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刀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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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這樣的,當時爺叔將劉兄放走後,我不忿就問他為何放走凶徒,他沒把信給我看,隻是說和劉兄有點故人之緣,所以就放走了。”

    “阿三,你這個借口太敷衍了,故人之緣,故人之緣,你真當少華還是什麽都不懂的小冊老啊”

    “嘿嘿嘿,還真不是敷衍,金榮哥,這個人你也曉得的。”程子卿拍拍黃金榮的肩膀,後者被他鬧的有點莫名其妙。

    “我三教九流認識不少,可老陝倒真的沒接觸過幾個,要麽右老倒是有過幾麵之緣,但你說右老和刀客有關係,我是不相信的。”

    “嘿嘿嘿,好,我問你,十五年的時候還記得伐,五卅案一周年的時候,我們接到申城政府和公共租界過來的行文要求幫著嚴查一批鬧事學生,說是在大馬路和中國地界到處貼發傳單,懷疑有赤化之嫌疑。你那時候怎麽說的?公門之內好修行,不就是年輕學生火頭旺,被人三講兩講就上了馬路,一沒殺人二沒放火,喊喊口號發發傳單而已。”

    “噢,噢,對了被你一說我想起來,是有這個事情,這事情後來我就扔給你了,讓你去和申城政府和警察局打交道了,怎麽那個時候認識的?”黃金榮拍著腦門恍然大悟。

    當時程子卿得了黃金榮的意思後,想想也是,畢竟都是窮學生,在鬧能鬧到哪兒去,何況法租界受了法國人的影響對這類政治事件向來是站在抗議者一邊的。而這些人如果被華埠警察抓到,等待他們的隻怕是一番不小的磨難,最起碼皮肉之苦是少不掉的。

    不過手下的包打聽也確實回來匯報,說是當天確實有好幾個被年輕學生被追著跑進租界躲了起來。更有意思的是一個大概是什麽頭目或者重點分子,華埠的警察緊追不舍,終於在霞飛路被追上,然後那學生竟然當場拒捕和警察打在一起,正好旁邊有幾個安南巡捕在巡邏,看到有人當街鬥毆趕緊衝上去製止。

    華埠警察一看也不知道是出於什麽想法,竟然當場拔槍,這還了得?安南巡捕當即一擁而上,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二人一同弄進了中央巡捕房的牢裏。

    程子卿一聽頓時來了興趣,決定去會會。

    到了臨時拘留處一看,不禁啞然失笑,這越南人雖然不懂中國話,但看人倒是挺準,眼看被追的那位斯文白淨,年紀也不大,穿著打扮一看就是大學生樣子,還給了點優待,關到單人牢裏。

    當街亮槍的,不用說要麽隔壁公共租界的華捕頭,要麽華埠的警察,雖然是同行,但是在霞飛路當眾拔槍等於是不給法蘭西麵子,不把法蘭西放在眼裏,他看不起法蘭西也就是看不起安南。心照不宣之下,卸了武裝直接扔到多人倉。

    這個單人倉裏的大學生叫陳錦章,原籍陝省寧強,上海藝術大學學生,這天因為帶頭遊行而被盯上,幸虧他見機快一看有形跡可疑的人圍了上來,趕緊滑腳,但就是這樣還是被抓大巡捕房,不過他心裏倒也定,組織之前就交代過,真出事了往法租界跑,就算被抓進捕房也不要緊會有人來營救的。

    有人問,那為啥不往公共租界跑呢?五卅可是英國人開的槍,事後被南京政府借題發揮,生生的拿掉了租界的會審公廨權。大英帝國可是記仇的很啊。

    陳錦章麵對眼前這個看著自己的高級巡捕也充滿好奇,於是兩人就這麽隔著鐵柵欄大眼對小眼的看了半天。最後還是陳錦章忍不住開口問話。

    見他先開口,程子卿明白這真不是什麽重要犯人,分明就是熱血青年嘛,當下也有一搭沒一搭的和他閑聊起來,甚至還遞了支煙給他。

    幾句話之後,程子卿更確定了自己的想法,眼前這個小子年紀輕輕,資格也是嫩的很,但腦袋上多半是頂了紅帽子的(赤化的暗語)。

    大概是看到程子卿黑黑的麵皮和和氣的態度,社會經驗不足的陳錦章竟然開始向他宣傳起革命道理來,看著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的樣子。程子卿一時有了些失神,此時南方各種消息傳來,孫總理要帶著一群娃娃兵北上打擊軍閥。大概那些娃娃兵和眼前這個學生都差不多吧,年輕單純幼稚卻充滿了理想和熱血,深信自己能夠改變中國。

