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三春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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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值陽春三月江南之地處處皆綠柳如蔭。

    鎮子不大卻布滿了水道,不過五六十步便能瞧見一座石橋。

    蔚翼清自橋上打馬下來,身邊跟著兩個跟班兒,一個麵若銀霜,一個則滿臉討好。

    他身形高大一瞧便知是外鄉人。且一身華服騎在高頭大馬之上便引得水鄉嬌俏的女子羞紅了臉、三三兩兩的盯著他議論紛紛。

    那討好的跟班兒臉上擠了一堆的笑驅馬跟在他身後,離著半個馬身的距離絮絮道,“咱們這裏的女子,最是溫婉嬌美王爺此番前來便讓老朽為您選上幾個”

    這人正是此地縣令,姓劉,今日聞得翼王爺到了此處,便忙不迭了湊到了跟前,做個鞍前馬後的跟班。

    蔚翼清眼風掃了他一眼,那眼神中的不耐讓他霎時便停了口。

    如今這位什麽身份地位,這劉縣令自是十分的明白。此地雖遠,京城的形勢卻也不是密聞。

    如今的皇帝還是皇子之時排行第四,其母不過是個小小的婕妤,非嫡非長。可他卻登了帝位,自是有過一番血雨腥風。

    不僅僅是太子一家以及幾位兄長,便是後麵那些年幼的弟弟都未逃過他的手掌,一個個的被他遣出京城為藩王,不過幾年便都悄無聲息的死在了外麵。

    這種事情,坊間也有些傳聞。

    說他皇位得的不甚光明,便總疑心旁的兄弟起意來奪罷了。

    如今三十年過去了,這些秘辛倒是鮮少有人提及了,隻是皇帝如今卻有著十分煩憂的事情。不知是不是當年事情做的太絕了,傷了陰騭。他的長子死在了一場風寒之中,次子則在校場騎馬時摔斷了脖子,唯有幼子如今平平安安的長到了成年。可惜的是,那明明有一副好皮囊的兒子,健健康康的長到了二十歲,竟是個傻子。

    自這個傻兒子出生了後,便是皇帝年年擴充後宮,日日埋頭苦幹。後宮那一堆女人也到底沒給他再生出個兒子來。

    事到如今,年歲已至五十的老皇帝開始有些憂心了。

    當年事情做得太絕,兄弟們早就成了黃泉路上一隊冤魂,就還隻剩了翼王這麽一個最小的兄弟他與這個小兄弟相差了整整三十歲

    皇帝登基之時,這小兄弟還在娘胎之中,便是他爹都不曉得自己又多了個兒子。直到登基過了八個月,才有人前來向他報說,說是在皇陵守靈的嬪妃裏麵有人生了個孩子。彼時皇帝已經將他的兄弟們都打發出了京城,此時聽了這樣的事情,便著人將那孩子抱進了宮裏。

    孩子被抱來時已經有三個月大了,已經長開了些能瞧出模樣了。

    皇帝瞧了一眼,心想,得,這絕對是他兄弟沒跑了,那眉眼長得跟他爹在世似的

    本不欲留著這孩子,他的長子卻在此時夭折了。得知長孫夭折,宮裏的老娘娘差點哭瞎了一雙眼,那孩子自小娘死得早,便是在宮裏祖母身邊長到了七歲。

    老娘娘覺著,這恐怕便是兒子傷了陰騭,隻想著法兒的替兒子積德。如今知曉了先皇還有個遺腹子,便說什麽也不讓兒子處置了。

    隻對兒子道,“你若瞧著礙眼,便讓他跟著我住在慈寧宮裏。這孩子來這世上走一遭成了你的兄弟,便是你的緣分。讓我得知了此事,便是我的緣分。如今你的兄弟們都讓你攆出了京城,這個又是個不曉事兒的,你還有什麽可擔憂的?!”

    皇帝聽了這話,隻覺得頭疼。

    這事兒也怪,他這樣一個怯懦又良善的娘怎麽就生出了他這麽個滿心壯誌又滿肚子心眼的兒子

    此時坊間已有不利於他的傳言,他便索性應允了老娘娘,又將這孩子的母親接到了宮裏,讓這母子住在了慈寧宮的偏殿之中,也算是以此堵住天下悠悠眾口。

    一晃多年,皇帝眼瞅著自己的兒子越長越傻,那小兄弟卻越來越聰慧,心裏便犯了嘀咕。這時候,他似乎也有些認命了,都這麽努力了,還是再未生出一個兒子來。事到如今,他也得為身後事思量一番了。

    但凡有絲毫可能,他自是想著自家血脈繼承大統。

    可若是將皇位交到了傻兒子手裏,他前一刻死了,便得有許多人下一刻便尋思著宰了他的傻兒子爭一爭這皇位。

    可若是將這皇位交給了他那小兄弟,怎麽想卻又有些不甘心。

    此時此刻,皇帝終是想起了當年老娘娘那番話,難道真是作了那般不道之事傷了陰騭?也因著如此,這兩年他沒少自名山大川尋訪得道高僧。

    高僧來了一個又一個,皇帝依舊沒再生出兒子來。

    轉眼間,他的傻兒子和小兄弟便都到了成親的年紀了。還是傻子的娘出了主意,先給傻子娶了媳婦,若是能生出兒子,這江山豈不有了後繼之人?

