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節、獨目(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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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狸並不是個衝動的人,而且總是言出必行。說了要帶他們去,就絕不會再反悔。

    不過,總是要先傳給口信回去的。她順道去珍寶閣中,拍下兩片金葉子,讓那裏值班的夥計代送一封書信。不過這信不是送到漢朝軍營,而是送給住在軍營附近的言橘。

    軍營畢竟不是兒戲的地方,送信的小哥兒穿著花裏胡哨的衣服,一靠近,不給萬箭穿心才是怪事兒。所以才要把信兒傳給言橘妹子。反正言橘她爹是軍營的火頭,給作為主將的樊繡衣帶個話總是沒有問題的。

    辦妥了這些事,阿狸就帶著王小五和言言一起去與其他人匯合。

    阿蘇他們已經在向西的大道上等候多時。十二匹駿馬,齊刷刷的擠在一處,互相挑釁著對方,並沒有半刻安靜。一應裝備用品、幹糧清水,都整整齊齊的放在結實的袋子裏。阿蘇甚至貼心的給大家都準備了一個很醜很醜的粗布圍巾,蒙上之後,分不清年齡、性命,就隻能看到兩隻眼睛。

    阿蘇解釋說,大漠很是凶險。太過華麗的衣著,太過好看的姑娘,甚至毛色太好的馬匹,都會招來沙匪的覬覦。聽了這話,阿狸小心翼翼的把自己的頭冠藏起來。這玩意兒寶貝的很,可不能弄丟了。

    就在這時,阿蘇暗戳戳的跑來問阿狸,她那塊銅符節到底是哪兒來的。

    阿狸一擺手,道:“嗨,我家欠那匈奴王好多錢,他怕我家賴賬,所以就給了這牌子,讓到了清明之前,趕緊把錢連本帶利的還上,要不就拿著我家的妹子抵賬。”

    阿蘇聽了此言,差點沒被自己的口水淹死。合著這匈奴單於還兼職放高利貸啊?!簡直是下流無恥、卑鄙至極,這等做法,和挖墳掘墓的小偷有何分別啊?!

    不過,經過阿蘇這一提醒,阿狸才想起來:不對啊,他們要的隻是銅符節啊,我巴巴的跟著一起過來作甚啊?!

    冒頓坐在王座上,毫無征兆,突然就打了個噴嚏。伺候的奴隸趕緊往爐子裏扔了些草藥。春天本來就是疾病容易傳染的季節,萬一大單於這時候再病了,他們可都要挨鞭子的。

    什麽叫倒黴,什麽叫倒黴催的,冒頓今天可算見著了。

    話說,他大表哥被西北的獨目巨人抓走的事兒還沒解決,他底下的兩個大貴族的寶貝兒子,又為了一個美貌的女奴打起來了,其中一個,還一時失手,把另一個給打死了。死了兒子的那個貴族,正跪在他的王帳門口哭天搶地,一定要讓大單於給個公道,要不他就不活了。

    冒頓嫌棄的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兒。

    客觀評價,死者這親爹吧,平常打仗打仗不行,畜牧畜牧也不成,完全就是靠著祖輩留下的底下坐享其成。不過,冒頓今天終於發現了他一個優點,就是嗓門大啊!這一嗓子,好麽,嚇得半空中飛過的鴻雁都掉下來好幾隻。

    隻不過呢,這大早上的,一個花白胡子、穿金戴銀的老頭子就對著王帳沒完沒了的哭,搞不好圍觀群眾還以為英年早逝的不是旁人,而是他這個大大大大大單於呢。

    哎,真是不吉利啊。

    天地良心,此時此刻,冒頓當真是又乖又善良的好孩子。畢竟,丟的不是旁人,而是他大大大大大大表哥啊!

    冒頓的表哥名叫阿吉太。他對於冒頓來說,是兄長,是能臣,更是偶像。

    不同於冒頓,阿吉太是個典型的草原漢子。粗糙、爽朗、講義氣。心裏坦蕩,對人也真誠。無論是摔跤還是喝酒,永遠都不會輸。說出去的話就不會收回,打起仗來,一個人能頂一百個用。但即便如此,也從不欺淩弱小。

    阿吉太唯一讓其他貴族詬病的地方,就是他有點怕老婆。他那瘦小的妻子隻要有一絲不悅,他就感覺天都要塌下來了似的。但是,這也是阿吉太走到哪裏都有朋友的原因之一。每個帳篷裏的男主人都會熱烈的歡迎他,因為帳篷裏的女主人都希望自己的丈夫可以跟人家多學學,是怎樣尊敬和寵愛自己的妻子的。

    冒頓很久之前就明白了,自己不可能成為阿吉太。但這不妨礙他欣賞他。

    冒頓的王座底下,一排文吏簡直恨不得手腳並用,捯的比在挖馬鈴薯的小鼴鼠還快。他們正在查閱與獨目怪獸有關的史料。這些相關的史料都是從別的族換來的。

    不知什麽緣故,匈奴一直都沒有自己的文字,也就談不上記載自己的過往。

    也正因為如此,匈奴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隻是像個兩百斤的孩子一樣,橫衝直撞,做什麽全憑這自己的心意。

    關於獨目人的記載由來已久。據一個西方來的旅人說,他們饑寒交迫之時,曾在一個山洞裏發現了寶貴的食物和清水。就在這時,一個獨眼的巨人突然出現在他們身後,用巨石堵住了山洞的去路,將他的同伴吃掉。那敘述故事旅人急中生智,用自己隨身帶的美酒灌醉了獨目巨人,才得以脫身。

    冒頓一聽,頓時就放了心。如果這個傳說是真的,他大表兄應該就安全了。畢竟五大三粗的,一看就不好吃。

    一個文吏為了顯示自己思維縝密,又好死不死,加上了一句:“萬一獨目人有做飯的作料呢?”