    而連年的軍閥大戰也讓申城成為了各路軍閥隨意進出魚肉的場所。程子卿忽然覺得既然他想改變,那就不妨給他一個機會?反正自己五年前就闖進過他們的會場。。。

    於是鬼使神差的讓人把陳錦章給放了,當然各色手續方麵自有手下等人辦妥。程子卿怕他在法租界沒錢住店,跑回公共租界或者華埠又容易被抓走,還悄悄塞了幾個袁大頭過去。

    不料,這一舉動讓陳錦章大為興奮,覺得自己似乎能發展他加入組織。隨後隔三差五來捕房找他,程子卿被弄得哭笑不得,費了不少口舌才把他打法走,看著陳錦章離去時沮喪的麵孔,程子卿也隻能搖頭苦笑。

    之後的某一天,陳錦章又再度登門,程子卿正想好好教訓教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不料對方朝他深深鞠了個躬後,滿懷傷感的告訴他,自己要返鄉了,並且信誓旦旦的表示好日子遲早會來的。

    再一次看到這個名字時,確實在劉慎微皮箱裏保存的信劄中,從信中看劉慎微似乎也成了他的發展對象,信中不但出現不少時髦名詞,還意外提到了自己,名下的考語是“仗義疏財,身在公門而心中自有公義所在,為洋人效力而心向中華,乃是當今宋公明一類的人物”,還說如果真碰到困難了可以找他去碰碰運氣。

    論年紀,劉神威還要小著陳錦章幾歲,可江湖閱曆比他多太多了,對著這些信件也就一笑了之,雖然也在法租界裏學醫,卻沒有半點去拜訪的念頭。

    想到這些程子卿不由得笑了幾聲,笑聲把他從多年前拉回到現在“少華,還記得我當時怎麽和你說的嘛?”

    “記得,您說劉兄能得那個姓陳的看中,想來不是什麽壞人”

    “那現在你覺得這話說的對不對?”

    “爺叔,你就不要落我臉了。。。。”程少華告饒。

    大家正在說笑之際,有下人前來報告,說門口有個穿著道袍的和尚來找程巡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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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中的陳錦章值得提一句,當初陝省最早的兩位黨員之一。另一位叫孫紹亭,後被軍閥吳新田逮捕,經人營救被釋放後和黨組織脫離關係,直到61年去世。算是運氣好再晚死幾年的話。。。

    再說陳錦章實屬黨員楷模,在滬求學時被發展入黨,26年回鄉後(嗯,正好能碰上劉神威啊)把自己一家人都發展為黨員。

    隨後在漢中等地開展革命工作,35年四方麵軍進入寧強,此刻曆史終於呈現出一種令人無法言述的波瀾曲折來,其間穿插的種種近乎來自地獄般的惡意,和最後的慘烈而奇麗結局讓人感慨,生活實在是小說更為離奇古怪。

    陳和四方麵軍取的聯係後,動員全家隨四方麵軍到當時的根據地四川工作生活。於是陳錦章和他夫人(抱歉沒找到名字,)女兒陳亞民;二弟陳文華,二弟媳李澤生兩個侄女四歲的漢蘭,半歲的青梅;三弟陳文芳,三弟媳寧素梅;外加小妹陳真仁(原名陳錦雲)及老父陳大訓,共11口人進入四川。留在寧強縣大安鎮烈金壩看宅子的隻有老母,和兩個已經出嫁的姐妹。

    不久四方麵軍開始進行長征,11口人和大部隊一起踏上漫漫征程,前途凶險,死生未卜。

    等到會寧會師的時候,11口人隻有小妹陳真仁還在。大概為了彌補之前多舛的命運,她認識傅連璋並與其結婚,55年授銜上校。至於傅日後的遭遇,為了避免本書重蹈覆轍就不寫了,各位可以隨便百度。

    你們以為就這樣結束了麽?