    皇帝覺得這主意靠譜,便命欽天監開始占卜詢問,過了三五日,說是算出了鳳棲商州,便將小兄弟打發到了商州尋人。

    這其中又未嚐沒有試探之意?蔚翼清心中自是明白,這一行必得小心謹慎才是。

    天氣晴好,似乎有著莫名的香味總是隱隱若無的環繞在鼻尖,他不禁抬頭四處瞧了瞧,一邊有一搭無一搭的與劉縣令搭著話,想著那欽天監既是算出了此地有那勞什子鳳凰,便好歹問問,這些年間此地可有什麽不同之處。

    兩人正打馬走著,那劉縣令突地笑聲道,“這家姑娘該是到了出嫁的年紀了。”

    蔚翼清聞言抬頭望了過去,隻見前麵綠水環繞之中,一片粉牆黑瓦的修舍。他二人因立在高處,便能隱約瞧見內裏曲折的遊廊。

    他隻當這劉縣令認得這戶人家,便未言聲。

    這一行,本應是嚴密之事。

    可自到了此地,這劉縣令處處透著古怪,仿佛對他的差事倒是心中有數一般。那高僧說此地有鳳棲身,蔚翼清心中是不信的,不過是些怪力亂神的念頭罷了。

    他那皇兄恐怕是心急的失了方寸。

    想到此處,他嘴角勾了勾,看向那劉縣令,“你可是要推舉這家的姑娘?”既是心中起疑,蔚翼清也不掩飾,出言便試探這位劉縣令。

    話音落下,便見那劉縣令一頓,麵上露出幾分不解。

    他想著,這老東西城府還挺深,裝的還挺像。便聽劉縣令道,“王爺所說推舉是指何事?這家人家姓趙,乃是商州城的大戶,隻是家裏乃是商戶,所以下官也甚少接觸。並不知曉他家子女情形。”

    蔚翼清一聽,心中倒是有些疑惑,轉頭瞧著他道,“那你怎知他家有要出閣的姑娘?”

    劉縣令便捋著山羊胡嗬嗬笑了兩聲道,“王爺,您瞧瞧那兩株香樟樹!”一邊說著,便朝著前方指去。

    蔚翼清目光隨著他所指的方向瞧去,果見那粉牆之後兩株高大的香樟樹立在院中。

    “然後?”

    “王爺您有所不知,這是此地風俗!”兩人慢悠悠的向前驅馬,劉縣令則跟在後麵解釋,“家裏生了姑娘,便在院子裏栽上兩株香樟。這香樟樹長到十四五年的光景,便能這般高大。這城裏的媒婆們經過此處,瞧見這兩株香樟,便能知曉這戶人家裏有著待出閣的姑娘。”

    蔚翼清聽得倒有了些興致,趕著問了一句,“那若是姑娘出了閣,這兩株香樟便要伐了?”

    劉縣令嗬嗬笑道,“正是!待姑娘有了婆家,娘家便將這兩株香樟伐了,做兩口箱子,讓姑娘帶到婆家去。這正是取著兩相思守之意。”

    兩人一邊說著,一邊前行,待劉縣令說完這典故,兩人恰好行至那香樟樹下。蔚翼清勒馬停了下來,仰著頭瞧著這兩株高大的香樟。枝繁葉茂,鬱鬱蔥蔥之間,無數細碎的光點灑落在身上。

