那日過後,他不過是略微的思忖了幾日,便將此事拋開,大業已至緊要關頭,他自是不能為此而分心。

    直到又過了幾日。

    那一日他隨著裴湛父子前往廬陵王府赴宴,宴後他將醉酒的世子裴邵竑送回了府中。他第一次瞧清楚了這位世子夫人的長相,那一雙杏眼,莫名的勾起了他心中的那一份熟悉感。也因如此,他不願久留,將裴邵竑放下便要離開。

    便是此時,裴邵竑那一聲“阿姮”,生生將他的腳步定在了院中。

    記憶的大門就此打開,那些陳年舊夢伴隨著她的一顰一笑有如洪流一般湧入腦海之中。他猝然回身,卻隻瞧見那女子攙扶著裴邵竑慢慢的朝著內室行去。

    那一張端麗嫻靜的麵容與記憶中的笑顏重疊在了一起,映襯的他麵白如雪。

    三月裏未來得及取下的燈籠依舊掛滿了庭院,紅彤彤的連成了片,他卻立在光影之下,黯然神傷。

    心裏想著的便是,為什麽偏偏是他

    一年後,他登上大寶,心中卻有遺憾。

    後宮清冷,他便日日宿在禦書房中,再加上朝綱肅清之急,卻也一時顧不上那憾事。隻是午夜夢回之際,心中總是空落落的。

    沒想到的是,當年那般柔弱的女孩兒,如今竟也能這般決絕。

    他知曉她自幼聰慧,卻沒料到她會拚了性命去步步為營、處心謀劃,隻將他與她同時推到了絕境。

    她想的沒錯,彼時徐壽已然是他手中棋子,想要拔出壽春長公主的勢力,便必須得徐壽相助。而他給予徐壽的,正是一句既往不咎。

    他退了一步,終是答應事後必然斬了徐壽為蕭家複仇。卻未料到,在最後一刻,得知了那樣驚天撼地的秘密。

    她當著他的麵,手裏拿著那封聖旨走到了事敗的壽春長公主麵前,臉上帶著快意的笑容。仿佛她走向的不是一條絕路,而是萬丈榮光。

    記憶之中最後的畫麵便是她立於殿中,驀然回首滿眼淚水,求賜一死。

    那一身的白衣,和那端來的白綾讓他皺起了眉頭,身上起了薄汗,不由得呢喃出聲,“阿姮”

    迷蒙間卻覺得身上一重,似有什麽披蓋在了身上。

    因出了汗而覺得有些冷的身體漸漸回暖,他緩緩睜開了眼,這才發現又是一場夢境。身上蓋上了一件鶴氅,而衛婕妤衛蘅正笑吟吟的端立一側。

    見他醒來,便笑彎了眼柔聲問道,“皇上怎知是臣妾,可是沒有睡著?”

    一月前,內閣首輔程維朝之母程老夫人九十大壽。程閣老乃朝中重臣,二十年來一直兢兢業業,大齊朝在符瑄手裏能有如今這般景泰民安,他居功至偉。

    況且九十乃人世罕有高壽,欽天監更是以此視為祥兆,符瑄一身便衣帶了隨扈親自前往程府。

    回宮時,便在荷花裏胡同,遇見了正被親嫂子責罵的衛蘅。她瞪著一雙杏目,眼眶裏是滿滿的淚水,茫然而無措的模樣像極了記憶中的那副畫麵。

    為此,他停駐了腳步,失神片刻。

    而這一切,皆被隨扈看在了眼裏。

    皇帝登基二十載,後宮僅有一後三妃一婕妤。

    宗室子嗣更是隻有四位皇子與兩位公主,禮部多次上書請求擴充後宮人數,皆被皇帝駁回,禮部上書這些年來急得滿頭烏絲都變成了白雪。

    能在皇帝身旁隨扈的,都是些極有眼力的,自是不難看出皇帝對這女子生了心思,便暗暗記在心裏。

    待皇帝回宮之後,太監內侍總管姚丙安便得知了此事,第二日那女子身邊便已查清。女子父母皆亡,隻跟著一個兄長過活,也並未定親。她兄長世襲了其父親的百戶,如今在禦林軍虎威營中做著火頭的差事。衛家族人世代居住京城,多為寒門百姓,多以商戶為生。

