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路過的陳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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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那曲正宮直調的《新木蘭辭》不同,這段是《三笑》中的著名唱段《祝枝山說大話》,講的是正月十五看花燈,周文賓說自己男扮女裝起來比一般女性都要來的漂亮標致,祝枝山不信,二人打賭。周文賓早有預謀,悄悄將祝的單罩近視眼鏡藏了起來。結果在街上看燈時高度近視眼的祝枝山看到了周所扮的大小姐,色迷心竅之下鬧出種種笑話,這段就是祝向“大小姐”顯擺家中闊氣,期間種種炫耀牛皮滿天飛,是一段極受聽客歡迎的唱段。

    但要唱好卻不容易,在《三笑》中設定的祝枝山是一個沙啞的粗喉嚨,演員演繹時必須憋著嗓子唱,倘若一個掌握不好用了自己的真聲,就出了洋相,台下蘋果核橘子皮飛上來也是常有。演員過分用力也不行,用力過度會導致嗓子從假沙啞變成真沙喉嚨。這可真是萬劫不複,唱京劇還有個沙喉嚨麒麟童,靠著這把蒼勁有力的嗓音紅極一時,但彈詞屆中一旦嗓音沙啞失潤那就是演藝生涯結束之時。

    錢鼎章在用純小嗓唱完《新木蘭辭》後,幾乎沒做什麽調整便將《祝枝山說大話》不加調整的一氣嗬成,單就這份功力也足以被聽客們翹大拇指誇讚了。

    今天第一次單檔,不但要賣力還要賣巧。錢鼎章一邊思忖一邊又撥動三弦準備繼續練習。

    “啪啪啪啪啪”一陣鼓掌聲打斷了他,隨著這掌聲從旁邊的梅花叢中鑽出兩個人來,鼓掌的是一個看起來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身穿一件鐵灰色的棉袍,脖間一條開司米羊絨圍巾,一頭烏發剃成頗為現時少見的平頭,長臉隆準,濃眉細眼,樣貌清臒。初一看還以為是哪家大學的教授,但緊抿的嘴唇和兩道深深的法令紋無聲的昭示主人所承擔的巨大壓力。還有一人在他旁亦步亦趨,要麽是保鏢要麽是隨從,不過看體格和走路的姿勢還是前者的可能性更大。

    錢鼎章見他鼓掌而來,隨手將三弦放下站起身來拱手到“小子乃是客寓其間的彈詞藝人,見今日陽光晴朗,故而在此練聲,倒是打擾這位先生遊園的雅興了,慚愧,慚愧”

    那人拱手還禮“先生過謙了,我今日正好回鄉省親,路過盛澤,因為賤軀不適故而在此盤桓修整一天,不想倒是得聞天籟”

    錢鼎章連忙答道“先生謬讚了,在下姓錢,名鼎章,鼎之鼎,文章之章,今日在此練習是為下午的登台做準備,不瞞先生,今日乃是小子第一次以單檔臨台,實在是內心潺潺,故而隻能多做準備以求個心安”

    “哦?”那人滿臉驚訝“錢先生竟然是第一次放單檔?哦,對了,鄙姓陳,名訓恩”頓了頓繼續說道“以錢先生的才華年紀,才第一次放單,實在是不可思議”

    錢鼎章見此人言辭文雅氣勢不凡想來也不像什麽壞人,便將自己的情況的大略說了說。

    陳先生撫掌大笑“錢遜之大名,本人雖然不常聽曲但也多有耳聞,今日看來是雛鳳清於老鳳聲了。對了我聽錢先生剛才所唱的第一段開篇,當真是聞所未聞,看詞意好像是化用了木蘭辭意境,詞曲貼合甚佳,錢先生唱的也好,一氣嗬成行雲流水,嗓音清脆悅耳,毫無半點破綻可言。請問這是令尊新作麽?”

    錢鼎章有點不好意思的撓撓頭,“這首其實是小子前段時間臥病在床,百般無聊之下胡亂編寫的,今天是第一次從頭到尾完整唱出來,卻引來陳先生這樣的大家點評,實在是三生有幸”

    “噢!?”陳先生更是驚訝“看你年紀20應該不到就能自己化用古詩創作,厲害。厲害,隻是陳某還想請教一下”

    “陳先生但說無妨”

    “我中華文明源遠流長,自詩經開始,各種流傳詩作何止萬千,錢先生為何單單選了這首?”說完看著錢鼎章,嘴角邊露出一絲玩味的笑容。

    當下錢鼎章也不假思索,直接回答“自從前清腐敗以至喪權辱國,英法聯軍,八國聯軍相繼侵略我華夏,甲午一戰海軍精華盡失,先總理創辦黃埔推行憲政,本以為民國就此走上正軌,但東洋人狼子野心,918,長城抗戰,何梅協定、華北抗戰。又有一二八淞滬協定,蘿卜頭亡我之心非但不死,反而日漸膨脹,現下這個情形,表麵看風平浪靜,但我估計大概一年內,中日就要開戰,而一旦開打,日軍勝算極大,而我們除了人多之外,哪裏有一點優勢可言,故此,作為一個彈詞藝人位卑不敢忘憂國,隻是手無縛雞之力,隻能在三尺高台之上略盡綿薄了。吾國吾民都在沉沉昏睡,叫醒一個是一個了”越說越激動,想到八年抗戰的犧牲,錢鼎章的語氣漸漸高了起來。

    “說的真好,古人雲十步之內必有芳草,誠不我欺,剛才那段話堪為表率,隻是你說中日年內必有一戰,這是聽誰說的?”

    “陳先生,我雖然是操了江湖業,但也進過幾年學,加之我義父學問深厚,日常悉心教導之下中文洋文倒都識得一二,日常各大碼頭跑下來各種看盡報刊雜誌,聽盡野語村言,得出這個結果並不奇怪”

    陳先生聞言略一沉吟,正要再問,他的保鏢抬腕看了看手表,然後湊到他耳邊輕聲說了幾句。

    陳先生朝錢鼎章一笑“今日結識錢先生真是意外之喜,錢先生年紀輕輕見識斐然,隻是現在有俗務纏身不得不告辭了,不知道錢先生今日在哪裏開書,如果來得及我一定前來”

    錢鼎章大喜,這個陳先生看上去就頗有身份,有這樣的人坐鎮台下,自己可以放心不少,當下恭恭謹謹的回道“中午12點在梅李書場準點開演,日場是兩檔,小子是首檔,《三笑龍庭書》從12點說到2點,之後是另一位女彈詞大家露醉仙的《玉蜻蜓》,這個更是值得一觀,煩請先生到時一定賞光”

    陳先生見他彬彬有禮應對得體,心緒大佳,“如果有時間定來觀看”說完拱手而別。

    錢鼎章理理心思,又抱起了三弦繼續練習。

    人如果認真專注於某件事物中的話,時間流逝起來總是飛快,不知不覺間,日頭已經近天中,錢鼎章看看時間差不多,收起三弦回到客房。此時錢遜之已經醒來,見兒子抱著三弦進門知道他剛從外麵吊嗓練習回來,顯得頗為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