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出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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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活著是為了更好的活下去。
有些人則是因為害怕死亡。
黎牧既對未來不抱期待,也不恐懼死後所要麵對的蒼白世界,簡而言之,他不知道自己活著的目的是什麽。生活好似一盤散沙,而他已然懶得從中尋找美好的細節。
北鎮永遠都是寒冷而死寂的,尤其是對於駐守在此的鎮兵來說。大部分鎮兵都不是軍戶出身,這些人裏有小偷、山賊、死刑犯和被流放的士族,黎牧則屬於另外一種。他生在一個普通農戶家中,一場山洪襲來,他失去了田地和家人,朝廷不但沒有撥糧救濟,反而把他和一些強壯的流民安放到北疆七鎮,填補鎮兵空缺。
這還不是最糟糕的局麵,當他來到懷荒鎮時,才明白日複一日地守望北疆,才是一個人所能遇到的最悲慘的生活。
但生活本就充滿意外,盡管你想隨遇而安,有時也不得不隨波逐流,不是嗎?
他的意外,始於一場乏味的出巡。那是他來到北疆懷荒鎮的第三年。
秋日初升,冷風蕭瑟。
連續下了十多日的大雪,終於在昨天傍晚時分停歇。鎮將步鬱乙在第二日就派出哨騎,他迫切地想知道塞外近況,隻要出去巡邏的人不是他。早在大雪來之前,懷荒曾派出一隊哨騎出巡,但暴雪忽至,這些哨騎自此再無音信。
“真他娘的冷!”
一出鎮城,哨騎隊正就止不住罵罵咧咧,他是一個被攆到北疆的南方人,向來都恨這樣的天氣。
一行七人的隊伍裏,黎牧策馬走在後麵,他披著厚厚的白氅,一身冰冷的黑鐵甲藏在裏麵,寒風不住朝頸部灌進身體裏。他多想有一雙貂皮手套,來蓋住自己凍得發麻的手指,但即使他有,也會被大人們搶走,像他這樣的普通哨騎,隻要沒凍死在北疆就算再幸運不過。
積雪吞噬了他們的馬蹄聲,荒寂的冰原上,隻剩下隊正的罵聲。他們離開懷荒城一路北上,大約半個時辰,抵達了漠溪附近,再往前,便是柔然人的地界,沒有哨騎願意跋溪巡邏,以至遭到柔然人的襲擊。
一路上,除了蒼白的枯枝和嗬出的白霧,他們什麽也沒看到。
當副隊戰戰兢兢地提出是否要返回時,得到了隊正意簡言駭地回答,“滾!”
是的,滾。
隊正雖然個子矮小,但身板強壯,有一張被凍得發紫的圓臉,長滿了粗硬的絡腮胡。他瞪著眼睛,視線在這條凝固的冰河上來回巡視,最終又落回到自己副手的臉上,“你害怕嗎?”
副隊一臉茫然,這裏別說敵人,連隻鳥都見不到,他會怕什麽?隻不過是這鬼天氣太冷了,他有點想念溫暖的營地,“我的意思是,我們已經到了漠溪,什麽發現也沒有,是時候該回去了。”
“是啊,我還想著能在雪堆裏刨出一隻死鹿呢,但什麽也沒找到。”隊正冷冷笑著,“真希望鎮將大人也會相信你這番誠實的回稟,不管是你皮癢了,還是他的鞭子擱置太久了,總之你逃不過一頓好打!”