    雖是落魄了些,家世倒是幹淨。

    於是這名叫衛蘅的女子,幾日後便進了皇城。

    符瑄瞧著立在身邊的衛婕妤,她今年不過十五歲,瞧著還是一臉的孩子氣。她本就不是公卿豪門出身的閨秀,更是不甚聰慧,一個月過去了,宮中規矩學的還是勉勉強強。

    她與那人終是相距甚遠,符瑄看在她,眼中的笑意便淡了下來。瞧著她半點沒有察覺仍是嬉笑著自桌上拿起一顆新鮮的海棠送至他麵前,符瑄心中歎息,若是那人哪怕是臉上細微變化便能立刻察覺人心。

    衛婕妤與她唯一相似之處,恐怕便隻有那一雙大大的杏眼。

    能瞧明白這一點的,並非隻有符瑄一人。

    在後宮裏活了二十年的皇後石善蘊,自也了然於胸她端坐在寶座之上,冷眼瞧著三妃用盡了心思、耍盡了手段,仿佛看著一場雖早已知曉結局卻依舊十分精彩的堂會一般。

    聽著衛婕妤在耳邊低聲嬌嗔著抱怨規矩難學,又說起每每去坤寧宮請安心中都十分害怕。他便歎息一聲,溫和對她道,“左右皇後喜愛清淨,你若不愛去,就別去了。”說到此處,便瞧見那不安之中卻壓抑著得意的表情,他心中哂笑,又道,“雖是如此,宮中規矩也要學好。賢妃平日肅立端莊,你若無事,便去她宮裏轉轉吧。”

    賢妃宋晞的兄長宋晗如今乃三軍都督,育有三皇子。平日裏行事做派的確可堪後宮楷模,甚至不少宮人內侍都私下流傳,若說母儀天下的風範,便是皇後石善蘊也比不上宋賢妃。

    見衛婕妤因這番話疑惑的眨了眨眼睛,符瑄臉上浮起笑容,攜了她嬌柔的小手將她拉入懷裏,在她耳邊低聲喃道,“你這般可人兒,朕自是不忍你去皇後那冷冰冰的坤寧宮裏受罪”

    衛婕妤年紀尚又經人事不久,被他這般在耳際撩撥,臉上立時便染上了酡紅,伴著一聲重過一聲的嬌喘,眼神也迷離起來。

    符瑄眼光卻十分清明,將她打橫抱起,朝著禦花園中的樓閣大步行去。

    這種事情自然有那樣的有心人傳到了坤寧宮中,白尚宮自然又是一陣排揎。多少年了,皇帝都未曾這般荒唐,如今竟做出了白日宣淫這樣的事情!

    皇後石善蘊半臥在貴妃榻上,依著迎枕,半闔著眼簾聽著白尚宮在一邊絮叨。心中有一搭沒一搭的思忖著,白尚宮真是年紀大了,再不似二十年前那般心思縝密,如今竟連這樣的事情也看不清了。

    如今她最大的敵人可遠遠輪不到那個嬌俏的小婕妤,而是誕下了三皇子的宋賢妃!宋賢妃之兄昨日剛自西疆大勝歸來,如今宋家真是鮮花鼎盛、烈火烹油,那風光自是一時無兩便是二十年前的裴家,恐怕也要遜色上半分。

    石善蘊一邊想著,心中便有些冷笑。

    當年裴家還算有個明白人。

    先頭的霸陵侯裴湛,世家出身,看過多少京城世家的風氣雲落,自是明白盛極必衰的道理,又深知帝皇之心。縱然有從龍奇功,卻從未居功自傲。在兒子統帥三軍之後,自己便自軍中隱退,一心隻做富貴閑人。

    便是當年的裴世子,那也是個拎得清的

    卻不似如今的中軍都督宋晗,人雖內斂沉穩,卻終是邊陲廬陵小城而出,很多事情都瞧不清楚

    這件事在石善蘊心中兜轉了一邊,白尚宮卻依舊在絮絮說著衛婕妤不合規矩的種種事跡。她聽著心中終是有些厭煩,便揮了揮手,讓人退了下去。心中再一次決心,這坤寧宮的掌宮尚人,是時候換一個了。

