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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錢遜之是彈詞藝人,整日帶著義子浪跡於吳地的大小碼頭賣藝,一老一小多年來相依為命。錢鼎章自幼聰明懂事,每到一個書場老父在台上彈弦唱曲,他就在台下搬個小板凳安安靜靜的聽,耳濡目染之下將錢遜之拿手的幾部書學得八九不離十。錢遜之一看,明白這是祖師爺賞飯,索性收了他當徒弟,手把手的悉心教導多年。

    通常教滿一年後,便可出師,在光裕社出過茶道,向業內宿老拜過碼頭就獲得了獨立演出的資格,就能離開師傅去各大碼頭闖蕩,其間如自覺學藝不精,那麽也可再回到師傅身邊繼續學本事。

    錢遜之對這個義子愛護備至,他老於江湖,多年漂泊深知新人開碼頭之苦。故而一直將他帶在身邊,原本他是一個人上台單檔出演,現在索性拚了父子檔,老錢彈三弦做上手檔,小錢在下手彈琵琶。

    對於江湖藝人而言,單檔比雙檔更為合算,因為書場、茶館收了觀眾門票後和藝人五五拆賬拆賬,不管你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報酬都是這點。錢氏父子技藝精湛樣貌清秀,所到之處都是場場客滿,甚至還有買票入場站著聽的,200人的書場通常能擠進300人來,書場老板樂的合不攏嘴,給他們的報酬也比一般藝人要高。這樣算下來,這個父子檔的收入較普通單檔倒也不差多少。如果被富貴人家叫到家裏去唱堂會,那麽賺的就更多了。浪跡江湖的日子辛苦,但隻要有演出就能衣食不缺還略有盈餘,在這個時代也可以稱作小康了。

    父子二人跑碼頭已久對春節看的不甚重要。索性到盛澤過年,打的算盤是過年農閑客源旺盛,盛澤這種大鎮書場照例是隻是年三十前後小休幾天,初五就要正常開張,新春正是藝人人頭最緊張的時刻,書場老板為了留住彈詞藝人往往不但願意四六拆賬,還在約檔的時候會額外多付定金,演出結束後還要加送一點土特產。

    時值隆冬二人因添置了不少演出行頭,這段時間行囊漸癟便沒有去投旅店,暫寓蠶娘廟的偏廂客房中。

    盛澤自古盛產絲綢史稱“日出萬匹、衣被天下”,當地鄉紳靠著這個發了大財,人一旦有錢後就要給自己找個信仰作為心靈寄托,蠶商絲商覺得鎮上原來的土地廟太土太老,一合計便集資修了這所蠶娘廟,供奉軒轅黃帝、神農、嫘(lei)祖,一年四時香火頗旺。這蠶娘廟的格調看起來比鄉間必備的土地廟高了許多,尤其是嫘祖的嫘字怎麽念,更是成了一般冬烘先生向外人顯擺學問的抓手。

    建廟時又著意多建了一排偏廂,供廟祝出租取利,用作日常維護之資,所以價格較一般旅店更為便宜,而環境比廉價的雞毛店大通鋪又好上不少。對錢氏父子而言算是難得的客寓佳所。

    所謂的雞毛店也是錢鼎章來到這個世界後才知道的,前世隻在電視電影中聽到雞毛小店長雞毛小店短的,親眼見過才知道,這種店的住宿環境之惡劣大出人所料:用磚頭砌起來的大通鋪可以並排睡10多人,墊的是稻草,晚上睡覺時,店夥會將吊在床上的一個竹子編成的比大通鋪略窄的架子放下來壓在躺在大通鋪上的旅客的身上,架子內盛滿雞毛就算是被子了。當日錢鼎章好奇,入內一觀後嚇的拉著義父扭頭就走。

    眼看油燈將滅,錢鼎章輕輕吹滅火苗,覺得室內煙氣漸重,喉頭不由發癢,看著一旁酣睡的義父因多日操勞而癟下的麵頰,心有不忍。生怕在室內咳嗽擾他清夢,於是強忍喉頭不適輕輕端起桌子上的茶杯,將杯子中的殘茶倒入門軸窠中,有了潤滑後再推門便不再有那討人嫌的“吱丫”聲。這本是夜行毛賊的手段,他前世看書的時候覺得好玩就記下了,此刻倒是物盡其用。閃身出門後,又將門輕輕掩上。

    鄉間夜涼,空氣清冽,被冷風一激,喉頭倒是歸複平靜。想著左右無事,不妨隨處走走。

    當下背著手借著上弦月清輝,往蠶娘廟後院走去。說是後院,其實就是殿後的一大片空地,造廟時為了美觀,種了不少鬆柏臘梅翠竹,周圍則用細竹枝編成籬笆圍起來,久而久之也就成了當地的著名風景,如同後世的公園一般。