副隊不由得想起了步鬱乙那張鐵青的臉,顫抖地問道,“那我們還能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隊正臉色沉了下來,猛地喝道,“蠢貨,就算找不到活人,至少也要帶回一匹死馬!我就不信他們還能跑到漠溪北岸去,沿著這條溪再找找,總能有點發現。”
“我怕再這樣下去,也是徒費時間”
“滾!”隊正利落地打斷了副手的話,他拔馬轉頭,打算朝東搜尋。
黎牧原本不想探出頭,但他覺得是時候說些什麽了。於是他催促著同樣被凍得不耐煩的坐騎,從隊伍後麵鑽出來。“大人,”他喊道,語氣恭敬而冷漠,就如同隊正不喜歡北方的天氣一樣,他也打心底地厭惡隊正,“或許我們可以問問守林人。”
懷荒以北,有不少雪山,也有更多被深雪覆蓋的山林。但提到守林人,卻隻有一位。
隊正如夢忽醒,咧嘴笑道,“小子,比起羊帽,你還是有點腦子的。”
羊帽是副隊的外號,人們早已忘記他原本叫什麽,隻記得他試圖戴著一頂羊肚皮做的帽子以供避寒,當然,這很快成為一個笑柄。
而守林人同樣沒有名字,他像是幽靈般在荒原的群山中漂泊不定,沒人知道他是塞外的遊牧人,還是北疆的逃兵。有時哨騎們看到他騎著一頭鹿在山澗出現,有時又看到他搭建了一座木屋,正在生火取暖。他生性孤僻,偶爾出奇暴躁,會為哨騎提供食物,又會因為一句玩笑話持刀相對。
“守林人可不是什麽好惹的家夥,”羊帽忍不住出聲道,“何況,我們還不一定找得到他。”
“滾!”
隊正根本不想搭理羊帽,但出於禮貌,還是回了他一句。
他們不再盲目搜尋失蹤的哨騎,但依舊盲目地在尋找守林人的下落。然而守林人比失蹤者更好找,他始終待在雪林裏,而不會在荒原上出沒。隊正翻過一座座蒼白無言的山嶺,他們找到了兩座簡陋的木屋,但裏麵隻剩下濕黑的灰燼。
直到他們發現了第三座木屋,門縫裏透出溫暖的火光。
哨騎們剛把馬栓在木屋外麵,隊正還來不及打招呼,就聽到木門嘎吱作響,一個穿著厚重黑衣的高大老者藏在門後麵。
隊正笑得無比開懷,“老頭子,我們過來歇歇腳。”他順手解下馬鞍上的酒袋,但鹿皮袋子裏的酒早在半路就已經喝完。他滿嘴的胡子抖了抖,回頭掃視一遍自己的手下,“你們誰還有酒?”
沒人回答。
一路上他們又累又冷,急需烈酒暖身,就連不好飲酒的黎牧,也灌得差不多了。
隊正無不掃興地罵了一句。
所幸守林人悶聲道,“一件襖子換一袋酒。”
隊正眯起了眼睛,“我記得你上次是要匕首。”
“我有時候也會要酒。”
“現在卻用酒換襖子?”
“寒冬就要來了,”守林人深陷的瞳孔裏,有一絲凝重的神色,“再多的酒和武器,也比不上一件襖子有用。”
白茫茫的深林裏,傳來一聲野獸的怪叫。
隊正突然感到渾身發冷,擠出一點笑意,“公道。”
於是守林人讓開了路,漠然注視著哨騎一個接一個走進去。黎牧注意到他又髒又破的袖口處,露出一把鏽跡斑斑的短斧,老人神色同樣警惕,一動不動地打量著他們。黎牧在此前見過守林人兩回,對於後者的防範並不在意,但他聽說這個老家夥曾徒手扳斷了一隻雪斑虎的脖子時,難免感到驚駭而恐懼。
他毫不懷疑,若是起了衝突的話,他們這一行人能活下兩三個也算走運。
昏暗的屋子裏,隊正找到了一個倒黴鬼,命令他脫下鎧甲內的襖子。那個可憐的家夥最後隻得把鐵甲也一並卸下,畢竟裏麵沒有穿防寒的衣物後,冰涼的鎧甲貼在內衣上和光著身子並無差別。
當酒在火堆上熱好後,隊正終於說出來意,“十二天前,懷荒走丟了一隊哨騎,比我們這裏的人更多。”
“在大雪來之前?”老人的手裏始終握著斧子,卻執意讓哨騎們把武器放在門口處。
“是的。”
守林人冷漠地道,“那他們一定死了,沒人能在雪原裏活上十幾天,除非是我。”
“你沒見過他們?”隊正頗感失望。
“我看到了一些屍體,”守林人道,“有五六具,可能更少,但絕不會比這屋子裏的人多,而且他們也沒穿鎮兵的白氅。我扒下了他們的衣服,用來遮住屋縫,你得知道這些天到底有多冷,暴風雪來的時候,差點把我的木屋都掀飛了。”
黎牧抬頭上看,借著微弱的光線,他注意到屋頂確實粘著不少衣袍,但沒一件是鎮兵披著的白氅。
隊正身子往前縮了縮,試著靠近火堆,“柔然人?”
