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創紀錄的三個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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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堂倌拖著長音的“開書哉”“開書哉”的叫喊聲中,二人緩緩穿過人群往台上走去。在台前,錢鼎章停住腳步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露醉仙先登台。作為一個21世紀的苦命小白領整日匍匐於寫字樓,讓女士先行已經成為條件反射,此時自己沒覺得如何。露醉仙卻是一愣,看著他伸出的右臂不知道如何。

    “露先生,您先請”

    “哦,哦,多謝,多謝”言畢,將旗袍前片下擺稍稍拎起,搖曳登台。

    二人剛坐定,台下掌聲雷動。錢露含笑拱手道謝後,露醉仙假作吃驚的問道“錢先生,你怎麽上台了,今天是我和我妹子二人搭檔,你搞錯了,快快下去”

    錢鼎章麵色一肅,右手輕輕拍上自己額頭緩緩擼下,麵部表情也隨之轉變,雙眉緊皺,眼作鬥雞,鼻歪嘴斜,這在彈詞中叫做“奸相”,專門用來起壞人角色。

    台下聽客一見錢鼎章這樣,未等他開口就已經先樂了。錢鼎章故意嗡著鼻子說道“剛才我聽書場老板說,露先生是申城紅角,我麽一個跑碼頭的小說書,各麽我想要蹭一蹭紅角,所以這檔書就我兩搭檔了”

    露醉仙佯怒“你走開,這是我和我妹子的書擋,哎呀,都已經開書了,這小鬼丫頭沒輕重,人哪裏去了”

    錢鼎章又是一陣奸笑“嗯哼,早就知道你不肯,所以你這妹子被我用仙法拘禁起來,你老老實實和我唱完這一檔我自然將她還你?”

    “還仙法?你個唱《三笑》的,今天哪能要來唱一出《封神榜》阿是?,老實講,仙法麽,你會我也會,小娘魚(蘇州話,小女孩)麽,我把他變出來就是,哼”

    “啊!?”錢鼎章假裝大驚失色。

    露醉仙則開始念念有詞,正當台下觀眾在凝神聽她到低念什麽的時候,兩人身後的帷幕中突然探出一個梳著雙丫髻的小腦袋了,不是何若曦又是誰。

    隻見她三步兩步走到台前甜甜叫了聲“阿姊,你在做啥”

    露醉仙吃她一打斷,故做嗔怒“你個小鬼丫頭,倒是晚一會出來,讓我裝神弄鬼去嚇嚇這個蠹頭呢?”

    那邊錢鼎章裝作沒聽見二人對話,大喊“哎呀不好哉,白娘娘顯靈把小青變出來哉”

    聽客們想起上半場他唱《捉白》時就雙姝比作青白二蛇,此刻卯榫對上,頓時哄堂大笑。

    錢鼎章見此時堂倌正拎著水壺挨個給人續水,腦子一轉口中說道“哎,堂倌啊,我和你講注意啊,現在白娘娘帶著小青就在台上,你要專心倒水,不要眼珠往上麵看,否則銅銚往別人的頭頸裏澆進去,要出大事情的?”

    “轟”台下眾人絕倒,有聽客起哄“你個小先生不作興啊,放個噱頭還要分上下本”

    “是啊,是啊,陰測測的噱頭,冷不丁出出來,哎呦笑的我氣都透不過來。”

    錢鼎章見場內氣氛活躍起來,剛才風波造成的影響已然漸漸散去,右手一撥三弦說到“今天麽,各位老聽客核算的,出小錢辦大事啊”

    王老郎中帶頭問“又要放噱頭哉,你倒說說看,這話怎麽講”

    “你們看啊,你們花的是幾個銅元的聽書錢,看的這個台上的大變活人,我在申城大世界看西洋戲法,要收我兩角小洋哉”

    眾人聽此話,再看看已經坐上表演位的何若曦,想想倒也真是這樣,不知道這小娘魚怎麽搞的,就突然出現在台上,又是一陣笑聲。

    露醉仙適時接過話頭“算了,算了,我們姐妹不和他一般見識,要麽今天三個檔算了”

    “下麵請大家欣賞《三笑·代做文章》”何若曦甜甜的說道。

    正式入書後,錢鼎章的冷汗就下來了,這個露醉仙可真不是光靠著那張漂亮臉蛋吃飯,自己說噱彈唱四樣功課基礎打的也算是足夠牢靠。但對上這位姐姐差距馬上顯出來,歸根結底還是臨場經驗不夠豐富,很多時候自己賣力彈唱一番,以為能博得場下叫好,露醉仙在旁邊輕輕巧巧幾句就把氣氛帶到她那頭。

    彈詞行當有句老話“台上動拳腳,台講認叔伯”。當然不是說要在台上開武行,而是說藝人一旦上台就要拚盡全力演出,不能有放水等心思,而到了台下則要長幼有序講規矩。

    此時眼見整場風頭都要被露醉仙搶去,錢鼎章心念暗動“媽的,隻能使看家本事了。”此時,正好要輪到他來唱,雙手微動,一串激昂高亢的音律從手中三弦噴湧而出。

    台下有內行聽客“哎呦,這隻前奏倒是沒聽到過嘛,像徐調又不像徐調,而且調門怎麽這麽高,這下下手檔的琵琶要麻煩了”