    歲月漸長,竹籬笆慢慢朽爛,本地承平已久,民風良善,間或有小毛賊作祟可萬萬不敢到廟裏偷,鬼神在鄉間的威信依然極大,鄉人間如有雞毛蒜皮的事情發生而官府不能決,便照例去廟中下拜發咒請陰司明斷。故此,一丈長的籬笆上倒有三四尺的口子可供人出入。後院裏的歲寒三友也是日漸旺盛,由剛種下時稀稀疏疏的幾支,化為參天大樹,或竹叢梅叢來。“倒是捉迷藏的好地方”錢鼎章心中不由得冒出這麽句來。

    一陣風吹來帶來的還有遠傳的梆鼓,已經二更天,錢鼎章打算回房歇息,明天是初五,吳地習俗一早就要放鞭炮接財神。同時一些飯店茶館也開始恢複營業,自己父子二人也要開始表演掙錢了,早點入睡養足精神,明天爭取頭炮一炮而紅。

    “喂喂,我在這裏”突然一個極輕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錢鼎章嚇了一跳,自己在此人生地不熟的怎麽會有半夜打招呼?莫不是鬼魅之流?

    當下強忍心頭驚詫,定住腳步,卻又聽到另一個沙啞的喉嚨說到“讓您久等了”

    原來不是找自己啊,想到此處打算回房。但轉念一想,正月初四的晚上,新春佳節,室外氣溫又低,這二人不在家裏跑到這荒涼的後院來幹什麽?如果是正常的商談事件,何不去酒樓茶館呢,雖然春節還堅持營業的店家味道服務都一般,但起碼暖和不是。

    想到這裏,年輕人的好奇心頓起,發現自己所在的位置非常巧妙正好是一個由數株臘梅和幾篷翠竹圍城的一個“凹”字形的缺口中,缺口正對廟後牆,晚上黑燈瞎火的站在這裏別人隔著樹叢是絕跡看不到自己的。於是慢慢的貼上了一棵老梅樁,這樣就更不易被發現了。

    “請問事情進展如何了?”沙啞的聲音問道語氣中透著尊敬

    “嗯,差不多了,明天下午四點半,我會等在蠶娘廟前,你慢慢走過來,然後你跟著我走就可以,我打聽清楚了,明天初五,本來按計劃在圖紙室值班的老吳,要去粉妝樓會他相好,我讓底下兄弟盯梢,如果出來馬上有人來報告的”

    “是他?”錢鼎章心中一閃這個沙啞的聲音太好分辨了,自己父子二人在臘月頭上來盛澤跑碼頭,按照規矩是先要拜會當地鄉紳縣董及各大茶園書場老板。在最大的茶樓飛雲閣裏請各位當地鄉紳聞人吃一碗八寶茶,先試說一回書,隻有他們點頭了,才能在此開場賣藝。如果因為種種原因沒讓他們滿意,隻要有一人說句“不靈不靈”,就要卷鋪蓋走路,因為之後鎮上沒有一家茶館書場會讓你去開書。而說書雖然名義上被歸為賤業,但說書人自有行業尊嚴所在:說書必須在正兒八經的屋內高台上。不滿足這兩點,給的錢再多也不能賣藝。

    這個沙啞喉嚨正是當日在座的一員,說是本縣大地主徐懷鏡的次子徐奉容,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為介紹的時候,飛雲閣老板戰戰兢兢的神態和著意奉承的話語“徐家向來為盛澤馬首,徐老先生樂善好施乃是辛亥革命後盛澤鎮警察局第一任局長,直到前幾年才主動讓賢。現在因年事已高故很少外出,長公子在縣黨部高就公務繁忙不得撥冗,這位二公子剛剛東渡日本而回,能請到他也是你們臉上有光”父子二人當時隻能喏喏。

    隨後另外一個聲音也被他辨認出來,不就是蠶娘廟的廟祝麽,日常和自己多有交道。奇怪的是,按照二人的社會地位應該是廟祝恭維二公子才是,怎麽現在徐奉容反而拍起來廟祝的馬屁?

    這個時代出洋留學是大事情,能負擔起的非富即貴,遊學歐美被稱為鍍金,次一等的去日本的被稱為鍍銀。隻要能取的外國學位回來,頓時成為上等人。

    而廟祝之流跡近巫蠱,除了鄉下的愚夫愚婦對其頂禮膜拜,莫說是鄉紳就是窮酸秀才也是看他不上的。錢鼎章決定繼續聽下去。

    “好,還是您有辦法,您這蠶娘廟最近沒什麽意外吧”那個徐二公子又沙啞著恭維。

    “廟裏就住了一對說書的父子,一場大病把兩個人都搞去了半條命,他們不是問題”

    “這次任務後,徐某就指望您提攜了”徐二公子沙啞的嗓音透出古怪而赤裸裸的諂媚之情。

    “那要看這次完成的如何了?日本帝國從不吝嗇對忠誌之士的獎勵,何況日支親善乃千古偉業,”

    大日本帝國?日本人!!這個看起來猥瑣不堪的廟祝竟然是日本人?!錢鼎章大驚之下差點叫出聲來,總算他先前有預料怕自己不慎之下驚動二人,故而將一隻袖子死死咬住。

    “那河本君,就此告辭了,明日見”徐奉容說完,急急離開。

    “八嘎,叫在這裏隻能叫我廟祝或者廟子”

    “是,是,小的疏忽了,這就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