    至於白尚宮,石善蘊心中頓了頓便讓她自己選擇吧,是留在宮中養老或是出宮去尋親,都隨了她。

    石善蘊這般想著,隻是她心中卻不知,並非白尚宮如今糊塗,而是在宮中二十年,她也不再是當年那個嬌憨懵懂的少女了。後宮的爭鬥如同業火,將她煉成了如今這幅模樣。

    一年後,衛婕妤之兄因貪汙枉法被押入鎮撫司大獄,衛氏族人在京城橫行跋扈也被盡數流放。衛婕妤則因籠絡賢妃,攪得後宮不寧而被皇帝賜了一條白綾

    宋賢妃跪在殿中,麵色木然,而符瑄則站在她一丈之外。

    內侍總管姚丙安則在她身側開始宣讀聖旨,一條條皆是罪過,一樁樁全是錯處這十八年來,她規矩禮儀處處做到完美,又誕下皇子,堪與皇後比肩,沒想到這一切的一切在他眼裏,皆是錯處,皆是罪過。

    片刻之前,衛婕妤被賜下白綾後臉上那不敢相信的模樣此時依舊在她腦海中回蕩。整整一年的時候,衛婕妤寵冠六宮,每月侍寢的日子加起來甚至超過了其餘後妃之和。皇帝對衛婕妤更是百依百順一般,便是這樣的心頭愛,也能說賜死就賜死。

    此時此刻,她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呢?

    皇帝便是接了衛婕妤的力,鼓動著她為了兒子去奪那一把鳳座她抬起頭,麵色複雜的看著那個穿著黃袍的男子。

    他如今已四十有五,卻沒有著中年男人的臃腫醜陋,依舊如她第一次見他時那般英武不凡。他自小因奪嫡而多年流落坊間,嚐盡了人生冷暖,自是明白嫡庶不分的危害,而他這一回便會借著這個由頭讓她清清楚楚的明白,太子隻能出於皇後的坤寧宮中

    “賢妃宋氏降為儀嬪。”

    宋晞聽著姚丙安將聖旨宣讀完畢,卻未磕頭謝恩,隻癡癡的看著立於一丈之外的皇帝,喃喃道,“皇上,嬪妾錯了”。

    符瑄斂去了賜死衛婕妤時深沉如水的麵色,他臉上和緩了許多,行了幾步到了宋晞身前,親手將她扶了起來,歎息道,“朕也不多說了,你自己好好想想什麽是屬於你的,什麽是不該去妄想的!佛家曰:破執。你心頭的執念也該去一去了。”

    依舊是陽春三月,相比起一年前,白尚宮臉上又多了幾條皺紋,可是氣色上竟好了許多,她站在皇後案邊興致勃勃的說著那衛婕妤被賜白綾時的樣子。

    皇後仍是那般波瀾不興,一邊聽著她絮絮說著,一邊寫著佛經。

    隻是今日卻格外話少。

    如今六宮之中,賢妃宋晞已降為儀嬪,鎮日呆在她自己的宮裏再不出門一步。其兄宋晗也受了斥責,兩人相互助長的形勢已被符瑄破除。宋晞對她而言甚至再不需多費思量,三皇子更是對皇長子沒了威脅。

    而那衛婕妤如今恐怕已經走在了黃泉路上。

    而綠蕪宮那位,雖入宮最早,卻始終是個婕妤,所出的四皇子更是還不到兩歲她又有什麽可思量的呢?

    想著想著,石善蘊心中覺得有些沒意思。

    待抄完佛經,皇長子到了,石善蘊放下了筆,便出了寢殿。

    白尚宮正打算跟著皇後一同出去,一低頭的刹那,卻瞧見了滿滿一篇佛經裏,最後一句寫到,“昔年紅顏,怎敵他王圖霸業。”。

    殿外陽光正好,符瑄坐在禦書房中,手裏依舊摩挲著那塊雕了姮娥奔月的翠綠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