“不是,他們頭頂沒辮子,更像漢人。”守林人打量著隊正的臉龐,“跟你一樣邋遢,且強壯,有鎧甲但沒有武器。”生活在北疆的人沒一個不邋遢,他像是說了一句廢話。
“看來這一場雪下後,死的人倒不少。”
“你要是在雪原上迷了路,也會凍死。”
“他們是凍死的?”隊正驚疑不定,乃至站起了身,他矮壯的身子在狹窄的木屋裏顯得格外臃腫。
守林人意興闌珊地抬起眼皮,“你指望哪個蠢貨願意在暴雪中混戰?沒有刀傷,也沒有箭疤,但在我之前一定有什麽人遇到了他們,否則不會連一把武器也找不到。我本來打算換一把斧子的,哪怕是把長劍也好,雖然我更喜歡鐵斧。”
“會不會是六夷人?”
“這該問你們,能穿過北疆的六夷人,一定會在邊關留下印信。”
隊正不安地在火堆旁來回踱步,不時伸腳踢開擋路的手下。黎牧索性躲得遠遠的,他雖然依舊感到寒冷,但待在木屋裏總比在外麵強。
羊帽砸了砸嘴,終於開口道,“除了這些身份不明的屍體,你就沒遇到其他人?”
守林人漠然回答,“或許有。”
“或許?”羊帽的嗓子像被人捏住了一樣,如同女人般尖叫起來,“遇到就是遇到,沒遇到就是沒遇到,或許是什麽意思?”
黎牧忍不住皺起了眉頭,他厭惡隊正,更反感羊帽,後者向來冒冒失失,性子又極為懦弱,他已經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守林人把斧子從袖口裏抽出來,猛然一下砸在羊帽腦袋上。
果然,守林人的臉上頓時布滿淤青般的顏色,他冷道,“我是你們鎮兵的犯人嗎?什麽時候輪到你們來審問我?”
“別理這慫貨!”隊正一腳踢翻了羊帽,胡子不住顫動著,顯然憤怒不已。
守林人並沒有消氣,盯著躺在地上兀自呻吟的羊帽問道,“你獨自在雪山上待過嗎?”
羊帽吸了一口氣,搖著頭。
“要是你待過,就會發現整晚都有鬼影出沒,腳步聲、嗥叫聲,無時不刻都在往你腦袋裏鑽著!”守林人狠狠瞪著他,黎牧注意到他袖口裏的斧子在隱然顫抖著,“你握著武器,惴惴不安地打開門,你偏偏聽到了聲音,但睜著眼睛什麽也看不到。清晨你還會找到一些雜亂的腳印,然而你不知道這是自己留下的或是別人的,他們也許想殺了你,可死到臨頭你都不知道敵人是誰!”
門外又傳來一聲悠長的怪叫,像是狼嚎。
沉寂的屋內,一個哨騎忽然咕噥道,“說不定是心魔哩,聽說七使者沒有困住珈藍寺裏的心魔,他正到處亂躥呢。”
眾人的臉色更為難看,隊正呸了一聲,罵道,“狗娘養的,你是不是在守夜時聽多了哄兔崽子的故事?”北鎮荒寂,被安排上城守夜的士兵更為孤獨,他們喜歡在城牆上生起火,向他人分享怪誕的經曆。那些故事裏有放蕩的煙花女子、漂泊的騎手、六夷部古老的傳統,還有珈藍寺裏那具詭異的屍體。
守林人低聲道,“說來也怪,我看到的那幾具屍體,也許真是心魔殺的。”
屋內的哨騎們一時彼此對望,人人惶恐無言。
(本章完)