    錢鼎章所謂的看家本領是他從後世記下的前奏旋律,這個時期彈詞藝人所用的三弦的琴弦叫“老弦”,以絲綢製成,而同時期唯一的例外就在他所學的徐調上,徐調創始人徐雲誌為了讓三弦更貼合自己的旋律唱腔創造性的用了鋼絲弦,金屬弦的聲音更為高亢激昂。原來三弦和琵琶奏樂相抗,因為琵琶一直用金屬弦所以在音色音質上始終能壓過三弦一頭。

    但現在,麵對突然彈出更能發揮鋼絲弦新前奏的錢鼎章,露醉仙這裏馬上吃力起來,一方麵她是下手檔,琵琶的旋律必須始終跟在三弦之後,不能喧賓奪主。所以一方麵要暗中計算新曲調的板眼同時調整自己的節奏,另一方麵,對手的曲調一高己方也要做相應調整。這樣一來,便慢慢滑向下風。

    錢鼎章一見大計得售,心中竊喜不已,同時也是滿腦袋冷汗“這女人太厲害了,幸虧。。。。”清了清嗓子開始唱起來,因為前奏和過門新鮮,和他經過修改過的唱腔相得益彰。六句唱完錢鼎章,心中暗自鬆了口氣“今天這場糊弄過去後,趕緊纏著老頭子讓他多傳點舞台技巧給我,媽的幸虧老子腦子轉的快用了新前奏,否則就栽了”

    他這裏還沒高興完,台下有人驚呼“快聽,快聽,這琵琶,開始彈大開門了”

    “我操,姐姐你今天這是要和我玩命啊”,剛才還是冷汗,這下子額頭上熱汗直冒。

    所謂大開門,小開門是琵琶彈奏行話,琵琶有四根弦,日常伴奏的音節一般多在第二第三根弦上,所以就有藝人發明小開門的彈奏法:五根手指多集中在二三弦上,這樣手指挪動的空間範圍小,可以快速彈出高分音來,缺點是曲調層次不夠豐富,對應的大開門則是同時掌控四弦,配合左手的撥“品”,難度增加何止一倍?!但正是如此,整個曲調更為豐富圓潤,嚴格來說這不是彈詞的彈奏方法,而是某些琵琶獨奏的技法,隻是因為難度高,且彈奏起來極耗精力體力,故而少見。

    ====================科普==================================

    琴弦的問題,中國民樂一直被稱為絲足,呃,不對絲竹,就是說大部分樂器由絲弦和竹子所構成,難怪日本人稱中國為竹的民族,自稱為木的民族。這種絲弦也叫作老弦,經典相聲《拔牙》中江湖郎中用來栓患者的也是這玩意。

    但自從尼龍材料發明後,製作麻煩且不耐用的絲弦漸漸被淘汰,時至今日竟然已經絕跡!絲弦的製作方法也已經失傳。可悲可歎。據說這些年江南有人在研究複原,也不知道進展如何。

    順便講幾句,所謂的調。北洋民國時期是彈詞的大發展時期,名家輩出,江南地區向來有革新精神,教出的徒弟不以對師傅copy不走樣為榮,反而想盡辦法都要唱出自己專門曲調來。於是就有了x調的說法,張鑒庭的張調,蔣月泉的蔣調,楊振雄的楊調等等。大略和京劇中x派像仿佛。

    錢鼎章所唱的徐調是一代泰鬥,徐雲誌先生所創。縱觀整個彈詞屆,每當有新調出現時,大家總可以從中聽出其傳承或者淵源,比如蔣月泉先生的蔣調就有明顯的周調痕跡。

    但有三個例外,分別是楊振雄先生的楊調,張鑒庭先生的張調,前者直接取材於昆曲,全以小桑演唱行腔走板雅韻無雙,是為彈詞屆雅的最高成就。張調又不同,其來源是早期的紹興黑頭大班,故而唱腔雄渾蒼勁咬字沉鬱頓挫,和評彈的小橋流水大異其趣,所以張氏昆仲前後七次才正式打進申城,成為響擋。另此二人一開始唱夏荷生的夏調,但後期基本看不出有相關影響。

    這二者幾乎沒有從彈詞中找到淵源而是借鑒了其它戲曲曲藝,但徐調又不同,完全是是橫空出世,所有唱腔變化皆由徐雲誌先生一個人敷衍出來,這個就近乎可怕了。而且徐在培養徒弟上也是一絕,最出名的是評彈皇帝嚴雪亭,還有個一個華士亭,二人雖然深的老師真傳,但上台也都是唱自己的嚴調和華調。04年年近八旬的華士亭先生參加會書,麵對台下聽眾,老先生特地帶了兩把弦子上台,用鋼絲弦的那把彈唱了幾句徐調,全場歡呼不已。第二年,華老故去。在b站上有這段錄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