    不

    長征之艱苦實非筆墨所能描述,而四方麵軍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其行程艱苦更甚,這裏不多贅言。

    剛開始時一家11口人被編在一起還能相互照應扶持,翻越大巴山進入旺倉地界後,隨著戰鬥越發激烈,年輕力壯的陳氏三兄弟被分別編入戰鬥部隊,老父陳大學訓因為年老隻能留在旺倉。

    在激烈而危險的戰略轉移中,陳氏兄弟所在部隊屢屢遭遇戰鬥,最終都生死不知。。。。

    陳妻和二弟媳小侄女因為傷寒緣故在嘉陵江戰役後不久即病逝。三弟媳死於江油突圍戰。

    這樣,到達北川時隻有16歲的歲的女兒陳亞民,以及4歲的二侄女陳漢蘭,此時陳真仁已經患有傷寒,陳漢蘭也患有脫肛。

    第二天部隊要向鬆潘轉移,麵對兩個病號,12歲的陳亞民隻能選擇保一個,隨後她帶著四歲的妹妹走到縣城大街上,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看茶棚的老婆婆,她跪下就磕頭,請求她收留妹妹。

    丟下妹妹回到位於嶽王廟的宿營地,卻始終睡不好覺,總是聽到有人在喊她,起來才發現,廟下長長的台階,四歲的妹妹正在一步一步的往上爬。奔下去抱著妹妹哭成一團,妹妹不停的再說“莫丟我,莫丟我”。哭著把妹妹背回山上,等下半夜小女孩睡熟後再將她背到那個茶棚前放下。。。。

    之後陳真仁,陳亞民繼續長征,二人再度失散(這段的資料有點相互衝突,姑且模糊),陳亞民在甘肅青海四川一代流浪7-8年,其間要過飯,當過童養媳,當過丫鬟,飽受蹂躪,最終在荒灘上奄奄一息等死的時候,恰好碰到一個到岷縣辦事的寧強人,才僥幸得救,被人放在擔架上抬了20多天回到老家。原來的大家族已經煙消雲散,迎接她的隻有當日留守的年邁的奶奶。。。。。

    1996年申城電視台拍攝長征紀錄片時,得知此事,經過勘察走訪後,奇跡般的找到了已經改名為孫開玉的陳漢蘭!當年那個被留在北川的小女孩!

    三人得以再度團聚,距離他們出發已經是一個甲子零一年了。

    按:這段短短千把字的文章花費了我差不多四個小時,如果是寫文的話,大概至少能碼出6k來。

    一方麵是要翻閱綜合各種資料,另一方麵,下筆時非常費思量,經常是打完後又刪掉,主要是一些資料中沒有明確描寫,但實際可能頗為殘酷的現實,我還是為尊者隱了。

    尤其是他們是隨著四方麵軍走的,對軍史稍微熟悉的諸位應該知道這意味著什麽。所以資料中矛盾模糊或者衝突的地方甚多,這個也容易把我帶進歪路。

    不知道漢中和北京方麵有沒有找兩位老人留下詳細的回憶錄,這些充滿個人曲折的私人回憶,遠比那些金光閃閃的宏大敘事來的更貼近曆史本身。

    行文至此,我忽然又有了一個模糊的回憶,96年申城電視台的那檔超大型紀錄片《長征-永遠的豐碑》我應該是全部看完的。腦海中依稀記得似乎真有這麽一集,但年代已經太過久遠,究竟是這文喚醒了本已封塵的記憶,還是自我的幻覺,實在不得而知。

    可惜的是,當年製作出無數優秀紀錄片的申城紀錄片頻道也因為某件事情而變得魂飛魄散,目前所留的無非一具行屍走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