    一陣微風吹過,枝葉便一陣嘩嘩作響。

    隱約的,能聽見自那院子裏,更有著女孩兒銀鈴兒般的笑聲。

    那笑聲仿若自天邊傳來,直直的打進他的心裏。不知為何,蔚翼清隻覺得心中狠狠動了一動,竟似有一種漫長而隱晦的疼痛自心尖泛起,讓他連嘴裏都染上了一層苦澀。

    他不動聲色的回頭看了一眼,心腹立時策馬至了跟前,那劉縣令慣會察言觀色,見著這般情形,自是落在了後麵。

    “你去查探一下這家人家。”蔚翼清低聲命道。

    “是。”心腹應道,臉上仍舊一派木然。

    見心腹領命而去,蔚翼清又抬頭瞧了一眼那兩株緊挨著的香樟樹,撇去心中異樣,這才又兀自打馬前行。

    今日他的目的並非此處,而是商州城外的一座百年香火的寺廟。

    來到商州之前,他便打聽出了這處所在,說是京城外萬鬆寺的住處圓機大師,正雲遊至此

    他心中雖不太相信這些鬼神之說,但既領了差事卻也得將差事辦妥。

    而這鬼神之事,最好的請托便是這種號稱得了道的高僧。

    去了城外山上古刹卻撲了個空,說是那位大師入了禪房,這幾日都不見客。蔚翼清倒也不是個拿權勢壓人的王爺,於此也並未惱怒,便道改日再來,隨與那劉縣令打道回府。

    他這番前來商州,行前便著人在此置了個宅子,這段時候便都要住在這宅子裏。

    方回到宅子,那前去打聽的人便到了跟前。

    蔚翼清端了茶盞啜了口茶,這才瞧了下屬一眼。今日之事,不過是隨性而起,待山上轉了一遭,都忘了此事。如今見著下屬來報,這才想起了那兩株香樟,和那院子裏傳出的那陣子笑聲。

    那笑聲仿佛在耳邊又響了起來,引得他心中一動,那番興致便又上來了。

    “打聽的如何?”

    “回王爺。”那下屬等了半響,心知這王爺恐是忘了之前吩咐,正以為這半日做了無用之功,卻沒想到蔚翼清又想了起來,這邊便恭敬回道,“正如那劉縣令所言,那家姓趙,乃是商州城做蠶絲買賣的商戶人家。家主叫趙瑜方,兩兒一女,兩個兒子都成了家,女兒則待字閨中。”

    “那姑娘叫什麽?”

    那下屬抬眼睇了翼王爺一眼,卻仍恭敬道,“那姑娘名叫趙三春。”

    果然是小地方的姑娘,名字也這般俗氣,蔚翼清聽了哂然一笑,便讓那下屬退了下去,隨即也將此事忘到了腦後。

    畢竟這次來商州,還有著更重要的事情。

    又過了兩日,尋思著那位高僧該出關了,蔚翼清便又出了商州城,上了山。隻是卻不曾想,剛上到半山腰,清晨時還晴好的天氣,卻突然變了天。

    山中來雨分外急,豆大的雨點兒密密麻麻的砸了下來,帶著早春時分的寒氣打在身上還有些涼意。蔚翼清瞧著山中騰起的水霧,覺得這雨勢越發的大了起來,隻得帶著那木頭一樣的下屬,先尋一處所在避一避這場急雨。

    一場急雨打的二人頗有些狼狽,蔚翼清隻記得前幾日前來之時在這半山腰間有一個石亭,此時顧不上許多,便朝著記憶中那石亭的方向奔去。

    走了半盞茶時候,果見前方一個小小的石亭立在路頭,隻是此時亭中似還有旁人在避雨。下屬不放心,便要先去探尋一番,蔚翼清卻伸手阻攔了他。眼瞧著雨勢這般大了,便是還有旁人,難道讓人家讓出這亭子,且那亭子瞧著還有些位置,完全能容得下自己主仆二人。

    這般想著,兩人便朝著那石亭前去。

    還未及到那石亭,便聽著亭中有斷續的說話聲兒傳來。

    “油嘴滑舌的,你不該去做小和尚,可惜你這張巧嘴。”

    “丫鬟姐姐說笑了!小僧可不是亂說!”隱約中,又傳來一個半大孩子的聲音,“我跟師父雲遊至此,便是為了那九轉的鳳凰。師父這幾日不適閉關,便讓我出來尋找,我瞧著三姑娘貴氣盈麵,眉心中帶著紫霞之光,這可是大富大貴的麵向,這是百鳥朝鳳之命啊!”

    一句百鳥朝鳳讓蔚翼清倏地定住了腳步,此時他已行至石亭之外。隻見那小小石亭之中立著四個人。兩個穿著粗布僧衣的和尚,年長的約有二十出頭,年輕的也就十三四歲。再有便是一個婆子與一個年輕的姑娘,那婆子屏了氣不出聲,隻那姑娘笑著逗那小和尚說話。

    蔚翼清停了腳步,正猶豫著要不要進去避一避雨,這一陣說來就來的急雨竟又說停就停了

    陽光一下子便自散開的靉靆之中灑落了一身,蔚翼清怔了怔,眼看著那亭中四人兀自離去,心中竟有了個念頭,仿佛這一陣急雨便是為了讓他前來聽一聽這一番對話。

    他心裏這樣想著,便有些乏味,去往山中古刹的心思也淡了些,這般聽來,那高僧恐怕依舊躲在那禪房之中。身邊下屬瞧出他的心思,隻躬了身道,“可需屬下先去探訪?”