    冒頓聞言,露出兩排光潔、整齊的牙齒,回過頭,粲然一笑。文吏立刻覺得自己的骨頭都冷了。然後營帳裏就傳出“輕一點”、“人家好痛”、“不要,不要,不要那裏!!!”的聲聲嬌喘,一時間,守著營帳的兵卒們很是尷尬,麵麵相覷。

    折騰了半天,營帳外的那位老爺子也終於哭暈過去了,冒頓用小手拍拍胸脯,又鬆了一口氣。吩咐左右道:“備馬,我今兒倒要開開眼界,看看這隻長一隻眼睛的畜生能厲害到哪兒去。”

    他那隻金色的大雕終於又得意的伸展開翅膀,趕緊利落的一躍而起,迎著太陽的方向,直接衝到雲霄之上。

    長安城,未央宮。

    寂寞空庭春欲晚,一枝紅杏出牆來。

    出乎意料,蕭昶這一覺睡得極好。天可憐見,他自從年初以來,就沒過過一天安穩、太平的日子。這一天又一天的,他覺得自己的眼睛也花了,頭也疼的要命,就連那挺直的背都要駝了。長安第一美男子,啊不,天下第一美男子就要這麽香~消~玉~殞了。

    在夢裏,他又回到了十一歲那年,被宮裏的太監接進東宮。

    那是他第一次進皇宮吧。那麽氣派、那麽大,他踮起腳尖來,都不到盡頭。

    一個穿著素白裙子的小姑娘站在巨大的柱子後麵。那柱子上雕著龍嘯九天、行雲布雨的場景,也就顯得那女孩子格外單薄、可憐。

    他甚至還清楚的記得,那個小姑娘,頭上戴著薜荔編的頭冠。看到他,突然就不好意思了,把那頭冠摘下來,藏在身後。

    太監輕輕按住他的肩膀,笑吟吟的把他轉到另一個方向,對他說,那是皇後撿回來的孩子,並不是金枝玉葉。

    不是金枝玉葉,所以穿的這般樸素;不是金枝玉葉,所以沒有跟著的宮人;不是金枝玉葉,卻如此安穩、從容。

    或許就是因為這第一眼的印象,他總是有些可憐她。漢宮富麗、繁華,前殿的大門上鑲著各種寶石、明珠,宮裏的宮女們都穿的花枝招展,隻有她,一年到頭,一件素白的衣裳,也不見宮人給她張羅著置辦些什麽。

    好在,劉盈是極為喜歡這個小姐姐的。他自己親生的那個姐姐年紀略微大一些,和他玩不到一處去。所以經常會拿著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去找莊籬。蕭昶作為伴讀,雖然心不甘、情不願,但也總要跟著的。

    那時,他才知道,原來莊籬也是有自己的宮殿的,名叫“無緣”。

    未央宮宮舍繁多,皇後居住的椒房殿和戚夫人居住的歲羽殿自是不用說了。其它宮室也多以麒麟、承明、東明、鳳凰、漪蘭、永延為名,不僅大氣,而且吉利。

    無緣,其實是君王的自謙之詞,就跟平常做皇帝的要稱孤道寡說是一個意思。

    夢裏,卻又出現了夢境。

    一點點的,鑽心的痛。

    十一歲的莊籬正坐在一個藤蘿架子下麵的秋千上。小姑娘手上拿著一冊《逍遙遊》,正讀的津津有味。

    他不知為何她總是這樣自找別扭,相比在山林裏餐風飲露、與豺狼虎豹為伴,住在宮裏。或許沒那麽自由了,但好歹是衣食無缺。

    他伸出手,想摸摸她的頭,告訴她,一切都會好的,跟我走吧。

    夢到此處,便醒了。

    萬幸,眼角並沒有淚痕。

    劉盈正捧著個空碗,翹著一條腿,和跪在地上捂著嘴笑個不停的香玉丫頭八卦這豆腐腦的做法。這豆腐在漢朝初年可是個新鮮玩意兒,原料易得不用說,而且吃著又香又軟。若是做成豆腐腦,滋味就更佳。這豆腐腦的鹵汁最是講究,得用老母雞湯打底,加上黃花菜、木耳和香菇,一起細細的熬。若是出鍋的時候,再撒上一把新鮮的韭菜沫,就能香的把九重天上的神仙勾下來。

    蕭昶見此情狀,簡直恨不得抄起腦袋底下的白玉涼枕來,好好的給自己,或者給劉盈的後腦勺來那麽一下。天地良心啊,他這天天夙興夜寐的到底是為了誰啊?!

    一代才子,蕭昶蕭公子,哭得簡直跟被自家男人拋棄的黃臉婆一樣,甚是淒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