    蔚翼清點了點頭,瞧著下屬消失在羊腸古道之中,便返身朝著山下行去。

    雨後山中的氣息帶著些清冽的芬芳,蔚翼清一步一步的行在路上,心中開始思量。皇帝兄長的心思,他一向十分明白,自個兒什麽處境更是比外人了解的透徹。那下屬雖在他身邊伺候,卻是皇帝的心腹,今日石亭外所聽之事,不僅僅自己聽的一清二楚,那人也是絲毫不差。既是這般,自己何苦去沾這麻煩事?索性便讓那下屬自己去查探個清楚,左右事情已知曉了七七。

    隻可惜了那個姑娘

    想起了自那高牆內傳來的笑聲,不知怎的,心中泛起些隱隱的苦澀,卻也終是隻在心中暗自歎息一聲。

    慢說她一個平民女子,便是他身負龍脈不也是這世上一個身不由己的可憐人麽?

    隻可惜,他卻未有聽見向山刹行去的那兩個小僧餘下的對話。

    “餘方怎可亂說話。”並肩行在一起,年輕僧人眉頭蹙著,教訓著身邊的小師弟。

    “咦?”那小僧卻未曾覺察自己的錯誤,隻瞪了一雙大眼睛瞧著身邊的師兄,“師兄你也瞧見過那趙家小姐,難道瞧不出她那富貴命?我哪裏亂說話了?”

    聽得師弟這般說道,那年輕僧人歎息道,“師父平日裏讓你多多修行,你卻隻顧貪玩。那趙家小姐雖是富貴命,卻非極富極貴。隻因她前世為後,身上留了些貴氣,才蒙蔽了你的眼目”

    年輕僧人這般說著,隻瞧著師弟麵上有些不服氣,便凜了聲道,“還不知教訓!便替師父罰你三日罷!”一邊說著,長袖一揮,那小僧瞬間便在青煙之中現做了原形竟是一頭還未長出犄角的小梅花鹿!

    那下屬雖未聽到二人言語,卻青天白日的瞧見了這種詭譎之事,嚇得腿都有些發軟,再顧不上那差事,隻顧得跌跌撞撞的跑下了山!

    他心裏惶恐,便想著盡早離了這怪異之地,心中便下了決議,認定了那小僧口中的三姑娘,便是此次來尋之人。

    蔚翼清卻不曉得在那山上竟有這等怪力亂神之事,隻得了下屬戰戰兢兢的稟告,再無心探查,便將那劉縣令招至下榻的宅子,一封蓋了玉璽的聖旨便送到了老頭兒手裏。

    十日之後,商州全城皆得知大戶趙家出了鳳凰

    翼王爺千裏到此,便是為著如今皇帝唯一的皇子選妃日後,那趙三姑娘便是鳳儀天下的皇後了!

    直到蔚翼清帶著浩浩蕩蕩的隊伍離開了商州城,山中古刹中的老和尚終於自禪房中走了出來。

    在聽聞此事後,隻歎息了一聲。

    “師父為何歎息?”年輕僧人上前合掌請教,麵上不解,“他二人本就有次一劫,當年他奈何橋上滯留十年,本就違反地府條令。若不是他乃星君下凡渡劫,閻君怎能如此開麵。凡有一緣便隨一劫,再世求緣,自難平順。”

    老和尚瞧著麵前如清溪般透徹的徒弟,臉上卻露了絲狡黠的笑容,搖頭道,“非也,非也誰說再世求緣難以平順?這世上最難測的便是人心,最難割舍的便是情緣!三垣天下,總有些人是不一樣的。再過二年,你且瞧著,他二人的命數自有一番變化!”

    說罷,老和尚便再無一言,隻大笑著沿著山間小路,一路而去。

    年輕僧人聞言心中依舊迷惘,隻此時一道雨後落虹閃爍在林間,帶著些朦朧的光華,遠遠近近的總瞧不清楚。

    他心中突然有些開朗,心頭迷惘也似被山風驅散。

    許是太過拘泥於命數一言,心頭便被迷障所遮掩,那樣的一對人,也許終能掙開這一世的劫數,掙到那索求生生世世的緣分。

    心頭清明起來,他便將此念頭拋卻,隻小跑著跟著師父的腳步朝著來路匆匆行去。

    作者有話要說:這篇番外會擴寫一下,覺得可以寫個中篇,日後會另起一坑寫一寫,歡迎來看,麽麽噠

    這樣這文就正式完結了啦!謝謝大家一路以來的支持!寫作是件很艱苦的事情,正是因為大家的支持我才能一路堅持下來!!!再次感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